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172节

  昨晚的主题是“五胡乱华”。

  绮立娜是左卫将军噶德悖进献的,这是他亲戚。绮立氏也是吐蕃高种姓之一,农奴起义后其中一支流亡到了金城,和渭州的噶氏家族私交不错,联姻了两代。金城扫虏那会,渠帅绮立阕还响应明罗号召,参战和朝廷打了一仗,事败后逃去了凉州的阳妃谷。

  后来听说“吐蕃奸”噶德悖摇身一变居然又在长安当上了天龙人,加上寄人篱下不好受,绮立阕便派人接洽,让噶德悖想办法把他侄女绮立娜塞上龙床。这是毛最多,味最大的,定可令天子满意。并托噶德悖之口转述“胜兵千人”,暗示想入朝。

  入不入朝,圣人不在乎。事实上他也看不上吐蕃兵,在敌后抢抢劫,吓唬吓唬老百姓,干点袭扰后勤的任务没问题,真要和内地贼胚搏命,不一哄而散就烧高香吧。如果不是为了买马骨,内地兵成本实在太高,噶、论两部他都不会收。

  但花姑娘绮立娜的滋味着实值得称赞。

  盈盈如水而不苟言笑的稳重性格翻身默默落泪无奈屈服的反应,水雾朦胧的眼睛里还带着对异国他乡和未知命运的恐惧,是在任何妃嫔身上都得不到的。

  论钦寻,出自左威将军论吉琼家族,论吉琼从弟论弘毅的姐姐。

  许是因为祖上真正辉煌过,曾站在金字塔顶端俯瞰世界,论氏家族的男女很有智慧,活得清醒,并不呆。对吐蕃那一套看得通透,也很反感,融合欲很强,也在这么做。国朝且不提,北宋还有到开封赶考,一战登进士的论氏子。做御史的,县令的,都有。

  以论吉琼、论弘毅、论不殊现在张口必称“我大唐”,给家族子弟请士人教授汉学的积极,再过一代人,吐蕃论部应该就湮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中国姓氏多一个。

  论钦寻,圣人颇为入眼。端庄,严谨,吐蕃诸事熟烂于胸,还懂内外丹术,隐隐有修仙的追求,对大食、秦、粟特等中亚人情也有了解。还是画画、围棋高手。一次他和枢密使坐在廊下看夕阳,被她静静画下御容——《上与天水郡夫人观日图》。

  已得封美人。由于人多,只匆匆体验了几下,就是腋窝和那味道有点上头,头一回被女人熏得晕乎乎的,估摸着是脏腑不调,已遣中医令高明月予以关切。

  慕容尹是新选的才人,突骑教练使慕容聪的堂姐。凌仙,新发现的宝藏,阿符的好姐妹。唐人取名,“仙”字用的太泛滥,有点后世婷、筱、轩、浩、梓、晴、彤、涵的意思了。

  崔玉章。

  崔公果然没骗人,他这孙女确实够桀骜,够凶戾。烈妇打滚呀——应是场面太混乱所致,这和她从小接受的教育不同,颠覆了三观。但有一说一,事后被崔玉章抱着被子坐在角落里用吃人的目光扫视着,还挺有成就感。百依百顺的淑妃,哪有这种死不投降的杀材过瘾?

  崔玄…

  “别回味了,昨天不是还说…臣民都传诵皇帝一诺千金,说话要算话。”洛符帮他梳好发髻穿戴整齐衣甲,叹道。

  “知错了。”洛符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女人,李某知道她的底线,从不敢让她参与多人运动,试探性言论、荤话平时也概不提:“朝夕和你们相处,行也见色坐也见色,佛陀也难清心寡欲。但为君者,狐狸两旁,诱惑遍地,还得阿符时时敲警钟。”

  洛符避而不答,把一件绣着梨花的纯黑大衣叠好装到箱子里:“给你做的氅衣,天渐凉了。蒸了一摞羊肉饼,撒了胡椒,和做的两斤蜂桃饯都放在这个圆盒,吃完了再吃军中伙食。”

  年岁渐长、生儿育女后,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习惯独来独往也从不化妆打扮,每逢场合只一身深蓝素衣远离众人坐在一边发呆的女御。那时的她孤僻不合群,现在好多了,与圣人合得来。

  一晃,洛符也三十了。

  “景福惟新,乾宁嘉受,谨大家武功所成,靡不臣。”洛符举起手。

  “那么正式干嘛,又不是上朝。重来,喊那个…”圣人甩着她的手耍赖:“其实每一次出征,我都没把握活着回来。若死在乱军之中又或怎样,便与你天人永隔。每每想到这,便心如刀割,寸步难行。”

  好了,你闭嘴!

