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206节

  隔着帷幕、水汽的朦胧对视。

  长长的沉默。

  两个人都觉得这气氛不对,但又都悬溺其间,谁也不出声打破。

  “我洗好了。”

  圣人脖子上浮起大片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衣服在右边柜子,贞娘自选。”

  天后胸膛、手臂、后背同样泛起一层。这是她的少女闺名。除了父母和月仪、张仙,没有第五个人知道。她从没告诉过朱温,因为不想被朱温这么叫。

  他是怎么知道的?张仙?

  “哗啦啦……”芙蓉出水。

  圣人还来不及看清楚,那鸟人已闪电般拿脏衣服遮住羞。

  头宛转甩了甩,复又扬起,素手拢了拢水淋淋的秀发,红衣随之缓缓而层层将她藏台,渐渐隐去了玲珑锁骨,鬼刻神劖的肩膀,反光的蜿蜒肌肤,雪白的笔直后背,矫健有力的腰曲腹线,圆翘紧致的髋瓣、丰腴匀称的修长大腿,可见青髓血管的玉足脚丫……

  诸神的赐予是如此之多,它让圣人目眩神迷,心猿意马,五脏燥热。虽然认真检查过,但那时因为有人,过程匆匆,哪里看得真切,摸得细节。此刻在狭窄的房间里,在天光水珠的映照下粉墨登场,一切显得暧昧而艳火。

  俟戴上玫瑰金色的红宝石钿如意冠,把圣人看得呆在那。

  他不合时宜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鹅黄抹胸和绣着仙人的原本是白色的亵衣:“在辒辌车上找到的,还给天后。以后勿被人捡到,会让杀材作乱的。”

  天后看着那厮手里挥舞的内衣,才如梦初醒:道衣内是一丝不挂的,上下真空……

  皇甫麟负我何多!

  “走了,跟我见入朝的汴将。”

  天后想也不想,斩钉截铁:“毋宁死。”

  “我不说,你不踢腿骑马,没人会知道的。”

  天后眼神空洞,哀莫大于心死。

  “张存敬可惜误入歧途,我考虑把他从狗脊岭拿出来,交给他的旧部运回故乡下葬。”

  天后眼神有了些生气。

  她好痛苦。

  “走吧。”

  行在庭院的街道上,慕容章、令狐滔、甄夷、董其、王彦章、皇甫麟、郝祚、刘匡等一票十将以上的汴军入朝人士、降人都在,乌泱泱的两百多号。

  见到皇帝被拥了过来,不咸不淡地参礼:“陛下。”

  圣人不以为意,这些杀材尚未收心,并不奇怪。慕容章还在汴军时,私下对朱温都是张口挫鸟。王彦章后世能公然宣称——等打跑李存勖,回来就诛杀君侧昏官。如今刚来没多久就指望他们纳头便拜,想多了。

  临近,圣人控制了一下表情,酝酿了一番情绪,侧身挪步让出背后的张惠。

  “天后!”

  张惠心如刀割,慕容章他们在外等,而自己却在内搞那种淫秽苟且勾当,被看光身子、调戏不说,自己竟然也不争气地被李皇帝迷得一阵昏头心愉悦,一想到刚才那些和下意识对李皇帝的正面感官,她突然酸了鼻子红了眼,大股眼泪夺眶而出。她此刻下定了决心,若他敢食言,连夜就自挂东南枝。

  “天后……”见到她哭,慕容章、董其十几个早前被俘、投降的也悲不自胜,跟着掉下了几颗眼泪。

  王彦章惊愕的看着天后。

  怎么,怎么穿着李皇帝同款道衣、发冠?

  是李皇帝派人找的,还是就是李皇帝自己的……

  难道天后已经被…所以才哭的?

