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207节

  啪!圣人捉住缰绳,挺身直座,迎着刺眼的阳光和呼啸的疾风,觉得步履维艰,而又踌躇满志充满干劲。

  “圣人,到浮桥了!”背后突然传来军士上气不接下气的叫喊:“桥,桥!”

  圣人一震,猛的一提绳。畜生跑欢了个性,一阵叫唤,原地剧烈的蹦跳了好几下才暴躁地停下来。等圣人圈马兜回来,将士们已纷纷下马,收拾马上的装备。

  带兵之道在于武力,没有武力,那就展现视死如归的勇气、智慧、专业的军事能力。没有任何一个女人看得上唯唯诺诺的懦夫,正常男人不会和怯弱弱的蠢货交朋友,更没哪个武夫会听这样一个人号令,为这样一个货色走到黑。

  带兵之道,还在于亲力亲为。尽可能让手下感知到你的存在,体会到你的恩威,知道你在随时关注他们,指挥他们。总之,尽可能让自己多多出现在将士的视线、生活之中。

  长期以来,圣人就在这么执行。从一开始接受扎猪的新手村教学,到泥潭、草丛里和大头兵们打滚。从军书、地理、敌情的信手拈来,到排兵布阵的娴熟,再到行军路上对这个军头一通屌,对那个杀材表扬两句,再到出现在第一线临阵调度,侦察形势。

  累吗?累。

  顶得住吗?还好,值得。

  现在中外军会鼓噪吗?会,但至少不敢朝他龇牙咧嘴。

  会造反吗?会,但反不了圣人。

  大将中有郭威、赵匡胤吗?大概率也有。敢培植党羽、邀买人心、搞黄袍加身吗?敢,但只要他一日威权未堕,一日未死,就只能收起腌臜,夹着尾巴做人。

  今天圣人要做的也是这么一件事:到横水对岸侦察。

  炎炎赤日晒得他脸上呈黄铜色,汗水从鬓发、两颊、下巴大颗大颗滴落,但腰背挺得比大部分骑士还直。

  “挂甲!”扯下抹额拧了拧汗水抽了抽甩重新戴上,圣人挥手一喊,就自顾自的摘下马肚子边上的羊皮袋。

  “俺来!”自有浑汉上来,围着他七手八脚地一块一块穿戴甲胄,细心的帮他系各种各样的连接处的带扣。余者将士一边瞅着皇帝,一边互相催促加快手上动作。

  意淫着跑了一阵马,圣人只觉得胸膛蓬蓬狂跳,喘息了好一会,呼吸才平稳下来。他扫了扫在身边走来走去喂马、喝水、吃干粮的骑士,道:“跟紧了!听说小朱儿能征善战,营盘扎得好,替他查一查,到底好是不好!”

  众人一浪起身,只是朝圣人点头,笑笑,不会说汉语的蕃兵,则拍拍自己胸口,捏捏鼻子,表示不虚。

  随着将士渐次上马,圣人收了和蔼,等所有人整理完毕,他已垮起一张批脸。身高将近一米八的他披上鱼鳞甲,锁了护颈鍪子,手握马槊,这时候又黑着面目,站在那盯着大伙,居然有几分“教室后窗有张脸”的感觉,军士们很快彼此提醒着闭上了嘴巴。

  圣人这才伸手走向坐骑。几个箭步一手搂住鞍,一脚踩中马镫,在大多数人还没来得及看清之际,就一个漂亮的飞蹬翻坐捉背在上。提起插在泥里的马槊,眼睛已经杀气腾腾:“过桥!”

