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张存敬越听脸色越不好,不得不作色呵斥。诚然,他也看不惯圣人,但厌恶一个人,不意味就该造对方的反,甚至下克上。恨一个人,不等于要杀掉。这是两码事。如果谁对上级、对他人不满都习惯性诉诸武力,天下岂有宁日。
但他也有预感,圣人最终还是会死于部下、身边人、甚至是枕边人。
禄山被李猪儿捅死。庆绪被史思明绞刑。思明被骆悦、蔡文景、许季常用弓弦处决于驿站。朝义被李怀仙等人逼迫自杀。“秦帝”泚被韩旻、薛纶、高幽品、武震、朱进卿、董希芝剁碎在地窖。“楚帝”希烈被陈仙奇、薛育之辈联合宠妃窦氏毒死后灭族。“齐帝”巢在狼虎谷被外甥林言于背后斩首。申丛、崔贤、吴子陵、鲜于弥囚禁“蔡帝”秦宗权全家,执送汴州。
说明什么?既以逆取,就很难顺守。
自己不愿干这种事,不代表别人也不愿,大梁最不缺的就是贼。一叶而知秋,从亲军的言行管中窥豹,圣人的日子,恐怕已进入倒计时。
慕容章看着张存敬陷入沉思,指着在场亲兵继续发挥口才:“我辈哪个不是沛县的豪强、将门子弟?哪个不是腰缠万贯之家?当初我等与你舍弃明镜白发,深闺泪眼,怀着一腔赤诚,跨越千里到汴州从军征讨巢蔡,难道是为了朱温所谓的同享富贵吗?数年相见白刃,大小战斗凡三百次,身上拔出来的箭头有一百多个,他有什么富贵能报答我们!”
“河北为土地传付子孙而战,郑汴蠢汉为财货搏命,我们呢?为了让一夫继续祸乱天下?为了几贯赏钱?既看走了眼,废昏立明难道不是理所固然吗。这若是代宗时,恐怕警卫武夫已经举旗劫公子,擒一夫以斩了。”慕容章骚话连篇,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慕容章!”张存敬再次怒喝。
河中行营有三根“保险绳”,即陕州行营、河阳节度使和驻扎东都的观军容使石彦辞。而且河中行营成分复杂,确实伪梁现在有相当一部分军人对朱温不满,但也不都是反对朱温的。
“大帅。”甄夷也说道:“圣人霸占中原,在其勇乎?受命于天乎?非也。虚伪狡诈道貌岸然欺得四方豪杰来投,骗了李氏信任,饥不择食什么丑类都要而已。亲小人,用禽兽,逐直言之客,夺恩主之地,亡已必矣。慕容章说得对,我遍读史书,也未见以一夫而久有家国者。”
“某闻唐主置京西、京北、汉中、夔四路催发、转运、仓库使,制州县钱谷。复如金城行宫,召见守令,选六郡蕃汉善骑壮男五万馀,号万岁军,可知天下势此消彼长。臣不密失身,君不密则失臣,圣人作为如是,反与不反,我等无不可。或者归顺唐主,之前密使来招降,我看也颇有诚意。”令狐韬接着补充道。
“别说了。”张存敬轻轻闭上眼睛,道:“废昏立明,伊、霍所难,这不是你们该考虑、可以做的。有些事,妻妾、中官、子女偷偷做得,外臣做不得。将来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造反,他不屑为之。陪着朱温这样的人枭去死,可耻更脏身,他从军的本意也只是为平定乱世出一份力。不想真心错付,看错了人。悔之晚矣!但若现在脱离大梁,又挂念、放不下天后的安危,毕竟在汴十年,天后从还是魏国夫人的时候就对他和王彦章这些外地人格外照顾,实不忍负之。
见他态度坚决,慕容章等也不再就此多言,回到话题道:“唐主今非昔比,进薄蒲关恐怕是自讨苦吃,徒为他长威望啊。”
“事在人为,可尝试一下。先进军蒲州,看看王珂这护国军节度使当得怎么样。为万全计,暂时也只能做到这了,否则数万大军鼓噪,我也压不住,朝廷当能体会苦衷。”张存敬指示道。
“真是个大忠臣啊。”慕容章嬉笑道。
“另者,端午将近,写两封贺表,一者给圣人,一者给天后。再买些补身子的鱼虾药料和女人喜欢的物件,连同贺表进献给天后。”张存敬最后道。
第190章 万国衣冠
乾宁元年五月初一,晴空万里。
苍鹰盘旋。
清澈的洮水倒映出蓝天白云。
冷杉黑林之内,鸟狐翔腾,叽叽喳喳。
小小的起伏丘陵之间,老茅庐依然升起炊烟。
齐人高的绿草丛随风浪涌,密密麻麻的野马牛羊奔腾徜徉。
开满野花的荒凉西都大道通往远方。
路旁的麦田,粟特妇女手挽竹篮,不断弯腰拾捡遗穗。菜畦里,孩童高喊杀虏,追得黄狗到处逃窜。兀地,沉重钟声打破安宁。
大批凶神恶煞的武士飞驰而过,白袍官吏跟在后面,敲锣打鼓:“出警入跸!”
