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国之大事,先筮而后卜。
未久,女巫率先起身,婉转好听的玉音大声进告:“筮曰午后有雨,大风雷电!”
圣人一窒。
宝,你别吓我。我祭天完就过河了,你说午后要下雷阵雨?
女巫的进告还在继续:“筮曰用大牲吉,利有攸往。”
“筮曰血流成川,必有一大人而死!”
“筮曰小狐汔济,弑父之子不当位!”
“筮曰素履,往无咎。”
圣人心下稍宽。这几个筮数的大概意思是:你的祭祀有效,上天和李世民已回应了你的祈祷,你的气运值增加了。战斗会非常残酷,胜负不好说,你和朱友裕都有战死的可能。你不要搞歪门邪道,正常发挥即可。
她进告完坐下后,卜者也颤抖着嗓门得出了结论:你将如闪电般归来!
“王者归来!王者无敌!莫敢当也!”
日月颤抖,天地呻吟。
洛阳即将落日,中原一定陆沉!
十五年后,这片土地又会属于巍巍圣唐。
……
圣人在一旁膜拜着,觉得这些卜者水平不行。女巫说的很具体,他们却宏大叙事。因为性别么?毕竟他们还有仕途之望,万一为这事得罪了皇帝,岂不血亏?加油打气就行了。还是女巫耿直,俸禄没白拿。
“王者归来!王者无敌!莫敢敌也!”男女神职们对着祭坛,仰面朝天,一起亢奋大喊。
一大抱干柴枯草被添到祭坛上,只听“轰”的一声,噼里啪啦的燃烧声霎时大作,凶猛的火焰妖娆跳跃,好似在应和。
陂下的将校士卒以及行在官员已经彻底寂静,只是屏住呼吸,作为见证者沉默注视着丘陵之巅的祭坛、香雾、火、黑烟、舞蹈……聆听着那令人恐惧而又沸腾的神秘念告、诵唱、歌声。
他们不一定畏惧皇帝,但在这个迷信的年代,不畏鬼神的人却凤毛麟角,即使是杀人如麻的武夫。
圣人俯瞰了一眼他们战战兢兢的表情和肢体小动作,心有所感:
二十一世纪巫术还广泛盛行西南东北,不时有贵族大臣被曝在家养鬼,江湖骗子能从高门少妇手里轻松赚走数百万,是有原因的。与学识、阶级无关,几千年的历史惯性,难以根除。
人授、自取的富贵、权力,哪有天授的来得安心?神道,貌似是个好东西,对于他现在而言——不比儒术管用多了?
徜徉间,博士喊道:“礼毕。”
“为圣人加冕。”有人说。
适才祭祀涉及到额头贴到,所以李某是没戴冠的。
侍者捧着托盘走了过来。盘中是一顶金饰玉簪导衮冕,十二旒,垂白珠。
还是那个为他擦汗、主持问筮的红衣女巫。她摘下黄金面具,露出一张不染凡尘的鱼想衣裳花想容,用神圣的目光看着那顶白珠冠,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
没经历过艰难十年的,很难理解她们这种情绪。
她双手取起王冠。
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圣人的眼睛。
“嘟……嘟……咚…”鼓角再响。
她款款走到圣人身前,素手芊芊,为王加冕。两人离得极近,圣人能感觉到炽热的呼吸,闻到处人幽香。当她掌心出于系带所需而擦过圣人脸颊,一种前所未有的重量在彼此之间传递。
上帝之子,李唐圣裔,生来有种。血统与神灵同贵重,超然于凡尘俗世,不容亵渎。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暂停。
陂下,数万将士抬头瞻仰,赵嘉在手札上记录着这历史性的一幕。
当她系紧颌绳,抚摸着圣人的脸为对方拭去明显的汗水,白冠被戴好的那一刻。
敬天法祖,王权神授,天人合一。
旧日远去,新叶已始,王者崛起。
陂下,横水河西岸,人群中荡起了狂热的呼应。
“圣……人……”
“……神……”
好像,陂顶上不是他们的皇帝,而是被他们虔诚供奉的神灵。
“伟大天子!”
“宇宙主宰!”
“……”
没什么能战胜我们。
我们会驱散黑暗,再造圣唐。
我们为神前驱。
我们必将征服四极,也终将统御天地。
圣人表情严肃,在源氏与一众博士、阴阳师、女巫的簇拥下,手按鹿卢玉具剑,走到神坛边上,俯瞰诸军。
当他冠冕堂皇出现在那里,还未说话,漫山遍野的军卒便纷纷振臂:“万岁!”
圣人木然地眺望着,口中说出一句句磨砺之语。
祭坛上和丘陵附近的侍从、将官分头将他的话传出去。
朱温啊,我必与你为敌,如同海浪不断冲击峡湾。
叛军,我必率领诸多战车、骑士、步兵从西方来捣烂你们的巢穴。
我必破坏汴梁的墙垣,拆毁州县的城楼。
嘻嘻哈哈的桀骜武士必被刀剑诛杀。
街道必被铁蹄践踏。
以暴力屈服尔辈的妻女父母。以尔辈的兵甲为掳物,以尔辈的财货为掠物。迁走貌恭敬而心不服的民众,将汴人永远打入凡尘。
我必使尔辈喉哑,让天下人再也听不见尔辈鼓噪的声音。
你们不得再被提及。
士卒除去戎服,放下武器,拿起锄犁,劳累在农田里,时刻发抖,被人惊骇。
后人必为你们作起哀歌文章说。
必叫你们为人教训,堙灭于历史。
奋力战斗吧,就像汴军曾经攻击我们一样。
从前,现在,以后,关东都不会有天命,我将庇佑雍凉子弟。
大逆已死,皇国当兴!