  众军默不作声,只嗒嗒嗒地跟上。

  轻骑兵一马当先,冲入浅滩,涉水渡河。抵达对岸后,分散开来,远近游荡。其他四千余骑分批次、有序地洪流般走上各座浮桥。

  洛阳是个盆地。西崤北邙东嵩,南有熊耳、九皋。伊、洛、瀍、涧、横诸水和大小丘陵出没其间。除此以外,还有若干支流、池、溪。横水为其一,流域是一个辽阔的西高东低的平原,西接着邙山。在这布防,不至于被包围,不缺水源。背靠山岭、丘陵,可以削弱敌方的骑兵优势。即使大败,跑路也方便。朱友裕就把主力安排在了这一地区,与王师隔水对峙。

  当然,这不代表对岸没有唐军。武熊、崔伽护、论弘毅、张樊、忽索月等人已各引步骑从对峙核心区渡河,在和叛军一定距离的上下游扎营,萧秀、陈康两部也在上游。

  否则李某也不敢自大到亲身过河。该冒的险必须冒,但不代表可以玩火。

  过河后,圣人钻进了一片被砍得只剩竹子、丫头的狼藉小树林。

  随即记下,叛军在此伐木取柴,控制了这片林子。若渡河决战,当留心朱友裕在此藏匿一支奇兵。随后,他单膝跪地,蹲在草丛里,眯着有点近视的眼睛,和将校们默默眺望远方。

  目之所及是一片长满绿草、野花的平原。其间阡陌交通,麦田凌乱,明显被人马践过。偶有几株老柳树、柏树、被荡烂的坟包突兀立在那里。

  还能看到村落的轮廓,但不见炊烟,不闻鸡犬。有几座茅屋有零零散散的武夫活动,几个汴军坐在草垛上,把一对母女玩弄得哭哭啼啼。把人扒得精光,用刀鞘打,用脚踹,用耳光抽,笑嘻嘻地在逼其吃什么异物。

  圣人定定地看着。厮杀见多了,人会麻木,他也一样。

  只能说,什么汴军不扰民哦。

  后世他们屠城山东博昌、关中周至各地,画面比这残忍十倍。

  安史叛军在河北的表现稍好——“凡陷一城,男子强健者使之负担,余者皆戏杀之。”只是举行百人斩比赛、给新兵练刺刀罢了,不屠城。要不是实在够烂,“焚略河南三月”的李唐能挺过来?一个拿你练刺刀,一个只抢劫,你选谁?

  也得亏藩镇、朱温够烂,不然圣人断不会有今日。

  很快,那对母女的哀嚎求饶戛然而止了,寒酸的茅屋被付之一炬。

  穿越者的存在,没能改变她们的命运。

  没一会,远方传来隐隐的嘈杂交谈,听不真切。接着,只见茅屋后方的丛林走出来密密麻麻的重重人影,喝骂、吩咐、马叫、蹄踏声不绝。圣人侧身竖耳倾听,只听得有人喊道:“把嘴套上!”

  “有甚么过河?”

  “适……”

  “来了!”

  “甚么部分!”

  “偷……”

  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几把东西。

  这是要执行什么任务?但为什么那几个泼皮还有空玩游戏?

  不知林子后面是否就是叛军的营寨之一。

  不过看得出来,叛军挺乱的,散漫。自己都在这了,居然全无察觉。有清口之战那味了。被吴军翻墙摸进寨子,才发现有人进攻……

  圣人站了起来,松了马嘴。被堵得烦躁的马立刻一阵叫,远方警惕的声音嘹亮响起:“什么人!”

  “走。”圣人翻身上马。

  说完,就拔马左转,向上游继续探查。众军纷纷跟上,惊起无数飞鸟。还有人大喊:“左旗随我来!”

  隆隆隆……

  一共冲出数百骑,朝对方靠近,抛射箭簇,大声恫吓,作势欲冲。

  对方则是哗然,惊讶、咒骂、恐慌、吼叫的声音此起彼伏。

  “鞑子来也!”

  “果然,果然在那个小树林!”

  “快跑呀!回营地!”

  “完了完了……”

  等他们跑的跑、死的死、看的看安稳下来,数千骑已远去,只留下一路逐渐散去的烟尘和变成小黑点的背影。

  “报信,在前头堵住他们!”

