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李仁美就有这份“博大”胸怀,对冷嘲热讽视而不见,目不斜视朝赵服大步走去,远远就摸心伸手打招呼:“赵公!正滚的乳浆,揪了片子面。”
“九江王好意,心领了。”赵服并没有寻常武夫、贵族的傲慢招摇,本着不给妹妹和外甥梁王找麻烦的原则,反而越来越内敛稳重。叉手还了一礼,便拉着李仁美单独走到一边,温言道:“前锋侦骑走到哪了?可有回音?”
“额…”主要是对中原不熟,李仁美回忆了一会,道:“早上来信,前锋斡不台所部千余骑已过王、王屋山。看见了汴贼的辎重队,有不少州兵护送,斡不台摸不准实力,没敢轻易下手。另,暂未发现汴贼大股援军的迹象。对了,汴贼在小平津北岸设了一个中转物质的仓库。有镇将三员,曰石彦宏,李铎,陈令勋。守军,额…斡不台粗略目测,不低于五千。军容极为森严。都是花兵,人皆披红挂甲,出入静默无声。打的旗号是长…”
“长剑?”
“不是。”
“长直?”
“额…”
“长兴?”
“赵公,我…一会我再看看信件。”李仁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尴尬道。
“不妨事。”赵服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只变戏法的掏出一卷地图铺在脚下,蹲下来手按在上头认真审视着。
给运输辎重的民夫添了护军,显然朱温已获悉情况。朱贼这么做,是否说明此人一时不会西来,仍坚持灭齐?王师范危险了。
护送州兵能让斡不台部千余精骑不愿动手,多半是郑、宋、曹诸州抽调的精锐州兵。这和妹夫前番提到的朱贼外甥内外马步都教练使袁象先、丁会之辈在各地练兵不缀的消息吻合。
只在大河中段的小平津看见了一个仓库…过几天如果看不到更多的仓库,则张存敬、朱友恭两行营的后勤大头是通过水路在补给。袭扰粮道的方案,须未雨绸缪加以调整。
小平津镇将石彦宏。
贼驻洛阳的观军容使叫石彦辞,乃朱温妾室石氏兄长。听名字,石彦宏应是石氏、石彦辞的另一个兄弟。亲兄弟还是从、表?对朱温的忠心经得起生死考验么。
伪梁天后张惠之弟张仙在拒阳川被俘后,立刻历数朱贼逆状,连姐姐也不顾了。今已得封排阵使,就在赵服麾下效力。推而广之,赵服不由得拿对张仙的滤镜去猜测石彦宏。
李铎。
没记错的话,原是李罕之部下。李罕之垮台后,朱温、李克用都收了一批。李克用收的人多数正常,如符存审。朱贼收的普遍孽障,如在潼关被击毙的杨师厚,以及现在的李铎。
能被派到小平津担任镇将,足见已得了朱贼一定信任,也颇有些本事。
陈令勋,在拒阳川被妹夫打得驾驴车狂奔,再败一次则性命堪忧。
这三人,当猛攻陈令勋,逼其造反。李铎、石彦宏,先切磋两招,了解下为人、军事风格。
做出渡河、急拔小平津的架势!迫使河阳、洛阳来救,以马军灵活、数万骑人多势众、速度快的优势,击其半道。不胜叨扰不来救,放弃陆路粮道,那就看张存敬的存粮能吃多久,水路运的东西有几成能送进绛州吧。
就这么个思路了。
冬至前,尽全力让张存敬死无葬身之地。
赵服收起地图,又摸出一卷绸出,递给李仁美。李仁美低头看,赵服则在一边自顾自说道:“九江王深有将略,仆久闻。但察部署,稍有不和内地之情。这是某治军多年的粗浅心得。”
“非急战,为着将士体力,行军日行不超过三十里。午后即物色扎营的妥善之地。”
“非绝地死战,军中不可闻哭泣、哀叹、大笑、慷慨悲歌之声。”
“上至将校,下到军士,不使互相嫌弃、有仇怨者同事一事。”
“入夜必灭火,无令而举火明烛者死。”
“营盘既立,军士外出侦查、买卖、伐木,以若干人为一队,给一牌,录其军籍、职位、姓名,以当查验。擅闯辕门者死。”
“……”
“士卒不许聚众讲话。”
听到这,李仁美眉头微皱:“为什么?”