“战战战!”步卒一窝蜂站了起来,用槊杆击地,用刀拍盾牌,用脚跺,洪亮的声音仿佛震遏了穹顶行云:“大逆已死!皇国当兴!”
“圣唐万岁。”圣人说。
“圣唐万岁!!!”诸军雷霆回应。
最外围的兖州兵、正义兵尽皆失色,将校宛如吃了苍蝇。
祭祀、誓师、砺气完毕,圣人慢慢拔出腰间玉具剑,指向横水河东岸:“进攻。”
“咚咚咚……”刹那间战鼓隆隆,大军一阵枭躁。将校们火急火燎地返回本军,基层军官跑来跑去,用耳刮子打,用手揪,让这些杀才们赶紧排队过河。东岸原野上,腾起大股烟尘,闷雷般的马蹄声不断,先锋抵达的大队骑士混乱抽阵,左右交错,向两翼布防。
更远处,烟尘漫天,彩色旗帜如云,密密麻麻的汴军也正从树林、竹林、水沟、溪流、草丛、寨子里、山坡上泥石流一般涌来。双方探马流星雨一样飞驰。小规模的追逐战、拉锯战已经开始,但这只是正餐前的开胃菜。
“你叫什么?”
“臣魏博人也,临漳源氏,源音。”望着风华绝代的圣人,源氏朱唇轻启,流露出几分爱慕之意:“臣为圣人更衣穿甲?”
圣人点头。
“杀杀杀!”叛军的怒吼声已经遥遥传来。
源氏面不改色,十指细心游动。
收拾停当后,君臣俩对视,很快都笑了起来。
源氏很大胆地搂住对方,轻轻踮起脚尖,吻了吻圣人的喉咙。
圣人酥酥麻麻地。
保持了这个动作七八息,源氏放下脚跟,松开双手,嗓音略显低哑地说了一声:“走吧。”
“走了。”圣人抱着头盔,消失在陂顶。
“呜……”莽荒的号角涟漪荡漾。
“嗖嗖嗖嗖!”横水上空飞过今日战场上的第一波箭雨。
“噗……”丛枪对捅的碎肉声开始出现。
“杀!”
“灭贼!!!”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横水之战,已经爆发。
第232章 长枪独守大唐魂(三)
决定勤王后,赵军就火速出发了,但没直接赴洛。
王子美的想法是控扼河内。若天子只是打嘴炮,自己不上,驱狼吞虎坐看诸侯拼命,那就等。反之,也守河内,截断叛军北上、克用南下的通道,防止二者合流。总之,尽可能保存实力的同时,使卧榻强敌不能在平叛战争中获得军队、地盘上的好处,让圣人可以专顾河南。
事实表明,王子美是对的。
在魏博也出兵封锁河阴一带并拒绝晋军借道后,野心遭到地缘限制的太原方面要么与长安、赵、魏开战,要么沉默,要么出动小股人马讨逆。看到李克用选择第三者,确认圣人挥师东京后,王子美自率两万人继续驻留怀州,警惕有变,萧秀则带着一万人渡河。
作为“王国”割据的交换,河北藩镇的惯例,参与讨逆、勤王,后勤、粮草、赏赐朝廷一概不提供,一切自备。虽然赵人一贯富豪,但成德到河内说近不近,局势未明,故做好长期守城战、粮道被堵准备的王子美没给萧秀多少辎重,全军仅裹一月干粮,没得吃就打草谷吧。
进抵邙山以来,顿顿发了霉的醋饼。想换换口味,这么一场大乱,河南府士民逃得精光,田地都不管了,没日没夜种的庄稼,就烂在雨季的水里。这些日子,萧秀和麾下一边找野菜、收麦苗、嚼酸果调牙口,一边等着开战。水土也不太适应,一个个闹得上吐下泻,在寨子里唉声叹气。
茅棚下的火坑烧的活柴,浓烟呛得坐卧着的每个武夫都挥手、掩面。
萧秀瞧着,数落道:“找些干柴很难吗?子美瞎了眼,选你们这帮夯货带兵。早上点卯,就像具尸体坐在那,一下午就在那瞌睡。醋饼都不想热。某没吃汴贼的苦,却被你们这帮懒狗心塞!”
吃到他的呵斥,摊在那的一双双光脚都懒得动弹一下,权当没听见。还有人嘀咕:“伐木煮饭,有辱武德斯文,我不干。”
“几万沙陀铁骑,某也是说冲就冲,苦也,昨日却在剥兔子。”
“阿秀,你去找圣人要些牛羊?鄙人想的心慌啊,忍不住鼓噪劫掠了。”
“我只会杀人,洗衣打灶……的内务该民夫的,问圣人要几个?哎,要不是一腔忠诚煎熬,耶耶早打道回府!在常山峨冠博带,赏弄风月……如今勤王不见王,还要受鸟人的骂……我反正搁这躺着等死,圣人什么差使来了,阿秀叫我便罢。”
“闭嘴吧!”萧秀拿这十几个衙内老爷没辙,指指点点的走了。他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小小荒村,被营寨围在一隅,十几所茅棚瓦舍被将校充作住所,算是指挥部。
叼着小草,萧秀回了自己的破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