上命昭唐 第210节

  砸进阵中的百余骑士骑纷纷如此,于是百马奔腾。汴军手忙脚乱,一边抽列应付到来的墨离军,一边和赵人击槊,一边围剿逸马和萧秀之辈。

  “兄弟,我顶不住了,你来上号!”有人扔了槊,掉头就跑。

  “哒哒哒哒……”泥浆飞射,墨离军风驰电挚,百步之外就几乎同时张弓搭箭。几箭射完,马速也飙到极限,猩红的马槊密密麻麻的对着汴军大阵,“嘭”地一阵尖叫巨响,就正正撞上!

  “被入了!被入了!”汴军响起恐慌的呼喊,早就动摇的阵脚塌方式瓦解。部分最前排的武夫还在和赵军对捅,左右一看,到处都是又喊又跑的景象。

  “二三子,勒功!勒功!”赵军大阵也崩了,大多数人把槊往脚边一丢,拔出横刀,嗷嗷叫着扒拉开己方战锋,一窝蜂跳入敌阵。

  “给脸不要脸,去见阎罗王!”

  “贱人!尔母妓也?!”

  “噗!”摇摇晃晃起身的一名汴军从背后被搂住,发髻竖着一揪,刀刃就在脖子上锯了起来。

  咚咚咚……!后方力士看得心潮澎湃,急促鼓声如雷。

  “走也!”一耳光抽翻军官,汴人拔腿狂奔。

  “败了,败了!”胆小菇快速传染,一个又一个汴军气急败坏地推挤着、砍杀着挡在路上的人,不分敌我。

  “滚开!”朱友伦正欲上马跑路,被一名士卒一把揪了下来,一脚掀开,就自己骑了上去。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大雨冲刷,朱友伦部哄哄而溃。

  赵人与墨离军收拢阵型,步骑手握长枪,插在泥泞之中,在雨雾中形成一条黑线,注视着逃走的汴军和远方更辽阔的战场。

  一时间,闹中取静。

  武哉。

第233章 岂曰无衣?与子同仇!

  乾宁二年八月初九,横水原上处处呐喊,一片血雨腥风。

  午后,两方体力皆已极限,泥泞上,人一个一个倒下。打到这个地步,战术谋略都不重要了,拼的就是韧性,一口气谁先挺不住,谁就输。

  这类大战,近年有四次。

  凤翔、泾原两军在龙尾陂和巢军列阵僵持,朔方军陷阵五万巢贼与之肉搏。巢贼意志没熬得过朔方军,被阵斩两万,遂溃。

  李克用、王重荣、定、陈合兵进薄梁田陂,从中午杀到傍晚,十五万巢贼也没顶住,死伤数万后跑路。

  再是长安会战,沙陀、鞑靼、河中等部先锋渡渭上京。黄巢三战皆败。随后定、滑、赵、蜀、齐、荆、沧诸军一拥而上。巢军一败涂地。被靖难军追入城后,一场巷战,被杀得东蹿。

  然后就是酸枣门。

  被逼入绝境的朱温和秦宗权短兵接,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乱斗。之后兖、郓、滑来援,四镇与蔡军决战汴水。从凌晨三点砍到下午。分出胜负后,联军追击,蔡军突围。完美诠释了杀材。经此一役,蔡军精气神被打垮,朱温则随着威名哄传开始自比刘秀,产生了天下在手的幻觉。

  此战,即使圣人一再告诉自己——叛军不团结,牛马多,心气挫颓,骨干部队创伤严重,总之已大不如前。但晨曦打到现在,竟然势均力敌。

  刺耳的金声撕开白茫雨雾,宣告着又一个回合的结束。

  交战最激烈的中军线上,已筑起高高的人堆。泥潭里到处是倒毙的残骸,剜掉的舌头,砍的脑袋,断刀,搅碎的内脏,肠子,甲胄,头发……层层叠叠,在滂沱大雨下打得劈啪,泡得发白。有的武夫还未死透,在泥浆里辗转怪叫,跌跌撞撞地手脚并用乱爬,露出粉红的血肉,碎裂的面门,砸烂的一口粘连血牙……红艳艳的小水洼一个连一个……

  尸山上,尸线底下密密麻麻的军卒站在那,蹲在那,拼命翻检刨尸,为下一波清场。

  是自己人的,扒了甲,甩到车上盖了席子等着班师还给家属,能救的抬走,活不成的伤号一刀痛快送走。叛军就扒得精赤,死活不分堆到一边。更多的人在雨中席地而坐,躺着,一边蘸着水啃醋饼,嚼炒米豆子,一边麻木地看着。

  “嗒嗒嗒……”数千兖军撤了下来,士卒滚了一身泥水、血污、箭簇,将校大多裹伤。密密麻麻的人头抬起,看着狼狈的朱瑾所部,一片哄笑:“被汴人当野狗踢的废物!”

