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宗朝,李吉甫认为饭桶太多,再削朝官规模,裁员几何没记载,这之后才没怎么动过。广明、光启累次动荡后,官数在元和结构上大幅下降。
圣人即位后,通过科举、门荫、军功、征召各种途径不断补充,照例是朝廷养京官、朝官、诸王公主、直属郡县外官以及他们雇佣的各部门吏,他自养一家人和内侍省、掖庭。去年两方计支七十万——不光是钱。发什么是什么,你别挑,事实上这七十余万费用,一半是用河中盐、荆州茶支付的。
其次是入关流氓、移民的安置。景福元年以来,在这方面上的投资累计已超一百七十万缗。
军费是重头。
春冬服,日常粮料配给,节假日福利,抚恤,兵甲缮造,药柴采购…马夫、工匠、向导、医官、妓女、驭夫、环卫等军队服务人员的开支。猜猜要花多少?广德年——“岁发防秋兵三万戍京西,资粮百五十余万缗。”
每兵每年不低于50贯。
本朝军力有限,侍卫、中外军、四使相和堪堪七万。外军除火锐校尉,余皆关中籍半农国防兵,相对腾了宽。按50贯粗算,以钱衡量,年费下限在200万缗到300万缗之间。不到巢乱前的一半,却占了当前财政六成以上,得朝廷、圣人共同负担。
总体上,以眼下的收支情况,只要不乱花,日子能过。
当然晚唐还不是最困难的。
郭威造反,命令下到侍卫亲军司,禁军不动如山。乱军至滑州——“大兵未出。”中官找宰相苏禹珪发赏,苏没钱。中官把他带到隐帝面前哀求:想想办法吧!苏竭力凑了一批财货——人给十贯。禁军这才不情不愿的出动,草草打了一仗就与郭威合流。
兖海慕容彦超作乱,令全军自行打草谷,抢到多少算多少。在司马阎弘鲁、判官周度家里没搜到钱,斩之。即便如此,收获还是少得可怜。慕容彦超造假币发赏,被识破,于是——“皆不为用。”遂自杀。
可见五代经济崩溃到了何等地步。
唔,忘了收回的商州铸钱院,荆襄金三镇。前者岁铸钱七万余缗,后者的两税上供得到恢复,将是两大补充。
了然治下财政大致是怎么架构、运转的之后,圣人做了些胸已成竹的批示。
首要就是留州、送使、上供这个两税三分。三辅、秦凤、新秦、庆阳诸郡交通发达,距离近,转移支付很快捷,没自留的必要。
决定暂设京北、京西、汉中、夔四路水陆催发、转运、库使。
水陆催发使主收缴、督促管内郡县上交财赋,并监督过境财赋的运输速度。
库使主保管。催发使收齐管内财赋后,移交库使。库使在辖下交通路径的各节点上修建仓库保管收到的财赋,以便运输。
转运使主运输。既负责把本路财赋运输出境,又接力上一路。
京北路领北地、新秦、庆阳、上、左冯翊、京兆尹。
京西路领鄯、银、凉、金、秦凤、右扶风。
汉中路领汉中、剑门、巴中六州观察使。
夔路领上雒、江陵府、渝涪忠万施等州节度使。
这是蓝图,细节和具体方案待下发有司讨论。但可以预见,乱七八糟的职事、使、不入流官、吏会增加很多。现有官吏够调吗?得立刻准备制举,但这只能解一时之需。
经济系统,最好是开办学校招募青少年在他们糊里糊涂三观还没成型的时候规模化、专业化、洗脑化自主培养人才。
以后有余力了,司法、军事、农业各领域也是如此,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逐渐对官僚队伍分流,以学校入仕取缔科举、门荫、征召入仕。
另外,相应而来的薪俸、腐败损耗、转入转出途中产生的物资亏空、人力物力成本也会抬升一大笔,希望不会一来就搞出冗官冗费现象吧。
第二个是关于税收。
那个,高宗的当官成本钱、肃宗的富人税、德宗的房产税,可以恢复吗。
尤其是房产税,后晋、后周、两宋能收,李圣收不得么?
