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还住了个老翁。眼睛半瞎,一身烂衣裳,瘦成蚂蟥,是户主之一。萧秀刚来那日就听了他的家事。老伴被吃了,四个儿子一个被孙儒挟入军。一个投了朱温,没音信。俩媳妇被汴军攻河中时捉走当妓蹂死了。剩下两儿李皇帝来之前流亡他乡。没了娘的孙女饿死……就剩他一个累赘守着。那以后,萧秀整天听的就是老瞎子的絮絮叨叨。吃喝分他一口,吊着命。
在门槛上傍着老翁坐下,拿给老翁一个饼。
老翁蘸着水,慢吞吞咀嚼着。
“还要炒黄豆么?”
“饱了,饱了,你忙你的……”老翁脸贴着木棍,连忙摆手,重复呢喃:“我活够了,活够了……”
萧秀嚼着黄豆,心里有种难以言表的感觉。
一条黄河,隔开两个世界。河北还笼在盛唐的余烟,河南……活着,也可以如此痛苦。
突然,有部下过来:“报,接到一个自称武贲中郎将的使者。”
萧秀立刻起身,去见了使者。中郎将也不客气,披头便道:“萧帅,上谕你部立即向横水河东岸北面开进,攻击朱友伦。”
考虑到你不动我不动的可能情况,圣人没提前通知萧秀,而是开打后下令。
“圣人在横水与叛军激战?”
“正是!”
“何时开始的?”
“晨曦祭完天便渡了河,现已近午。”
萧秀掐指一算,已经砍了满满两个时辰。他的位置离横水谈不上远,却也要赶一会,大军必须马上出发。
“传令!”
“全军向横水参战!”
“咚咚咚……”大群鲜衣怒马的赵人从床榻上翻身而起,迈着不紧不慢的慵懒步伐,集结南下。不过半个时辰,赵军万余步骑在使者的引导下卷着沙尘滚滚而至,抵达横水左近的一个丘陵。
果如女巫源音预言的那般。天气已然晴转多云,穹顶乌墨翻滚,闷雷阵阵,紫电闪烁,气象暗如日蚀黄昏,一场雷暴雨正在酝酿。而高低起伏、山水交错、林原参差的旷野上,彩旗如浪涌动,数不清的武夫分东西展开,呈圆、锥、方、长蛇各种阵型。小股骑兵、步卒在其间跑来跑去。黑压压的如同蚂蚁群,又像层层叠叠的惊涛骇浪。
哭声,干嚎,尖叫,咒骂,鼓噪,金鼓,各种声音乱如麻。
半空中铺天盖地的箭簇宛若过境蝗虫。
萧秀极目远眺,只有一个个冒着腾腾热气的新鲜血池,和森林般的长槊,排排甲盾,被荡起的尘土淹没,一眼看不到头。
萧秀只看了一眼,就像被王从训附体。天灵盖发麻,牙冠哒哒打战,不停哆嗦的肢体瞬间长满鸡皮疙瘩。瞳孔也开始涣散,变得呆滞,眼白迅速充血;仿佛正在进入某种模式。
圣人真是个有种的杀材·!
这么大阵势,说干就干。
“圣人驻跸在哪里?!”他问中郎将。
“在那!”中郎将马鞭一指某个位置大声解说。
萧秀看去,但见黄土漫天,根本看不清!只能模糊看到其中密密麻麻的黑点移动,只能听到其中马蹄隆隆,和一浪盖过一浪的怒吼叫骂和让人腿软的恐怖从枪对捅入肉声!
啊啊啊啊啊!震天的杀声传来。
萧秀精神恍惚,太阳穴和胸腔突突的跳着,两眼血红无比,仿佛随时就会猝死。在他身后,万余正在休息、进食、列阵的将士脸色如冰寒冷,一看一个不吱声。只有少许杀材朝着萧秀瞪眼:“要快些陷阵!陷阵!短兵接!一举冲进!打出气势来!一同龙尾陂朔方军入阵!入阵!入阵!”
大小将校也在人群中声嘶力竭,犹如疯狂:“陷阵,陷阵!鏖战一上午,敌我体力皆已不支!杀人!杀人!砍一山的脑袋!流一湖的血!贼就坏了!”
毫无征兆的,萧秀翻上战马,红眼一扫,爆发出与他俊美长相不符的怪叫:“杀了朱友伦!抢阵!”
他的破音嘶吼极具穿透力,将士哗的一下炸开,数百骑已离箭奔出,从山陂上洪流一般嗷嗷而下!
不规律的雨珠掉落,打在甲胄上,响起一片噼啪声。然后就看见一马,冲下了山。马上身影矫健,掀了盔,凌乱着一头乌黑长发。在萧秀身后,接着一排排黑甲武士,隆隆挪动。
萧秀只是不断回头呲牙咧嘴:“抢阵!抢阵!”
杀材,启动!
当面叛军朱友伦部早已侦知了他们。
席地休息的汴军建起了一道防线。
一张张彭牌矗立。
一支支槊锋从刀盾手肩上伸出。
一把把修长的钢刀竖起。
箭手眯眼测距。
很快,赵人骑卒就逼近了阵前。前沿汴军探出身子,有的摆好了钩镰枪。有的张开弓。
“试箭!”萧秀和朱友伦几乎同时炸喝,各自率先一箭射出,就听见一匹赵军坐骑唏律律嘶鸣,和一名汴军捂着小腿惨叫。
“射!”双方瞬间对射。
骑兵从阵前左右交错掠过,朴实无华的抛射箭弩。
汴军射手轮番上弦,前面的射完,坐下休息,后面的补上,如此简单而已。
赵军大队张起抹了烂泥的藤牌,继续前进。
萧秀只感到头顶嗖嗖不绝。一转眼,就听见身边两名高速运动的骑士嘭的一声倒地,在惯性作用下,坐骑头下腚上就地翻起!被甩飞的骑士在地上几个翻滚,将身体蜷缩,双手搂着脑袋弯向腹部。迎面冲来的袍泽猛的勒马,牵绳,要绕开他。那骑士却叫道:“冲!冲!从我身上跳!不可减速!我等人回来拽我!”