  兖军不为所动,只是兀自找空地坐下休整。

  兖州变乱后,被朱瑾的威权也和当初威风赫赫的兖帅仙凡之别,不过他却加倍经营着形象。和部下同甘同苦。拿不出钱财,相应地也不说人。流亡淮南、入朝途中,马让给伤员,他自己走路。带着家臣、亲兵为大伙殿后,斥候。依然亲自冲锋。在营还能说说笑话,唱唱乡音。

  故而虽然他们跟着朱瑾漂泊的原因很多,有图前程的,不乐意给朱温卖命的,找圣人帮忙报仇的……整体对朱瑾的忠心有限。虽然跟着朱瑾吃尽了苦头,虽然在今日伤亡惨重,但还愿为之用,加上仇人见面,上阵也殊为卖力。

  但——

  兖军能战吗?当然,而且是一流之属。但体量悬殊,被朱温当成路边不是一两回了。和玩游戏一个道理,一直输,就会怀疑自己,砸键盘,怪队友,无能狂怒……总之,心态早就崩了,得了恐汴症。而对其他靖难军犹疑的汴人,打起他们来却是自带增益,愈战愈勇。

  一上午下来,六千兖军死伤过半,却未能击破任何一阵!还被汴军反推,若不是有中央军和一阵协同的西凉军兜底,已是又一场鱼山大败。

  这个时候,朱瑾保持的温柔情郎面貌也消失的干净,只是瞳孔涣散的直勾勾地盯着他血战归来的儿郎。

  “嘭!”一头盔将一名都头砸翻。

  其他将士听到,只是默默吃着干粮。

  朱瑾这一盔子力气不小,那都头早已被射瞎了一只眼,裸露的半边肩还缠着厚厚血布,这一盔子挨了,顿时缩在泥水里抽搐。可倒也杀材,几个挣扎后,还能抓地翻起:“瓦狗,是俺瓦狗………八个回合,就是破不得,中了邪,正法罢!”

  朱瑾咬着牙。

  他自居齐鲁人枭,即使家业败亡,仍自信凭借六千子弟兵和一身本事可以东山再起。如果能在洛阳之战立下关键功劳,就算不能再持节一方,只要洗刷了反臣、下流无耻的印象,以皇帝的大方,日后提总军戎,立冠卫之业,也完全有望。

  汴狗,他也再了解不过,什么情况心里有数。以那么乱的内政,能纠集十几万乌合困兽河南府已是朱友裕的威望过人了!哪还能资格复制史朝义,在横水和圣人打什么“昭觉寺之战”!按常理,缠斗到这会,早该到了追亡逐北,诸军火拼抢功!

  结果却把他堵在那寸步难进,一次次把他寄予翻身希望的儿郎杀得人仰马翻。连败下来人人丧相。前后折损,接近两千之多!还有数百伤员。

  更气结的是。圣人力排众议接纳了他的带兵入朝,更拿出实在财货将他部下安置起来,建“行泰宁军”旗号,希图利用。今天摧阵使的任务也是他自己舔着脸找圣人要来的。如果一再无功。朝廷看他是什么?圣人还有保留“行泰宁军”的意义吗?

  没了价值,没了兵,他在圣人心里未必比一个大头兵惹人爱。在朝廷混不下去了,以九州之大,又何处容身?

  如此五浊恶世,他可不想就此赋闲终老,就此归田,在女色声乐下黯然死去!

  如此乱世,王侯将相都是穴中蚁,天子都得把脑袋挂腰卧雪沙场,当富翁,谁知能安稳多久!与其提心吊胆被人杀,他宁可去做那杀人的人,杀人杀到被杀的人!

  他也永不会忘了自己是靠的什么勾当才有的今日!