倒不是贪婪。每天一睁眼就是几万武夫的吃喝拉撒,一打仗就祈祷着不要下雨吹风、太冷太热,免得加钱。带兵带得战战兢兢,日子过得郁郁寡欢。
“走吧。”清了清纷乱的思绪,等柔奴把翻阅过的卷宗全部插回柜子锁上门,圣人拢了拢袖子,背着手儿朝外走去。出了库区,赤日炎炎似火烧,箭步钻进肩舆,八个孔武寺人便稳稳抬起,耳边听着柔奴的压抑喘息,脑子又转移到了政事。
刘崇望密使劝降伪梁河中行营招讨使张存敬——可以理解为是对张存敬的观察以及对其与朱温关系的试探。
令人揣摩的是,张存敬拒见使者,却没杀。在该拿来证明立场的事上宽弘,是否可以认为并不是没得谈,只是时机不成熟?还是说,张存敬是个君子,不屑于做斩来使的事?
张存敬是个什么人,他不清楚,掌握的消息只有两点:一,善战,后世在征讨成德、魏博、河东、横海、幽州、河中的战争中屡立大功。易水一战,杀幽州兵六万,为朱温挣下了“自是河北皆服”的成果。
二,极受猜忌。历史上朱温先是让他持节徐州,但他实际当的是颍州刺史,没过多久又被调到宋州。整个状态就是,没实权,不断换地方,有搞不定的难活再叫他。
天复元年被派去讨河中,很快拿下。事成后,朱温拜其为留后,随即反悔,改宋州刺史。但不待上任,张存敬就原地暴毙。官方说法叫——“将之任所,寝疾,逾旬卒于河中。”
好歹遮掩一二啊。前脚还生龙活虎的在打仗,也没听说得了什么病,受了什么伤,后脚就急病而亡…寝疾二字何以服天下?
而且朱温是称帝后才开始大清洗的,张存敬是唯一在这之前被秘密处死的高层。
到底犯了什么忌讳?
难道是给天后…张惠送鱼的原因?
朱温缘何痛恨张存敬至此,这是个问题。但不用纠结,只需明白这是对“如此君臣”,不妨加把火让朱温提前逼死、处决这个大敌。
另外,宣布反正的蔡将吴子陵、鲜于弥得尽快给予支持、响应。
忠武军那边,也可派人去试试赵家的口风。
之前肯定没希望。忠武军毗邻汴梁,现在与他们接壤的淮西反了,长安可以通过邓州防御使、山东节度使经淮西对其输血,以应对朱温的镇压。
此番地缘格局的变化,会让将本被朱温压制的忠武军产生不该有的想法么?
先派人外交一波吧。
想着各种事,座下轿子忽然猛地一顿,让他身体往前一倾。
“干甚么!”他探出头一看,不由得傻了眼。
紧邻十余步外的萧索砖道转拐处,有两个看样子本是往北阙三清殿盈盈而去的曼妙背影。
约莫三十,碎鬓垂耳,发髻上戴着墨绿色的玉质莲花冠,黑边绣金的交领中紫羽衣隐饰了身材,而恰到好处勾撑出遮不住的挺立两团。手执一柄拂尘,搭在右臂上。宁静,娴熟。
此时驻足道旁,正迎着阳光拿手挡着眼睛在看自己。
圣人一眼就认了出来。
记得孟才人左眼角贴下有一颗宝刻渊薮的泪痣,而郑昭仪,笑起来一对眸子是标准意义上的“笑眯眯地”,极具感染力。
心乱了,说话的嗡声就像没吃饭,也有些窘迫:“嫂嫂…”
有那么一刹那,柔奴以为自己看错了,一贯从容不迫、冷漠镇静而寡廉鲜耻的大家也有为人害羞红脸的时候?