妇人悚然一震,孩子们轰然而散。
四下劳作的农人抬头张望,表情惊疑不定。有的拿起东西就回家,大部分则一窝蜂就地匍匐,尤其是那些吐蕃男女,战战兢兢,脑袋几乎低到泥里。
西京大道上,无边无际的长龙正在行进。
“嗡…”第二道黄钟响起,音乐变更为《太和律》。
及近,清一色的红轮红盖红墙的垂帘革路、轺车在乐曲声中驶来,朱紫与骖从站立于上。阳光下幡帜如云,乃是一片红底黑字的矩形旗,上书先导、乘路、本品。队伍很严肃,四周只有呼呼的风声、哒哒的碾轮声和飒飒旗声。
李仁美嘴巴有些发干,赶紧领着一班穿得花枝招展的王室成员与百官拜于道左。
“哒哒哒。”由左右金吾大将军崔无慈、刘仲毅领衔的清游队走来。带弓箭携横刀,举龙旗、朱雀,是为前队。服平巾帻、绯衣,扛着大盖伞走在外围两边的,是为黄麾仗。分左右两厢,甲骑具装,左厢骑士无队形游弋在外,右厢六排步兵走在中间的,是为步甲队。
显然,金吾卫得到了重建。现有士卒两千人,从勋、散、高级职官与远系宗室的家族里选拔而出。今后,其中有能力者陆陆续会得到外放为官为将的机会。外放一人,就从来源补一人,以维持结构稳定。这一方面是为了加强利益攻守同盟,一方面也是作为选官、用官的补充。
在李某的规划中,以后军事系统在人员上基本就朝着——地方武官向侍卫亲军、外军、金吾、司隶校尉、皇城使各单位晋升流通,中央武官则向地方下派,二者循环互济,西内太平殿培养的蕃汉武官作为双方的补充——的制度目标发展。
清游队一路观察四方,并不停留。
“哼!”一双双表露出猜忌、仇恨、嘲笑、不屑的眼睛扫来,李仁美浑身紧绷,随行大臣低垂着脑袋,宛如鹌鹑。祖宗们被北方藩镇活埋、追亡逐北,末代可汗被杀得仓皇夜遁把可敦都跑丢了,毕竟是四五十年前的老黄历,可一旦自己也见识到兵威,这滋味,真是难言。
清游队稍稍走远,道路尽头又浮现车水马龙。
指南车、记里鼓车、白鹭车、鸾旗车、辟恶车、皮轩车前后相连,全部由四马拉动。
芙蓉玄冠、如意冠、青纱、红衫、平巾帻、裙子、紫衣、面具……穿着打扮鲜艳各异的太卜令、女巫、正道匠、女冠、司辰、漏生、太常道士站在车上,各佩弓剑、法器,在太阳的照耀下,射出凛凛金光,彰显着作为神道属队的威仪。
接着再是由歌姬、舞姬、音乐博士、琵琶手等组成的庞大鼓吹。
光禄守宫、太仆奉御、书令史、通事舍人、中郎将、御史、散骑常侍、中常侍等组成的持鈒骑从。左边举黑龙旗,右白虎旗,每个人都穿着特制的绣着黄龙的卤部服。
之后一一是班剑卫队。紫黄绶纷,挎银刀,具金铜剑,足足千余人。金光银芒几乎闪瞎敢于偷窥的庶民的眼睛。玉路队。太仆卿亲率驾士三十二人,操控着由六马拉动的五时副车队。
骑执扇队。金装长刀的骑士、紫纱白丝绔女御、黑衣寺人骑在马上,各执雉尾扇、方扇、花盖、玄武幢、孔雀槊。密密麻麻的书令史、宫女、供奉策马簇拥在大道两侧。一切有条不紊,无人喧哗。
“先导,清游,辟…”李仁美努力分辨着,试图与在塞外广为传诵的“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大唐天子排场对应上。但很可惜,他根本认不全。
王室成员上一次入朝为舅舅效力得是大中年了,如今在位的圣人已是宣宗的孙子,回鹘业已沦为惶惶丧家之犬。沧海桑田,竟至于此。
“不是说朝廷式微,被人造反夺去天命了么?”宰相阿怛鲁念念有词。