  此刻朱瑾心中彻骨冰冷。

  “……大帅,这么大雨,弓脱胶,弩软弦,膀子拉弓拉得抬不起,击槊击得手爪癫。儿郎们活到现在,走运!都是苟活着,且看着,蛮拼了不值!就算再攻,也要配具装骑,射声……别让弟兄们当牛又做马,玩花队花活!再薄他娘的!实在不成,为什么不能跑?俺观圣人也就那样,还能把我辈如何?河北,河东,江南……哪能没个去处……”

  呛啷一声,朱瑾已把刀抵在都头后颈。

  都头闭目沉默。

  朱瑾后槽牙咬得格格响,却反过来把刀往自己身甲上一砍!左近木然旁观的一众将士扑通跪下一片,胆大的杀材还去脱朱瑾的刀:“一起乞活的,闹这些做甚!”

  朱瑾低头瞅着泥水,眼神呆滞。想仰天怒吼一腔愤懑,想乱刀将这些家伙翻过来!他文武双全,号称万人敌。战必当先,战必谋万全。要不是这些没用武夫拖后腿,怎么落得今日!

  一副和蔼可亲、不悲不喜、爱憎不形于色的好性格,除非天生,否则,都是需要非凡信念和威权支持的,诸事不顺,就很难绷得住。

  这时,朱瑾背后传来了圣人的声音:“什么情况?”

  朱瑾猛的收刀归鞘,脸上百般情绪在转身的一瞬间烟消云散。

  “圣人!”四下军士纷纷起身,起不来的举手致意。

  圣人挂着蓑衣,斗笠却已不翼而飞,凌乱的一头长发披在脑袋和肩膀上,下巴和浑身甲片被雨淋的哗哗流水,挺坐在马背上,哒哒走过来。他表情还正常,可身后将校大臣,嘴脸里的嘲笑、不屑却遮也遮不住。

  朱瑾视而不见,虎背熊腰弯着,小跑上去:“累战不克,让圣人白费钱了!武夫,爪牙也。不能破敌,要之何用?请宽心,俟按完军法,微臣就肉袒陷阵,汴狗铜头铁脑,也一头撞飞!此乃击槊一线,兵极危,战极凶,还请退后,安坐高山!”

  “什么一线?我又不是第一次了。”圣人挥挥鞭:“该坐坐,该吃吃。”

  军士们坐下去,收回手。

  朱瑾直起身,骂骂咧咧朝那个都头走去,还没待做出下一步动作,圣人就道:“收了,收了!天时不予,临到打仗风雨交加,谁有办法?别说将士,我也淋得发昏。”

  “滚!”朱瑾把都头抓起来扔到一边,然后回身叉手:“既如此,请在此看臣军陷阵!”

  说完,兖军就响起号令。

  圣人看着几千人马斗志体力都已空了,强撑集结,抬手道:“罢了!”

  跳下马,拧了拧头发,他走到朱瑾面前拍着对方肩背圆周踱步:“兖州健儿,我也看了个明白,在真打,本领也不差。一时打不赢,就算了。也苦了这半天了,且下去找个地方歇着罢,理理伤,吃点热的。我派军接替了就是!”

  听见他为自己开脱,不但离得近的兖州兵,朱瑾也满脸羞愧:“那是源政、徐怀玉!朱大臂膀。就是这二贼,一日夺秦宗权八寨,在河阳杀跑了李存孝,先登徐州,在郓城大败家兄和微臣!今天在横水又摁死了微臣。微臣饭桶,拿二贼没辙!”

  “源政?徐怀玉?”圣人兀自念了一遍。

  没听说过啊。但汴军骁将何其之多,有不认识的也正常。

  “还有萧皓、王建及!那是两个天生杀材,怎么是人!一个双短矛,一转就是两条人命……一个贯两重甲,纵横如飞……微臣和二贼搏斗,只数个回合就身披数创,若非武艺尚可,不能复见圣人了!使二贼还在当阵,不知要多少好汉才能过。圣人,万不可掉以轻心。还有汴军阵列,若有数百具装重骑、射声襄助……”

  圣人猛的扬眉,环视身后将校:“谁认得王建及、萧皓?”

  “俺!”符存审跨步出列:“罕之败亡后,臣与王建及等一同出奔太原。后不知为何,王建及与杨师厚他们到了汴军。萧皓,蔡贼也。臣为诸葛爽效力时,曾被此人生擒过。将欲处死,幸甚!萧贼的宠妾曾于乱军中被臣救了一命。当时她发现了臣,便求情,于是萧皓放了臣。这二贼,力能举鼎,凶悍无比……”

  “谁能斩之?”