  洛符如鲠在喉,定了定,心软了。垂下头,脸红到了脖子根,声音低如蚊蝇:“且送弟弟,姐…姐等你回来。”

  “好姐姐!”圣人哈哈大笑,捧着洛符重重亲了一口,心满意足地转身去了。

  蓬莱殿御道上,淑、贤二位带着一众家室送行。每次都是这个场景。但既在恶世,长常别离才是主流。大头兵如此,王侯将相如此,自己也无法例外,没什么好感慨的。

  “保重。”淑妃眼泪汪汪,真的很爱哭。

  “夫人也是。”圣人点头致意,又看了看朱邪吾思、宇文柔、赵如心等人。

  贤妃仍旧是一副你办事、我放心的表情。

  柔奴依依不舍。

  枢密使刚生完二胎坐月子,正是精神不稳定的关头,眼睛红红的,也不看自己。

  韦懿很失望,昨晚居然不带她,她又不是不能接受同台竞技。

  杨可证、杨可曦显现出了少妇风情的苗头。

  赵若昭熟睡时总会把腿搭在自己腿上,把自己的脑袋当个枕头紧紧搂在胸前,让人好折磨。

  张恋…

  早晚被女人玩死!

  圣人牵着坐骑走了几步,停止了回头,一捉银鞍翻上马,哒哒去了。

  路过玄武门。

  正在花园散步的孟才人、郑昭仪看见手握马槊的皇帝在众星捧月之下“彻”的一头冲进黑乎乎的甬道。

  咚咚咚咚…

  大群随从缀尾相连。

  守宫寺人、卫士高举着漆棍、长戟站在玄武门两边,一双双眼睛跟着队伍快速移动。末尾进入后,宫门缓缓关闭。

  圣人转过脑袋透过即将合上的缝隙最后看了眼。

  花团锦簇之中,一颗泪痣相映下踮起脚尖的粲然笑容渐渐模糊。

  老七,和他兄长完全不同,正经起来还挺有大丈夫气概。孟才人拿手遮在额头上,挡住直射的阳光,眯着眸子,目光跟随背影,直到沉重的玄武门嘭的一响完全关上。她放下脚尖,拉着郑昭仪一起,虔诚的双手合十,闭眼以祷:“心神丹元,令我通真,思神炼液,道气长存…流盼无穷,降我光辉,上投朱景,解滞豁怀,得驻飞霞.人间万事,无不顺遂。瘟凶退散,皇国永昌…如律。元始天尊。玉宸道君。紫微北极。南极长生。勾陈上宫。幽都…”

  一定要得胜,给你刺的元正礼物《社稷图》快完工了。

  “开拔了!”从重玄门外到灞上,再到鸿门、东渭桥南岸,路边站满了军民家属。

  混乱的脚步马嘶从京城北郊逐渐扩散,身穿红色、蓝色、白色、黑色、褐色、灰色、绿色各式衣服,扛着长枪的军人映入众人瞳孔。

  第一排,第二排,第三排…

  侍卫亲军马军司豹行都,神行都,风云都…

  步军英武都,保国都,霸王都…

  万岁军。护圣军。天策中军。平夷、金剑、雾露四使…

  算上拓跋思恭出动的万人,河中节度使,九校,已是十余万步骑,这是乾符以来由朝廷主导的最大规模军事行动了。花花绿绿五颜六色的,杂胡一大堆,不免给人一种乌合之众的面貌,但比起讨李克用那次的十万大军,已不可同日而语。至少这次的十几万人,还有那么几万能啃硬骨头的健儿。当然,得是在李某人的带领下,就像死守潼关、首阳山那两回。

  男女老少手舞足蹈,在道路两边奔跑着追赶队伍,在人群中找寻自家人。

  “死鬼!你睡了俺三次,还没给钱!”