“流言蜚语,全是骗人的!”公主李婕新跺了跺脚。大回鹘,还怎么复国?重新强盛起来的朝廷会允许回鹘在近在咫尺的河西复国么。她对这几年中国形势的变化也相当关注,知道出了个叫“李晔”的舅舅,短短数年便做下好一番事业;大概这就是天朝有天佑吧。
约莫过去了数千属队人马之后,大队黑压压的步骑兵终于显现。
两辆豹尾战车在前头开路,手持长戟、黄钺两种礼器与弩机的铁甲武士站在车上,藏在兜鍪里的眼睛虎视眈眈。后方旌旗遍野,刀枪如林。队伍中间,十二辆羊车上站着的不知是妃嫔还是什么,妆容华贵,涂脂抹粉,眼神阴鸷。还有十二辆安车、望车,坐着史官、秘书、符宝郎各人。众星拱月般拥着一列金、象、革、木六马辒辌车缓缓映入眼帘。辒辌车队后面,大群覆膊臂韝的蕃汉军士以五十人一行,手握兵锋呈纵队轻装紧紧跟随。
好大的排场!李仁美浑身乍起鸡皮疙瘩,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心情从伊始的好奇变为刚才的羡慕,又第二度发生改变,腿肚子直抽抽,想如厕。
匍匐在地上的宰相阿怛鲁抬起头颅,一张脸红得像猴屁股,只见他高举双手过头顶,亢奋大喊:“万岁!”
“万岁!”战战兢兢拜于道左的回鹘百官、公主、王子纷纷顶礼膜拜。
跪在田野里,躲在树后,蹲在山坡上远观的蕃汉庶民,突厥人,吐谷浑人,党项人,嗢末,粟特人,汉人,看热闹看得正在兴头上,也一扔锄头、牧鞭稀稀拉拉的跟风:“万岁!”
等候在康狼山行宫城门前的金城郡官吏尽皆失色,蕃部渠帅、酋长、调来戍边的内地武将也表情各异,不得不应和:“万岁!”
正排山倒海行走在西京大道上的大驾卤部属队、卫队也纷纷大喊:“万岁!”
“当!”《太和律》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恰到好处被演奏出来的《秦王破阵曲》。
辒辌车上,一桩桩往事走马灯映入南宫宠颜的脑海。
光启元年,李克用、王重荣讨田令孜,凤翔、邠宁与之合流,焚掠宫廷,杀伤京师两万余人。
大顺二年,同、华、邠、岐四帅联合犯阙,派兵在重玄楼下对着皇帝撒尿。同年秋,神策军在银台门击鼓放火,扬言弑君。
景福元年更是不堪:长春宫落入贼手,出家修炼的孟、郑两位先朝妃嫔堕入魔窟。
入宫以来,所见者只有乱。
不可侵犯的皇权,武人不屑一顾。
至高无上的天子,中官打骂随心。
调和鼎鼐的朝廷,小民当成茶余饭后的笑料。
没成想,世事无常……
凶残险毒的内竖,被官家当成路边野狗乱棒打死。傲慢的邠宁军夹起尾巴在银城郡乖乖屯田戍边,就像被主人一通收拾后的奴材,蜷缩在角落里不敢发出半点声息。占据河陇百年的狡猾吐蕃,已成过眼云烟…望着匍匐在蓝天下的庶民,种种屈辱只化作南宫宠颜眸中闪烁的水光。
礼乐、底线、秩序是一点一点打破的,也是这样一点一点恢复起来的。国家威权已著,只待慢慢收拾残局。除了朱温,或许很多地方将来都不需要动兵吧?好期待官家一统天下那天呀。
金顶铜墙辒辌车内,圣人用手撑着脸,斜卧在榻上,一束天光从方窗透进来落在他脸上,半明半暗。
赵若昭、赵如心、杨可证跪坐在他对面的案几后。
德王李敬慎坐在塌边,垂听父训。
“若让你来坐我这个位置,此番遴选的五万蕃汉男子,你怎么编制?”
李敬慎一个激灵,立刻俯首:“儿不敢。”
“回答我的问题。”
“自是将其尽收禁军,以实朝廷军力,并用他们压制旧军。”
“怎么收?”