各种各样的声音乱成一团。
萧秀一边拨打着飞来的箭簇一边催促:“冲冲冲!”
身上甲叶已挂了几箭。
一眨眼,又有一骑被撂倒!
萧秀冲到汴军阵前,猛的调转马头,马屁股一扭,立刻窜回!萧秀趁着回身的短促之机,挥槊打开一捧箭,狠狠一槊刺下。
他臂力奇大,这一杆子下去,就看见盾后一名汴军被捅破锁骨中心,连着筋膜血肉的槊锋从后颈骨钻出,然后惨叫着被萧秀卡住关节向上挑起,举在头顶远去。
电光火石,狂躁的战马已冲出十余步,萧秀往后一甩,将槊上人砸回汴军阵列。
汴人流星般落地,砸起一团泥浆。
他的尖锐惨叫变为慢慢而卡顿含糊的:“嗬……咳…噢…”
小小的双眼直勾勾望着雷电交加的晦暗天空。
瓢泼的大颗雨滴打在身上,冲刷着血污。
我,死了……
小眼睛还睁着,按着一朵野草的断指轻轻停止颤抖,已是春闺梦里人。
这一人杀死,萧秀动作不停,来回驰骋,嘴里只是魔怔般鬼叫:“冲,冲,冲!”
赵军大队已进入五十步。
前排武士在衙内们的教导下整齐大喊,施加心理压力:“降不降!降不降!降不降!”
“大盗死,小贼亡!”
“大盗已死!小贼今日亡!”
“百万靖难之师上洛阳!百万靖难之师上洛阳!”
“列圣在上!擒拿猪妖!”
“尔曹为谁卖命也?尔曹为谁卖命也!!”
“公无渡河!公无渡河!”
“公竟渡河?!公竟渡河?!”
“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倒戈者豪杰!顽固者贱人!”
“找死找死敢找死???回家回家快回家!!!”
“举义归国罢!!反戈一击罢!!”
上千人的众口一辞,效果是非常震撼的,周围的雨声、厮杀声都被压制。这些声音中充斥的讨伐、威胁、劝说、怜悯、鼓励之情是那么的明显。上兵伐谋,不外如此。被这么一通喊,汴军士气顿时产生变化。有人迷茫的盯着某处,开始怀疑人生。有人看着身边将校,目露疑窦与凶光。
赵人可不会迷茫,毫不犹豫的厉声数落:“你倒反天罡!你同谋篡位!你罪孽深重!你人神不容!你执迷不悟!你自甘堕落!杀杀杀!!!”
轰隆隆!
伴随着雷电,赵军大阵响起激昂战鼓:“咚咚咚咚咚…”
“建功立业,就在当下!”
“士兮!前进!”
“杀!”源源不断的步卒陡然加快脚步,蹚起阵阵黄泥浆:嗒嗒嗒!
射声士单膝跪地,挽弓如月:嗖嗖嗖嗖嗖!
骑卒硬扛着密集的箭簇,以数十骑的代价冲到阵前,挥槊猛刺:噗噗噗噗……
十步!双方已经能看到对方陌生而清楚的长相。
“吼吼吼!”
“呀呀呀呀!”
第一排士卒从枪乱捅。能站在这,都是老手。然而即使技术娴熟,哪怕是万人敌,在这种场合的意义也不大。血肉横飞,一个回合,就是上千条人命。谁敢称无敌?哪个敢言不败?人一排一排地倒下,又一个一个补上;也属于是冷兵器时代的排队枪毙了。
一名赵人被刺破肠肚卡着甲胄拖出队伍,他一边蹬腿试图挣脱,一边转头张望,像是在寻找着谁:我一照面就死在这,圣人知不知道?我为你而死,你可得——
“你他娘!”又一人被架到半空,话还没骂出口,就被敌我双方的丛枪捅成了碎肉内脏。
“嗖嗖……”乱箭扑面,一名汴军十将的头颅瞬间变成刺猬。他肌肉反应地伸手去扶身边部下,没等摸到,就几个踉跄倒退而出,撞到一名军士怀里:“我……我把一切都交给你……”
“死!”
“河北狗,我干你娘!
一线的搏杀单调无聊而残酷。
嘭!萧秀一骑砸进汴军摇摇欲坠的一段交战线。
汴军当场被撂翻十几人。
“杀了他!”
但——嘭!
砰砰砰砰……!眨眼间,百余骑从阙口跨入。
土陂上,朱友伦两眼瞪得又大又圆:“以骑陷步?!赵贼舍得一身剐!”可不待说什么,表情突然一变——远方传来隆隆马蹄。
朦胧雨雾仿佛一个激灵,接着就是两千余骑冲出水帘。
“突厥鞑子!”
冷雨冲刷着他们的甲马,胯下畜生暴躁狂奔,喷着粗重的白息,一阵台风似的卷来:“墨离军来也!”
“圣人援我辈!”有赵军大喊,本已有些泄气的他们顿时气势大振,变得神勇无敌,再次齐声鼓噪:“找死找死敢找死???回家回家快回家!!!”
擒拿猪妖!
萧秀一刀扎进马屁股,马血迸溅,长啸破音:“抢阵!抢阵!!”
战马就在阵中发狂乱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