你不对劲。
“闻官军收复金荆襄?”孟才人的精神不错,莞尔一笑。
“是的。”
“中和还都,城春草木深,狐兔纵横,陛下雄姿英发,拯家国于倒悬,保得一方太平。先圣魂灵,足以欣慰。”孟才人真心实意的说道。
“侥幸。”圣人嘴上谦虚着,心下却得意洋洋。在他这个年纪这个身份,大将、官僚的马屁只会适得其反让他反感,女人发自内心流露在眼神的赞誉崇拜就不一样了。
哇,你真厉害!
女人和男人说出来,能是一回事?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且待中兴功成。”灵动的双眼看着圣人,郑昭仪笑眯眯地说了一句,然后拉着孟才人,朝着太液池、三清殿继续漫步去了。看样子,已然初步释怀。
挺好的,看着亲手救回来的两位嫂嫂一天一天恢复生机,有种主治医师的成就感,他与有荣焉。
他挑开窗帘。
看到了三三两两有说有笑的掖庭宫女。
躲在角落里偷吃食物的年不过十二三的新一代小寺人。
独自坐在荷塘边默默观赏锦鲤的教坊舞姬。
这是杀材们血与火换来的结果,这是他夙兴夜寐艰难呵护出来的满庭芳、临江仙、清平乐。
晃晃悠悠到了蓬莱殿。宇文柔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他,涎水一擦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臣,臣不与君计较,再忍这么一回,绝无第十次。”说完便要落荒而逃。
“宣徽使。”圣人轻轻叫住柔奴:“乱了。”
反手一摸凌乱的头发,宇文柔狠狠剜了他一眼。自己也是真的不争气,每次都被玩得银河直流三千尺。
“下次你像淑妃那样叫两声,可以酌情考虑减免些许时间。”欣赏着柔奴之美,圣人撑着头说道。
“永远不可能。”宇文柔一甩咸猪手,转身把依稀间已把终年幽深白嫩都暴露了出来的衣服整理好,这才捂着明显的水渍黑着脸走了。
第189章 日有蚀
美良川上,张存敬坐在树荫下,手执鱼竿,怡然自得。不过你若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其实隐藏着很深的焦虑与烦躁。
圣人私下亲自致信,措辞非常客气,指出李氏小子为图一姓永有天下,引胡虏杀伤河南士民,就是李亨、李豫那样的独夫。夏收将至,此辈或许很快会掀起新一轮扫荡。可先下手为强,对蒲阪津发动攻势。俟他略定齐鲁,便三路伐李。
初见词句,张存敬感慨良多。
圣人以往固然也礼贤下士,表面功夫无可指摘,骨子里其实是一副主人模样。胡床砸大将,动辄把左右打得半死,辕门欲杀子,逼奸儿媳妇,集体给十几万军人黥墨刺号,在圣人心里,这没什么不对。大梁是他的大梁,梁人都是他的臣妾,他想怎样就怎样。
这次是真谦和,张口公,闭口吾,连耿弇事刘秀的典故都搬出来了。但他也明白,上位者不会平白释放善遇厚待,每一次接受施恩都要付出代价。
进薄蒲关,说得轻巧。这种要塞,守军又非乌合,在没内应的情况下,很难。叩关失败倒是无所谓,一旦因伤亡过大引发军乱,与李军合流,届时很有可能连本有的绛晋两州也保不住,辜负天后的信用,所以他沉默至今。
“大帅。”室内书记、亲军都将慕容章、亲军十将郭绪等人走了过来。
“使者走了?”
“已妥送。”慕容章点了点头,阴恻恻道:“贿问使者,正式的讨贼诏书最迟五日就到,陕州行营朱友恭、何絪、赵羽等部也领受了进薄潼关、潜越金商击蓝田的任务。察朝廷部署,似是在东方吃了瘪,想着在西线碰运气,急病乱投医了。”
“薄蒲尔等怎么看。”
“不能打。”慕容章回道:“昔以十五万不能清君侧。今唐主握兵十余万,外有王珂、思恭为屏,如何薄之?再说,如今国内逃兵满地跑,连控鹤军、拔山军都有人被处死,加上淮西作乱,襄、邓北犯,常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就这局面,朝廷还经得起几次战不利而还、不克、军乱?李氏受命三百年,老蜈蚣死而未僵,圣人有什么?寇彦卿、张归霸这种唯利是图之辈?还是女人被兽父抗在肩上奸淫得口吐白沫都不敢吭声的朱友文?到了危难关头,这帮人估计是第一个造反的。安史四圣怎么死的?全是被部下弄死的!”