“关乎将帅性命。”赵服语焉不详的回复了一句。有些话,他顾及李仁美的身份,不好说得太直白。
这么严重?
李仁美狐疑的看了赵服一眼,有些不信。中国军人喜欢下克上的风气,他不是没听说过,但恐怕还没严重到风声鹤唳不准士卒聚众说话的程度吧?不过见赵服表情凝重,搞得煞有其事,也只好频频点头,笑嘻嘻道:“好!好,学到了,寡人在回鹘的军法还是太浅陋了。”
外甥诶,你也太单纯了…换你坐到朕的位置上,能活过三年吗……
“如此,仆请告辞。”待李仁美收好绸书,赵服欠身道。
“赵公何必多礼至此!”李仁美哪敢真受他的拜礼,连忙打断,并不失时机的宣示忠诚:“如今这数万骑,惊吓朱贼绰绰有余,但还不足以让贼属动摇投降。须尽快剿灭一贼,杀鸡儆猴,造成势如破竹的威势,让两岸汴军两股战战,届时即可利用他们隔岸观火的腌臜逐一破之。俟有摧毁张、朱二贼的迹象,温必断然来援。那时,寡人当为先锋,为我大唐舍区区之命!”
他才说完,还不待赵服组织措辞,身后赵服几个耳尖的随从就一阵哄笑。
“我大唐?九江王是哪里的唐?都给你唐完了。”
“看看你那金贵娇气的人马,露宿荒野还开火煮茶,唱歌跳舞……征讨冯贼俺在潼关与圣人睡在一个屋子,也没见他这般。不刹了这奢侈德行,三千汴人就能杀得你们入地无门!当汴贼泥糊的啊。”
“笑死了,我大唐。”
“俺夏州党项人和南蛮这么说还差不多。”
“…”
李仁美头也不回,脸上的微笑也没丝毫消减变形,只把着赵服的手,继续亲密的叙说。
“孽畜!”赵服嘴唇翕忽,显然气得不轻,捡起一块石子回头砸去,破口大骂道:“一帮杀材嘴巴没个分寸!九江王是圣人的外甥,岂容尔辈放肆亵渎。滚!”
听到赵服搬出皇帝,几个将校才收了调戏,呵的一声催马溜达开。
赵服前一刻还温尔文雅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瞬间又和个神经病没区别,两种人格无缝切换,让李仁美又开了一次眼界。
“九江王…”赵服理了理心情与表情,转过身来。
“嗨,不妨事,不妨事。”李仁美呵呵一笑,轻飘飘道:“寡人自小流浪,到十五岁才被大臣们找去做可汗,中间受了不知多少欺负。拂晓寡人便先上路,让汴贼知道药葛罗仁美来了,打垮史朝义的回鹘好汉来了。”
“善,服当与王前蹈白刃同见血纷纷!”
赵服与之重重一碰拳。
“赵公让寡人好喜欢,令妹枢密使定能明堂受制,为二圣皇后——”李仁美目光灼灼,也不管这话对不对。听得赵服脸色大变,匆匆转移话题告辞:“军务缠身,这便去了。”
二圣…
说不稀罕是假的,他倒是指望妹妹与皇帝并肩坐在太极殿龙座上接受群臣参拜。
但。淑妃,患难糟糠之妻,也没显恶罪过。贤妃家大业大,雪中送炭,把妹夫当个宝,言必称李郎。杨可证、武令仙、赵若昭、宇文柔、陈宸、洛符、南宫宠颜的受宠程度丝毫不比妹妹差。
难!难!难!