  “俺!”符存审自荐。

  “臣请命!”一大票将校涌出。

  “我只要两个。”圣人比划了一下,点道:“仙缘,武二郎,且领龙捷都。沈希,记得侍卫步军司决胜都还有三百人没动?怎么打,不消我教了吧。符存审,我有其他任务给你……”

  四人在马上应喏。朱瑾一声不吭,等着安排。等指派完了,顿时激起一阵嗡嗡嘲笑,朱瑾若无其事陪笑道:“好了,徐怀玉撑不住了。”

  圣人叹息一声,按着朱瑾的肩膀指着远方雨雾:“朱大更胜其父啊…………中军排阵我是再三拒谏才纳了兖州健儿。我驭下将士,谁当不得这差使?现在把刘仙缘、武熊、沈希加强给你,源政、徐怀玉这一阵,估摸几个回合?”

  “三回合!三个回合,攻下徐怀玉!微臣就是打烂这副皮囊,也在乱军里!”

  圣人一笑:“动不动说什么死………五个,我就坐在这,看你陷阵。”

  朱瑾立刻拜倒,在泥水里频频顿首:“五湖四海之恩德令臣暖心!这就捡选勇士肉袒上马。怎么也要五回合击溃徐怀玉、源政,将两个狗贼拎回来!”

  “好好做,输了回来整军再战就是,有我支持你。”圣人拍拍他肩膀。

  朱瑾一匍匐,忍着羞耻:“臣坐骑太次,但求一匹好马,杀起汴狗来也快些!”

  圣人甩了甩头发,朝后勾勾手:“乞祺,一会朱卿把勇士拣选出来了,你去李仁美那按数借坐骑!”

  说着,龙捷都一千骑已调了过来。人人牛高马大,披了两层铁甲,戴覆面羽毛盔。在他们坐骑两面,一边挂着牛皮盾。一边放着泛红的铁锏、剑、骨朵、牙锤、羊皮袋之类的。坐在鬃毛茂密膘肥体壮的暴戾铁马上,整个犹如一尊黑沉沉的铁疙瘩,阴兵。单看一看,就足以让新兵望风而溃。

  朱瑾腰弯得更低了:“但请观战!”

  “我等着好消息……你只管干,要什么,我一定全力配合你!”圣人接过马扎,就地翘着二郎腿施施然坐下,赵嘉和几个中郎将带人支起临时毡棚,他扫了圈满地武夫:“万事有我,莫慌。破了徐怀玉,我再回帅帐。”

  “好圣人!”

  “大圣胆大包天呐!”一阵欢呼。

  “捷报!阿史那应臣将墨离军与赵军勠力大破朱友伦,击败汴军左翼四阵人马!汴军左翼阵脚大乱!萧秀请示下一步。”

  圣人头也不回:“让萧秀、应臣自己看着办!”

  “捷报!赵服、王柱陷阵氏叔琮、邵赞,氏、邵两部且战且退,欲撤离战场!”

  “知道了。”圣人猛地一甩蓑衣,大步走出毡棚,神色豁然凛冽,目光电也似的射向一旁某个军官,冷冷下令:“中军击鼓,再战。今日让朱友裕军覆身亡,死在横水,还我河山!”

  还我河山,还我河山………还我河山!

  就这么四个字,却让将士下意识跟着鼓噪:“还我河山!!!”

  朱瑾浑身一震,一拜至地,不转身,倒退出圣人视线。回到所部,就一边卸甲脱衣一边朝众人瞋目:“还等什么?龙捷军与我同行!不去的歇着。有种的,我只一句话,不管前头是什么,我当先。杀入洛阳,要什么好处我都敢对圣人开口。这番敢转身的,都知道我杀人手法!”

  眨眼间,数百精壮的赤膊大汉便展露人前,翻上没藏乞祺借来的好马。

  “等我动作,等我栽进去,都集中陷阵一个豁口,和朱友裕这小畜生,和源政、徐怀玉、萧皓、王建及这帮仇人分一个高下!将来打进汴州有仇报仇,有火泄火,有怨报怨,屠他个鸡犬不留!我会带诸位冲进去,相信我!就是下了黄泉,我一样走在前面探路。”朱瑾抓过马槊,右手重重捶了一记自己长满黑毛的胸口,手扬起来,眉毛一竖:“吹号,陷阵!”

  “冲阵!”刘仙缘、武熊兜鍪一扔,竟然也脱了衣甲。

  千余龙捷骑士与朱瑾的部下目光遥遥一对。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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