  圣人已跑到了一个孤零零的寨子附近。

  他们还离着数百步,寨子里的喊声就一个赶着一个,接着就是乱七八糟的叫喊一起迸发。正在赌博、睡觉、吃饭、走动的汴军纷纷动起来。大斧、长槊、刀剑被密密匝匝的拿走,步兵手忙脚乱地穿甲,弓手一边甩头问敌情一边上弦。

  外面,哨楼上的戍卒只是指着原野上激动地大叫:“来了!来了!好多!好多!”有人已经张弓,准备进入射程就还击。有人在点狼烟。寨门前,一群砍柴归来的汴军扔了物什,乱哄哄地钻进寨门。守门士卒一边催骂一边拉拒马、堆土袋,防止对方冲击寨门……

  汴军已经烦了,晚上经常有王师过河,跑到他们离河近的营地左近骚扰,甚至掠过寨墙射火箭、嚎叫、敲锣打鼓,让他们睡不好觉。

  现在光天化日也来!

  隆隆隆……

  闷雷般的蹄声迅速靠近。几乎只在一瞬间,数百骑冲入射程,对着寨墙、哨楼利落抛射出箭雨,然后拨马逃走。

  随即又是一队换上。

  “下来!”只听一名骑士大吼。

  松绳、抽弓、夹马、拔箭、偏头、上弦、拉弓、眯眼一气呵成!就听见一声惨叫:“啊!”一名汴贼,从寨墙上手舞足蹈地摔翻出来!

  “神射!神射!!神射!”全军亢奋欢呼。

  如是三轮,数千骑才在安全距离外在外勒马,停下打兜,围着一个披着大红风衣的银甲将领,对着寨子放肆的指手画脚:“一群窝囊废!”

  “入你老母的毛!”汴军只是高声对喷,却不愿或者说不敢出来作战。补入未久的新兵甚至面无人色,一个个坐在寨墙上,头抵着天灵盖上的木板,肢体僵硬,手爪打抖,宛如得了癫痫。

  “那是李皇帝?”还有人倒吸凉气。

  “你个鬼,李皇帝本尊啊!我在潼关见过,真是他。”

  “俺瞧瞧?”

  镇守寨子的汴将也看到了,却没有任何办法。

  那鸟人非常谨慎,并不上前,完全是为了激励己方士气,打击他们的士气。或者说,就是想装逼,以打造人设、强化威望。等你出营列阵,打算碰一碰,他大概已经走远了。

  现在看来,他成功了。

  圣人死死看着寨子。

  双反陈兵数十万,对峙于河南府各地。但只要击穿眼前这条防线,洛阳就到手了……就这两日,可以决战了。

  去杀,去抢,去让汴狗战栗吧。让汴、宋、陈、颍、亳、许、滑、蔡……使整个中原都明白,支配旧日世界的王,天下的皇帝,回来了……汴狗的贼胆,要被血淋淋的剜出来。汴狗熟悉的天地,也要被崩塌,没人能挽救!

  生病了,头痛、头昏得厉害,浑身无力,瞌睡多。状态实在不佳。

第231章 长枪独守大唐魂(二)

  横水哗哗流淌,不舍昼夜。朝阳初升,金光撒在河两岸。腾腾晨霭流动之间,旌旗蔽空,乌泱泱的蕃汉军队陈列在西岸。步人席地而坐,骑士执缰绳而倚。山陂下,从驾官、诸军将使围着丘陵站成圆阵。所有人,只是抬头看着陂顶。

  那是座巨大的五色祭坛。长十二丈,高丈二。正燃烧着柴草,释放出熊熊烈火和冲天而起的滚滚黑烟。坛前三足鼎摆着羊、豆、酒、猪、鸡各种飨食。另一座四足方鼎焚着紫黄柱香,并插了两枚长尺许、宽五寸、厚二寸的金编玉策。