政阳若不能力压诸子,自己和赵嘉、赵宠、赵恩、赵辉、赵徵、赵寸这些人若不能立下奇功巨绩…还是先想想怎么打下小平津吧。
注释一:
蒙古。原鞑靼诸部之一,唐、五代、辽宋金夏时期,音译多样,有萌古、蒙兀、蒙骨。蒙古人取得统治后,忌讳祖上是鞑靼,故在修金、宋、辽史时略去了鞑靼部的地理志、戎狄志,仅在部分片段可以看到蒙古的踪迹。但可以确认的是,在唐五代,蒙古人已开始参与中原生活。李克用多次到鞑靼募兵,得数万众,其中有蒙古人是可以确认的推论。
注释二:乞颜。蒙古古老氏族之一。
注释三:昭觉寺之战。唐政府军对史朝义集团在洛阳地区展开的会战,实际指挥官是朔方军副帅仆固怀恩。唐军通过香积寺之战收复了长安,通过此战夺回了中原,迫使安史叛军往河北收缩。
注释四:小平津。在黄河南岸,古黄河最为重要的渡口之一,河南北大门。书中这个剧情,笔者推导为——汴军在渡口北岸也驻扎了军队。这是逻辑需要。汴人不傻就会这么干。所以打小平津,不特指的话,就是指北岸。
注释五:回鹘人习惯散漫。这是历史事实。会昌三年打乌介可汗,朱邪赤心、石头雄半夜率兵杀到乌介的卧室帐篷外,回鹘兵才发觉。抽象程度在整个游牧史上都是极为炸裂的。但只要和中原军人打打交道,像叶护那样,军纪则会非常严明。一句话,可塑性强。
第200章 烂柯
“木则枫柙橡樟,绵杬杶栌。平仲君梃,松梓古度。楠榴之木,相思之树。擢本千寻,垂荫万亩。与风扬,鸣条律畅。飞音响亮。琴筑并奏,笙竽俱唱。”——左思《吴都赋》。
梁宫,昭阳院。
张惠不喜欢阴沉沉的幽室冷宫,朱温便在罗城单独开辟出一片园圃,对照古人记载种满了从各地搜罗的花木。有福建的百龄荔枝,宣州的合抱平仲,陕州移栽的枫。有石榴、香樟、椆、橡、桢楠。有繁茂的枣,盘虬卧龙的菩提…
每到层林尽染的秋天,沙啦啦的红叶艳丽热情,诉说思念的石榴压弯梢头,宁静高洁的平仲飘零萧墙,午后微风拂过,数不清的金蝶黄叶在阳光下盘旋飞舞。像盏盏灯,件件铃乐,映得昭阳院五颜六色,驱散了寂寥与肃杀。
在讨张惠高兴这方面,朱温着实下了颇多功夫。
荷尽已无擎雨盖,只剩枯蔓朽浮在水面。狭窄的曲桥架在碧波上,通往对岸圆坛。繁茂的菩提树下,莲花炉释放着神秘异香。香风阵阵,姿态曼妙的天后背对湖水,跪坐在一张黝黑的中平漆案面前。轻薄的紫纱氅罩在勾人心魄的曲线上,像给毓秀陡峰蒙上了暮春薄雾。
漆案上的蛇腹断纹灵机琴更不得了。曰烂柯,文宗年间唐宫制作的十三琴之一。朱温从巢入关时在长安抄略的战利品。和张惠结婚那会,是聘礼中最值钱的物事。另外他还陆续搞到了贞观宫琴:微无极。开元螺钿黑金紫檀五弦琵琶:长生贵妃。至德宫琴:神圣证道。
神圣证道,政治色彩太重。
微无极,太宗的心头好,都没舍得带进陵墓,出于尊重,天后始终不用。
长生贵妃……宛转蛾眉马前死,被寄寓长生的对象反而罹难凶薨,杨玉环的残魂可能就附在这琵琶上,不宜惊扰。
故而天后用的琴,只烂柯而已。
或许还有心理因素吧。
烂柯的第一个主人深锁寒庭郁郁而终。而今拨动烂柯的她独坐幽篁,心如死水,事狼为伴,何尝不是另一个李昂。
合四乙尺工!