  看了眼皇帝。皇帝面无表情,一身正气。应该不是,从来也没听说他有这癖好。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天后还年轻,为朱温守活寡也不值。如果中意李圣,改嫁就改嫁吧。那人风华正茂,年少有为,也不残暴,还是个妥善去处。余生有个依靠,富贵平安无忧,也是好事。

  还有人沉默,有人喟叹。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张惠止住泪崩,草草收拾了一下情绪,道:“昨日已成历史。在场有汴人,有陈人,有谯人、徐人、齐人……今后都是唐人。前事一概不问。圣人已召我再三说了。尔辈材德我也奏告了,圣人陆续自有委任。天子御领四极,威信昭著,且各安本分,谨修臣节,谋立功勋,洗雪自新,勿以旧为念……”

  天后就是天后,口才、信誉、亲和力着实过人。她一大堆说下来,有人如释重负,有人振作,有人露出了笑容,有人长叹,有人半信半疑,但眼中的恐惧、防备肉眼可见的减轻了许多。

  朝廷与叛军之间的仇恨不是一般的深。

  李某和他们,双向暂时还匮乏对话的感情、信任、恩威基础。同样的话,同样一碗鸡汤,同样的敲打,换天后来,对他们又是另一个效果。

  同样劝儿子回头,李克用围城半个月然并卵,岳母孤身进城给李存孝拎出来了。

  一个道理。

  “咳咳。”圣人上前两步,和张惠并肩而立,补充道:“我用人,不分籍贯,种类。我身边突厥人,党项,吐谷浑,嗢末,沙陀,回鹘,吐蕃。反正的岐人李瓒、张樊、刘勃,入朝的齐将卢旭、李钦、泾原将领张琏……万岁军那个叫武熊的邠宁蠢汉,景福年在岐山跟我干过仗,常山侯,赵人,在长安作过乱……什么都有。安下心。我的为人,尔辈才接触,尚不清楚……皇甫麟,王彦章……你们一路护主,忠肝义胆,我看在眼里。慕容章义薄云天,我也了解……魏国夫人母子既然入朝,我自有容爱……路还长……”

  两个人平辔站在那。一个紫金芙蓉冠,一个玫瑰如意冠。一个青道衣,一个红道衣。身高相近,身材相似,倒也显得契合,像一对做法事的师姐弟。啰嗦完了,圣人转身吩咐:“人赐彩弓一副。”

  “谢陛下。”众人拜谢道。

  圣人带着张惠回去了,仿佛已经变成了他女人。

  后者凄然不悦,不知是因为真空还是什么。

  哄着宝贝返到庭院,圣人唯恐给别人看了吃亏:“你到内室休息,以后不捉弄你了。”

  没用带有调侃的天后、正式而中性的魏国夫人这两个称谓,而是更亲近的“你”,加上那句“以后不捉弄你了”,这让张惠微微一怔,感到不适。

  他从来都这么自来熟的吗。

  砰。房门被关上了。

  占有欲真强。

  对每个妃子都这样?

  大厅里,已隔墙传来他抑扬顿挫、坚定有力的嗓门:“小朱贼拒不退出河南府,赵公、哥舒金、萧秀、武乙戟等部分头先锋进薄龙门石窟、河阴桥……昨夜赵公遣人通报敌情,朱贼主力正在向昭觉寺、邙山大举集结,欲对萧秀、哥舒金作战。我不打算耽搁了,决定明日一早上雒。我自率侍卫亲军、四使、正义、义武、兖州兵进拔昭觉寺,其他人各按先前布置。”

  “臣请同行。”李仁美说道。他其实已算不上甘州回鹘可汗了,带兵参加东征前夕,把位传给了兄弟李仁秉。单从这一点看,算个忠臣。

  “兵力够了。野战拼人数意义不大。你按部署到郑州一带游弋,若叛军大败东归,汴州分兵来援,急击勿失。”圣人说道。

  “可否换万岁军、侍卫马军司去?”李仁美皱着眉头,拉扯道。

  昭觉寺、邙山一带的主力会战决定了能不能收洛阳,成,对将帅就是兴复之功,如同安史讨叛昭觉寺之战的仆固怀恩、马璘等人。巧了,上次有回鹘,这次自己又来了,故李仁美分外不想被排除在外,去执行什么阻援、追败的副任务。

  圣人把他支开,倒不是为的。

  回鹘兵习性散漫,军纪差,接战不利喜欢跑路。这种野战你跑,可能引发全局崩溃。他们吃苦的能力,

  见李仁美不死心,一个劲的欲言又止,圣人想了想,道:“你把护圣军交给猛猛子,让他去郑州,你跟我走。另外,把人约束好,别跟广德年一样,到处纵火抢劫。打赢了,自有赏赐。”

  李仁美脸一窘。

  圣人扫了眼堂上诸将。王从训、王柱、赵服、没藏乞祺、李瓒、王绍戎、曹哲、司马勘武、殷守之、南宫道愿、武熊、崔伽护、枭、崔无慈、马全政、刘仙缘、张季德、何楚玉、阿史那洛雪、刘训、陶建钊、论弘毅、噶德悖、朱瑾、高汉宏、阿摩难、欧阳剑以及赵恩、赵辉、赵宠、符存审、卢旭涌现的新秀,总共百多号。

  算上中层军官,也称得上战将千员,雄兵十万了。

  很好,守得住天后…呸!