  显然,正在神祭。

  已有数十名戴金面具的阴阳师、黑衣红裙女巫、太常博士在五色祭坛下舞蹈,做法,唱歌祝词:“维君奉命,受天为子。赫赫上帝,懿余克告……有唐氏文武大圣之十二代孙晔,余小子敢禀。欲振前功,而毖后患。一人不获,万方罪在。我心有终,帝祖其知……”

  按规矩,还该有乐悬,奏十二部制乐之《豫和律》,九卿主持。但还是那句话,应事从简。肃宗收复两京那会,专业人士损失惨重,以至于祭祀只有大臣充场唱歌,坛下、庭中乐、三舞等流程全无。

  雄浑、肃穆、高雅、而又阴森的咿呀中,祝词进入高潮:“缅功十八圣……睿真绍运,邦国惟新。武康继明,天下归宗。虔诚之礼,福我姓氏……”

  赤膊力士双手交替,缓缓敲响大鼓:“咚…咚…咚…”

  “嘟……嘟…嘟…”庄严苍劲的长角随之传开。

  陂下,官将肃然挺直腰背。离得近的将士窃窃私语,远处的则踮脚眺望。

  “敢昭荐,召皇帝!”祭坛上传来齐声大喝。

  “喏。”圣人叉手,整了整衣冠,朝阶梯走去。两旁将校官吏对他弯腰,士卒互相打着眼色,保持沉默。

  “嘟…嘟…咚……”鼓角声里,圣人独自踏上阶梯,走向神坛。仿佛上帝、李世民果真端坐在九天之上,对他投来注视。甫一登梯,一颗心就剧烈加速,蓬蓬狂跳。李二!你在视奸我?

  道边卫士伸手欲搀扶。

  “不必。”圣人不敢乱动作,只低声劝退。

  卫士们站回,数百双眼睛和陂下数万将士一起集中在这个孤人身上。

  一步,两步……因为厚厚玄服和仪态、步调的要求,圣人步伐微小而沉重,却坚定不移,眸光如炬。等爬到陂顶,已是大汗淋漓。夏未央之际穿正装,属实折磨。但来不及感慨。被身姿曼妙的美丽红衣女巫简单擦了擦汗水,一声炸喝:“跪!”圣人就一膝盖在五色祭坛下跪定。

  一边双手举起投地,一边肃容道:“礼叙尊尊,不叙亲亲。嗣皇帝臣晔告上帝,太宗。臣以凉德,祗得宝图。不能承天训,正人道。兵革竞兴,车驾逼于国门。前年再有震惊,盗发朱温,迫以苍黄,未敢陈述。今则大逆伏法,将诛余孽……伏以天步多艰,时运物理,乖张变乱。惟帝与祖,忧勤庶民,气遗子孙。谨纳孝慈之请,垂光显之怀,降三兴之数……”

  恭谨说完此言,圣人起手,对着象征上帝、李世民的玉策顿首。

  分别拜毕后,一名女巫举着刚点上火的香走过来,盯着圣人的眼睛,递给他。

  圣人接过。

  这时,阴阳师、女巫、博士们一起道:“嗣皇帝晔十日横水,祗祀昊天,太宗。敢飨食。为有洛阳有讨伐事,庶乎从之。”

  “喏。”圣人点头,上前将香插入鼎中,一脸虔诚:“为有洛阳有讨伐事,敢飨食。请帝与太宗赐予臣力量罢!”

  圣人说完,先前给他擦汗的红衣女巫把一束蓍花草在五色祭坛上的火焰上灼了灼,放到鼎上香雾熏了几下,随后在圣人背后一定距离坐下,口中念念有词:“假尔太龟……进占……”

  接着,一个博士手持龟甲复制她的流程,只是说辞不同:“谨以王者发军决战,钻龟以问吉凶。”

  弄完后,筮者女巫、卜者博士将手中花草、龟甲示众,确认诸位神职都无异议后,就跪坐围成一个圈。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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