  “六郎不要怕死,你兄弟多,多挣赏赐养家要紧。”

  “浑汉,你寒衣忘了带,喂!卫闰!那个,谁知道怎么拦下大军?额男人有东西没拿。”

  “儿,娘在包袱里给你放了一袋腌肉干。”

  “阿弟,别送了,爷娘身体不好,把他们照看好。出了什么事,让我扒了你的皮。”

  “大嫂,在鸡圈里给你留了四匹绢,你添补添补,和大哥侄女做身新衣裳,数着重阳快到了。”

  “放心吧,某就是死外边了,好圣人也会把尸体送回家,他不说骗话,亲眼见他带人收了几次尸。”

  “跟了俺这匹夫,让你母子受苦啦。回去吧,回去吧,再看着,俺要哭了,唉。”

  “圣人圣人,能把我征进军不?我在驿站当差,会骑马养马,会算账识字,还会射箭!可帮圣人运粮嘞。”

  ……

  遮天蔽日的天子旌旗晃晃悠悠的靠了过来,高头大马跨过东渭桥,乱七八糟的呼喊声盖过了牵衣顿足,人山人海的军民拍手跺脚欢呼:“万岁!”

  “维天之灵,降生圣人!”

  “不知中原的女人是什么模样?听闻都穿着丝绸薄纱,没味道,浑身还冒香气,娇滴滴的手重一点能捏死了,比起甘州的骚臭婆娘,就是仙女菩萨。平了朱贼,大汗可会找舅舅给我们娶媳妇?”

  今天是皇唐乾宁元年七月二十七,先期出发的赵服与汴将朱友让在夏县爆发交火,而天子督后大军,已经饮马洛水,从风陵渡、蒲关各处渡桥铺天盖地涌向河中府。隰州,夏将李彝昌、高宗益、野利阐挂上了北面招讨使的旗号。箭已上弦,就看张存敬这厮怎么招架了。

第199章 薄河中(二)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蜿蜒的闻喜山麓上,黑压压的战马在神柏岭露出身影。马上骑士俯瞰着平坦的河原,每个人眼中都是邪光四射,死死凝视摆在眼前的一切。

  绛州,在史书中给人的印象很陌生,但它的另一个名字却足够响亮——平阳。也是最顶级的公主地名封号,没有之一。

  历代获得过这个封号的有:景帝与皇后王娡长女,刘彻同母大姐。刘奭与卫姬女,平帝同母大姐。刘庄与贾姬之女,章帝同母大姐。司马炎与皇后杨艳长女,惠帝同母大姐。北魏孝文帝之姐。太宗李世民之姐,大唐女武神李娘子。

  除此以外,“平阳”还是最被迷信滥用的行政地名。

  从先秦到明代,鲁国在泰山筑城平阳。卫国在今滑州筑城平阳。赵国在邯郸外筑城平阳。秦国在右内史筑城平阳。汉置平阳、东平阳、南平阳。曹魏在汉中郡筑城平阳。西晋……平阳这个地名遍布河南、河北、河东、河内、雍、荆、扬、浙、岭、齐。仿佛在某个地方造一个平阳城,改一个平阳郡县,就能让某种寄托变为现实。

  假平阳就不说了。

  绛州这个真平阳,开元户8.2万,口数十万,属于全国第一大州梯队。元和户1.1万。经百年总体太平,到巢乱前,人口已与天宝之世不相上下。巢乱后被李、儒等部兽兵常年屠杀食用,人口十不存一,好不容易休养了几年,去岁又被朱温肆虐,光是被拉走填壕的就有三四万。

  这几番折腾下来,绛州着实谈不上富庶,但胜在基础雄厚。宰相村、万泉县薛氏、安邑柳氏、猗乡封氏、琅琊王氏等豪门遗留继续在这里耕读传家。贡品级别的瓜果。丰富的鱼盐、水系、湿地森林。发达的采矿、金属冶炼、兵甲农具锻造、药材养殖。数万农民长年脱离土地专职从事手工业,由此衍生的充足手工业人才。勇武善战而不失低调,建镇以来只兵变过一次的军人…这一切虽然累遭劫难,但只要没到州县绝户的地步,伤口总会得到舐犊。

  李仁美勒着绳,只默默和十几名心腹将领目眩神迷的痴痴欣赏着。欣赏着白鹭腾飞沙鸥翔集的溪流,星星点点走在田埂上的乡村牧童,浮光跃渔歌互答女戏莲叶间的湖泊池沼。欣赏着饱受磨难后仍在顽强生生不息的绛人,还有截然不同塞外、大漠、岭北、关陇的中原风光。

  乞颜术深深耸了番鼻翼:“…八月…在北海,燕然,只怕突如其来的大雪已能冻煞了没棚的老马!贼杀的佛陀,俺们在那白山黑水,沙渍戈壁,为了口吃的偷鸡摸狗,强弱相凌。汉人托胎在这么好的地方,还整日打杀。难怪卒步、梅里几、熟不姑、蒙古诸部的男人喜欢南下给李克用卖命。还好,俺现今也投了天子。刀够快,杀贼够多,天子便不会撵俺走了吧?”