“比侍卫亲军,马步教练使司、兵马使司、将司分权而治,步骑分管。”
圣人不置可否,淡淡道:“这五万人出自河陇。河陇失陷吐蕃百年,种类混居。汉、突厥、吐谷浑、嗢末、吐蕃、粟特……代代多有积怨,你把他们放在一起,平素斗嘴打架则罢,临战你看我我看你,互相使绊子,岂能发挥作用?万人不同心,则无一人之用。”
“这…”李敬慎语塞。
“回鹘可汗李仁美此番率百官前来金城觐见,你如何安排。”圣人换了个问题。
李敬慎努力代入皇帝的思维,好一会方道:“准故事,赐其财货,好言安抚,令返王帐。”
“此人一直图谋酒泉、敦煌,志在重建龙庭,你还打算放他走吗。”圣人提醒一句。
“那就扣下他们君臣,带回长安居住,并以此向回鹘讨价还价?”想起楚怀王的例子,李敬慎迟疑道。
“怕是难。”圣人叹了口气,到底只有十一岁啊。
在后世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学生,在这时…李克用十三岁一箭射双雕。朱友裕也是十二三岁就跟着朱温到处打仗。王镕十岁持节成德,面见百官毫不怯场,一下就镇住了武夫。便是他,十三岁的时候业已在皇兄身边统率卫士当中郎将,十五岁就和何虞卿结了婚。
“留守的贵族大可当他们死了再立一王,然后造你的反。把可汗抓在手里就能控制回鹘么?不能。相反,李仁美为什么觐见?因为胡种无礼,弱肉强食,有威望的首领、兄弟随时可能杀他自代。还有归义军、凉州军的威胁…所以他需要寻求外部支持以震慑孽志,巩固权力。你也根本不必在乎他有没有野心,逮住他的痛点利用就是。至于复国,大军出萧关半月就能打到张掖,他拿什么复?看不到希望的事,自然就渐渐不执念了。”
李敬慎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支持李仁美做可汗,利用他就完了吗?”圣人追问。
“儿——”李敬慎低下了头。
“好好听着。”就这么点人,也从未上手过政事,圣人也不怪他:“关键不在李仁美,而是他所代表的王室。回鹘与我盟友百年,虽有龃龉,到底比吐蕃、南诏之流强得多。如今他们落难,你不但不施以援手,反而落井下石,以后哪个蕃部、友邦还肯为你所用?但他们如今住在河西,离你太近了。所以得既对他们好,又通过李仁美打压、分裂之。”
“怎么做?让王室成员和贵族一个一个离开,到朝廷来,到毗邻州县做官。没了王血,回鹘就是一盘散沙。总之,不要让他们像诸侯国一样待在张掖,让他们和你一锅吃饭,对藩镇也是如此…”
李敬慎认真听着。
回头还得找韩、王二师问一问,唉,感觉很多事都不好处理啊。
良久之后,圣人又说道:“这次你便不回京师了,去凉州,到贺兰道采访使徐彦若府中听用。”
啊?
李敬慎抬起头,看着老子,愣在了那里。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见事无数。”圣人本打算将其派到某个军司或畿县从“吏”做起,想来想去还是放弃了。现在下基层,那是拔苗助长。不如扔给仕历宰相、御史大夫的徐彦若,让这小子见识下金字塔中层是怎么个现实情况。至于参与军事,甚至杀人、带兵…洗洗睡吧,再等几年。
“阿父——”李敬慎鼓起勇气,小声道:“不去可不可以?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尝闻人之行,莫大于孝,儿不忍远离爷娘。”
“侍奉父母是孝,顺从父母听我的话也是孝。你是长子,将来我老了,祖宗们的江山就要靠你们十几个兄弟手牵手了。”
眼见反抗不了威权,贼父吃了秤砣铁了心的要把他撵去凉州,李敬慎想想道:“儿身边没有贴心人,欲带几个府中家僮。”
“带不了。”圣人直接否决。去了那边从零开始吧,先上手怎么组建、管理一个小家庭。
李敬慎泪眼朦胧,快哭出来了。
圣人也不想让他在人前难堪,叮嘱了一番便督促他去汇合护送团即刻起行。很快,车外就传来淑妃母子抱头痛哭的动静。哭吧,哭过这一阵便好了。李某无动于衷,继续理事。
这五万蕃汉新人如何编制,他早已决定好。和德王说得差不多,他之前也一直是那样做的,只不过这次有一些区别。
具体方案是:
置万岁军,以该司总领这五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