不紧不慢的捉弦动作毫无征兆变快,疾如风,侵略如火。
行云流水,弦音忽而尖锐刺耳,忽而渺渺窸窣,悄添阴森怨渗。
烂柯在她手里就像真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一般。
天后尽情发泄着。
她终于知道,原来弟弟并没死,而是被李晔俘虏了,正在河中参加征讨张存敬的战事,当替死鬼。
她终于知道,东征军屠了郓城和博昌县。男女壮者征入军中使之负担辎重,老弱病幼或掷婴于空,或绑人于柱,或押到河边,皆以箭槊戏杀之,血洗奸淫十余万口。
巢贼行径,朱温是不愿意的,天后维持着濒临崩溃的苍白幻想。武夫鼓噪屠城之时,一定试图阻止过,但拗不过众怒。
她终于知道,朱温带着寇、贺之辈轮番玩弄了朱瑄、朱瑾、邵伦等数十名两镇将校的家室。装在车里拉着,一路凌虐,每日每夜都有女眷被折磨致死,甚至还有…被活掏出内脏烹…
她……
“噔!”铮然一声,血珠迸溅的一对殷玉手按住琴弦,《聂政刺韩王曲》戛然而止。
天后香汗淋漓,胸膛跟着身躯剧烈起伏,好似张牙舞爪的熊头,拼命想要挣脱亵渎之衣的束缚钻出来。表情却同李圣人发呆,瞳孔失去焦距,木然的盯着烂柯,好像陷入了某种极端的煎熬。
朱友文、张存敬、王语、李伊、郭绪、王少杰、王彦章、皇甫麟、戴思远、贾晟、邓季筠、蒋玄晖、王拱、赵殷衡……
“卓入门,肃以戟刺之。卓伤臂堕车,顾呼曰:‘吕布何在?’布曰:‘有诏讨贼!’卓大骂曰:‘庸狗敢如是!’布应身斩之。”
兴教门,下马门,金乌门,玉兔门…
“贵人年近三十,司马曜戏之曰:‘汝以年当废,吾意更属少者。’贵人怒,向夕,曜醉,寝于清暑殿,贵人遍饮宦者酒,散遣之,使婢以被蒙面弑之。”
“贺姬有罪,拓跋珪拘之,将处死。贺姬子拓跋绍乃通宿卫及中人,夜潜宫廷,弑其父。”
“太白复经天。谶言:‘秦王当有天下。’于是世民密奏建成、元吉淫乱后宫。上报曰:‘明当鞫问,汝宜早参。’拂晓,世民伏兵玄武门,反也。”
……
嘀嗒,嘀嗒…
鲜血从割破的指尖流出,染红了弦,一颗接着一颗滴到烂柯身上,滋养着它。
内心挣扎良久,天后抬起头,乌黑秀发倒垂,迷离的眼神仰视着系满红丝带的菩提树。
“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天后只觉得这番话太错了。
她这半辈子不一直是反着来的吗?本来有万物,到处来尘埃,结果无一物。
新的魔考,又来了阿。
拎起烂柯丢在一边,天后理了理脑子,摊开宣纸,一点墨,右手背在身后,左手运笔如飞起来。
“授谢彦章把截河洛兼攻讨下马贼使:委用所长,令专所任,以图为胜。游击将军踏白教练使谢彦章,十三从军,元服为将,一马横陈,强戎难窥。御侮之材,安民之选。近者狂胡寇犯,平津雄障,在乎存亡。我以李铎、陈令勋、邵儒貌恭敬而心险恶,诚非威重可倚,见万全于卧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