张存敬抬手打断,幽幽道:“朝廷不见棺材不落泪,奈何。”
见大帅不发表意见,慕容章眼珠转了转,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腔调转移话题道:“诸位可还记得前番寒食节当天的日有蚀之?”
“寒食日蚀,天地晦暗阴森,还下着雨,街巷到处在烧纸钱,忆之犹惧。”郭绪接话道。
慕容章点点头,惊悸道:“我听说事父母不孝的儿女,在爷娘死后就会经常做梦。皇帝事天不孝,则日星移动。乾符年间屡降日蚀,于是盗贼滋炽。李克用父子并据两镇、巢军攻覆两京、关中兵食人十数万、僖宗早逝、李主被圣人造反,恐怕这就是天咎的反映。”
亲兵们一时窃窃私议。
郭绪摸着下巴道:“你的意思是,寒食日蚀是昊天在对圣人发怒?不至于吧。圣人是被将士黄袍加身以兵谏当上的皇帝,昊天认识他吗。况且这次日蚀,汴州能看到,长安就一定看不到吗,应是在警告在唐主。他才是真天子。”
“若是如此就好了。”慕容章看了眼一直保持缄默的张存敬,闷闷道:“你们想想,这两年的灾异,也太多了。”
不待人说话,慕容章便一一列举:“开平元年四月癸未,也就是劝进之日,孤星伴月。五月戊戌,圣人在酸枣门检阅三军,讲武结束后,鸦群盘旋树上。九月,陈留两蛇斗,白蛇吞黑蛇,市人围而观之。十月,汴梁太平里屋自坏,塌十余间。冬月,营妓贺氏产四男,轰动全城,无兵敢认。十二月,京兆尹张廷范家猫鼠同乳,不相害。今年正月,苍鹰飞集兴教门与天后所养金雕相斗,血溅空中。二月,京师十日大雾。三月,宫中数见怪物,投砂石,捶门扉…”
或正常或反常的自然、物理、生物现象而已,但在理学还未兴起盛行阴阳五行的宋以前都是被视作非常不吉利的邪恶事件,世人见到这些的反应等同于你看到死人复活、母猪上树。
天宝十三载,长安连雨四十天,吓得朝廷禁止妇女上街,从皇帝到民间纷纷大祭玄冥向鬼神反省。彼时尚且这样,更别说现在朱温的伪政权。常战常胜,处于稳定的发展中也还好,反之,那就由不得人不怀疑,并把这些事和生活、政治牵强附会。
张存敬凝眉。
他如何不知慕容章话里的意思?这一两年的灾异频率远超于从前,圣人当节度使的时候几年碰不到几次,现在做了被传为终代唐德的皇帝,身上却几乎一下就凑齐了太白金星异常、日蚀、妖怪、禽蟲斗、多胞胎、屋自坏等预示着衰亡、毁灭的异象,只差最重量级的荧惑守心。
意思不就是圣人德不配位,干犯天条么。
侃侃而谈的慕容章环视在场武士,缓缓总结陈词:“杀高士以绝王道,废纲纪以正凶行,专事威刑,轻佻淫荡,圣人无人君之象。与其进与唐主交战,不若率行营全体将士进京,提刀上殿,与君臣痛陈利害,更选贤明以主大梁,行史思明故事。”
“我看可以。”郭绪左右看看,低声道。
亲兵们交头接耳,颇有些意动神摇。
“义成军能作乱,我辈孰不可?”
“朝廷都这鸟样了,还怕它做甚。”
“吾等不造反,但诛桀纣,为社稷除此大害。”
“不如换给大帅披黄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