  但愿明日顺利吧!

  一一检查确认完各种细节,叮嘱了注意事项,圣人起身:“散会!”

  “喏!”

  众人走完后,圣人心不在焉的原地坐了一会,眼瞅着夜暮已降,随便编排了几件工作把赵嘉、卢延让一群文官支开后,钻进了那间屋子。

  昏暗的室内点着一盏灯。

  天后已摘下如意冠,披散了一头亮丽秀发,坐在案后,左手撑着脸,正在闲敲棋子。

  “你在干嘛。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是在想我?”

  “……下棋。”

  “一个人怎么下?”

  “两人有两人的下法,一人有一人的下法。”

  尬聊了几句,圣人坐到了她身边,悄悄从背后把手揽了过去。

  “圣上又要做什么,三年之内——”

  “想搂着天后睡。单纯睡,说说话,什么也不做。”圣人直接一把抱住了她。

第230章 长枪独守大唐魂(一)

  朱友裕虽累表请降,而据河南。乾宁二年八月初三,靖难大军全面上洛。圣人自将侍卫、中外军、兖、四使、正义尉、帐前近卫、护圣、万岁等部营于横水之南。

  成德衙将萧秀率赵军万人屯于邙山之盟津麓。

  效节使武乙戟引魏军一万五自温城渡河,进击巩邑。

  猛猛子率讨虏军屯成皋太子池。

  义武军屯负图寺。

  夔帅李嗣周屯龙门石窟。

  秦彦晖率长林军八千屯佛光寺。

  拓跋彝昌、野利阐率新秦郡一万人在石陵。

  杨守亮率汉军三万进大月陂。

  赵匡凝率荆州兵四万及其从襄阳摇来的数千蔡军攻金墉城。

  河中衙将、陈美人之兄陈康率五千人屯三道岭。

  王师四集,从京西到京东,从京南到京北。叛则收缩于洛水以北含嘉、紫微、上阳、天津桥与洛城东阙、邙山、偃师的广大区域。士民皆入深山,农事俱废,方圆百里实为鬼蜮。

  八月初六,又有横海马步都虞侯高歆率沧州兵两千取道魏博诣行在。

  局面和讨朝义、巢类似。

  不同的是,前两者是一场野心家的盛宴,中央几乎完全依赖地方。尤其巢乱,被大小军头全程算计,人刚到,仗还没打,官爵、地盘、财货已捏着鼻子“慷慨”相送。

  但这次,若真有鬼神,皇兄与郑畋、孙揆、孟昌图等当可瞑目了。精神上若有若无的点点昭宗残念,似乎也在飘然湮灭,在耳畔留下释然的低语呢喃:说,你会守护圣唐的一切……

  我会守护圣唐的一切!

  烦人的阴雨和最闷湿的伏热已过,蔚然如洗的天空下,战马四踏起尘烟。午后的阳光倾洒在草地和河水上,绿荫泛光,流水金粼。风和日丽,真是个砍杀的好日子!

  “哒哒哒……”圣人双手按着马背,低趴在坐骑上,如一根离弦之箭飞驰在河畔。身后,数千甲将士紧紧跟随。

  穿越之夜,放下书卷之时,他感觉上天透过落地窗在观察他。

  现在,渺渺云端与深渊好像又在凝视他了。

  打完朱温,藩镇割据的局面,武夫动辄动乱,基层统治薄弱,混乱的官职与制度怎么变革,堕落的思想文化,内部派系众多,继承人的培养与选择,自身健康,两宋明清的长与教训,从极善到极恶、从极恶到极善的二极管民风,封建与集权,贫富分化,土地,王朝规律……

  种种问题,在拷问着他。

  深邃而坚定的瞳孔里,激荡着碾压暴风黄沙的雄心壮志。

  再给我三十年吧。

  终有一天,所有螳臂都会像那朱温,猖狂后归为虚无,从此静静躺在脚下。

  而我要的天下,必将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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