  其他人也都不由附和:“错怪乌穆主了!黑水城,白亭海,删丹山,分毫比不得人间。想想这一路见的城邑村镇,让我陶醉了。勤王是对的!不然也像那帮党项蛮子,逮着两斤麦子打架?”

  “据说朱贼治下的汴宋陈郑中原腹里还百倍安乐于此,那里又会是什么样?俺这等没眼界的鞑靼汉去了,岂不是不想走了?”

  “打!打到汴州踏平了!太子在昭觉寺破了史朝义十万燕贼,吾与乌穆主也要拆了朱温的骨头生火。”

  “谓我为九江王,乌穆主这个称号不合法,以后不要再叫。”

  “莫忘了阿怛鲁。若非宰相高瞻远瞩,力主助讨……诶!一定要人人马肚上挂满汴贼头,让天子高兴了,在内地给我辈圈块地。”

  说到美处,几乎都在欢呼,偶尔一阵哈哈大笑,纵情拍手哼唱回鹘小调,胯下坐骑也似被感染,躁动不安的踩蹄甩头嘶鸣。山风掠过,卷起马脖上浓密的鬃毛。在他们身后的山陂下,护圣、万岁、金剑诸军的骑士源源不断从谷口、驿道拐弯处涌出。目的地,濩泽、怀州、小平津,沿途搜杀汴贼游奕、信使,袭击粮料马队,并试图切断蒲、汴交通。

  “好了!”李仁美一抬手,道:“收敛些,莫让人觉得回鹘粗鲁无礼,类同胡虏。”

  众人稍稍按捺情绪。

  李仁美打马下陂。

  不远处,临时立起了一片毡棚,用木桩简易扎成的围墙上插了一圈桐油火把,晚风把火苗拉得歪歪曲曲。

  王帐亲军在其间席地幕天,铁甲卸了坐在屁股底下,里头皮甲和头盔不曾脱,刀槊则紧贴着腿竖斜摆放,然后几十个人一群,围着大堆的熊熊篝火熬茶热饭,烤脚。在火光映照下如同暮色里一个个魔影憧憧的肥胖巨怪。

  密密麻麻的骆驼、战马坐骑散在旁边或站或卧,懒洋洋的嚼料喝水。

  零零百余骑游荡在周围吹风,充为警戒。

  这架势,吓吓外行足够。若李圣在此,怕是就要开骂了。呆子,你的对手是狡猾的汴人,不是在草原上火拼!最基本的,扎个像样的营盘,很费功夫吗?被缘边藩镇骑脸暴揍,经常连鞋都跑掉,不是没原因的。

  契丹、女真、建奴是不是也这吊样?

  无语住了。

  李仁美刚和乞颜术、孙德昭、多理、李仁奇、猛猛子、忽索月一帮人坐下准备烤肉。

  “恤!”忽然响起一阵尖利的金雕叫。

  亲军立刻停了手上动作,绷紧身体东张西望。李仁美观察了一会,陂上有宿卫将校催马靠了过来,远远按手:“王无忧,是赵招讨使。”

  哗啦啦,多数军士耸耸肩重新放松下来,但还有数百人起身,小跑到坐骑旁边摸着鞍而站,做万一准备。

  不多会,就看见晚风暮色中数十骑哒哒哒飞奔而至,正是东面招讨使赵服。

  一行都满脸汗水,看样子比较忙。

  甫一瞅见李仁美所部,便交头接耳发出嗡嗡哄笑。狂些的,还对着李仁美、乞颜术等指指点点,摇头痛骂。

  “张存敬出了名的诡计多端,不怕他突然奇袭把尔辈全捉了卖做新罗婢、昆仑奴?”

  “习性烂漫,望之不似经制之师。”

  “天呐,还在煮奶嘞,比圣人还会享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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