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内院,西内学。这原是大明宫的主力毬场,不光皇帝。十队红妆伎打毬。—侧身转臂著马腹,霹雳应手神珠驰。—妃嫔换上圆领袍、幞头、皮靴,手执偃月杖,驰骋竞赛。
“寒食宫人步打毬。”节假日,甚至有宫女来组队踢球。
今上不是很爱好这个活动。主要是不会,怕显出冒牌货原形,不然恐怕玩得比谁都嗨。后宫除了贤妃、枢密使、柔奴、韦懿、杨可证等少数人,有体力、有技术进行高强度体育活动的妃嫔也不多,东内龙首殿那边能满足,所以他把西内院南阙改成了学校。
本意是设置成一个就近的隐性监狱,用来容纳那些蕃部渠帅贵族子弟、外藩人质,以实行思想洗脑,年初礼部上奏,说效果不错,才又陆续补充了一些将门、武士、大臣的子侄亲族。也是那时更名的“西内学”,以装裱门面。
“咚,咚……”随着十声沉重的钟鸣,窃窃私议语笑喧阗从晦暗宽阔的太平殿消失,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落座、翻书、开柜的嘈杂。
卢延让双手交叉背在身后,站在后门,露出半张脸,静静窥视着里面的场景。光滑的木地板上,呈棋盘状放着一个个蒲团,大约三百余名七到十一二岁不等的幼童跪坐在其上。人皆绯红素衣,头戴抹额。装束同是华风,但不少孩子的面目却是典型的虏貌。
敢情朝廷收复关西的传闻属实?嗯,这些小娃多半就是论吉琼、噶德悖、野诗长明、慕容聪、赫连景谦、阿摩难、阿史那洛雪、没藏乞祺这些人的子侄族裔,应该还有战场上掳获的战俘孤儿。
“五刑之属三千…”太平殿内响起一个苍老的嗓音。
卢延让瞪大眼睛。许是太早,还没睡醒,孩子们的声音有点稀稀拉拉,还没老师大:“五刑之属三千。”
嘭!老头顿时勃然翻脸,一戒尺甩在桌上:“没吃饭吗!”
听得卢延让脸皮一抽。
“而罪莫大于不孝…”训完了,老头又恢复了那副司马脸。
“而罪莫大于不孝!”这下孩子们的声音明显大了起来,也整齐了许多。
“非圣人者…”
“要君者无上!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几句跟读下来,三百多个幼童已是捧着书本众口同声,尤其是在严肃的太平殿内,朗读声在四面墙壁的反弹加持下变得宏稳深重,场面十分令人震撼。
读完一节孝经后,许是对表现感到满意,老头让稍事休息。孩子们三三两两的说着话,老头则坐在上面侃侃而谈。
“燕国公黑齿常之是百济人,官拜燕然道大总管。”
“高仙芝,高丽人,持节安西。”
“朝臣仲满,日本人,做了御史中丞,交州节度使。”
“阿史那思摩,突厥人,陪葬昭陵。李彦升,大食人,当了翰林学士。白孝德,龟兹人,位尊太保。李光弼,契丹人,中兴战功第一。浑瑊,铁勒人,配飨德宗神宫。”
远的说完了又说到近处。
什么宰相刘崇望是匈奴种类,阿史那洛雪是突厥人,做了禁军大将,论吉琼是吐蕃人,当了邓州防御使下的镇将。李克用是沙陀人,持节河东强镇,平巢论功第一,女儿还做了贤妃。拓跋思恭是党项人,收长安功参第二。一番话忽悠得幼童们热血沸腾,摩拳擦掌此起彼伏的发出惊叹。
天呐!
“圣人倒是好手段。”卢延让吧唧了两口。
这么洗脑下去,整日被按着脑袋灌输三纲五常、天地君亲师,等这些幼童长大了,还会惦记部落吗。可能会有几个,但绝对不多。再等到他们的下一代成人,怕是就把什么党项、突厥、吐蕃忘得差不多了。对的,蕃部教育,要从娃娃抓起,也只能从娃娃抓起。
“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事上也!进思…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轰轰隆隆的朗朗读书声再次响彻幽森的太平殿。
卢拾遗采访够了,背着手儿哼着小调往史馆漫步而去。这朝廷,有意思。且溜达一圈,熟悉熟悉。
第186章 白夜行(二)
越来越热了。
郁孜偃擦了擦额头,漫步到树荫里席地坐下。
汴州的夏天比鲁地更蒸烫,这是他撤回京师后最大的感受。
不作战的小日子美归美,但太过清闲。而人一闲就容易胡思乱想。好比郁孜偃现在就在思考大梁到底有没有天命,朱圣究竟能否定鼎宇宙。
若是三年前,他根本不会产生这种孽志。那时的汴师无坚不摧,执敲扑鞭笞天下,威震四海。
即便是一年前,他也不会瞎琢磨。诚然在西线遭受了挫折,但无非过程艰苦些罢了,最终还是会得胜,就像征讨徐、蔡。可现在,郁孜偃不得不怀疑那些他曾深信不移的东西。
他的蜕变来源于恐惧,而恐惧来源于一次次的失利。其中好几回郁孜偃亲身经历过。几度从阎王手里逃走,他开始意识到汴军并不是钢筋铁骨,丛枪刺来也会如割麦子般倒下。骑卒踏阵时密密麻麻的近两大丈的马槊狂风暴雨扫来,也会哭着嚎叫着手舞足蹈着像野狗群一样被拖出阵列;汴军,也不是不可战胜的天兵。
暮气沉沉的魏博武乙戟、史仁遇、田恒、阿史那高洋能够击败他们。武备废弛的淄青刘鄩、宋重同、李嗣业也能击败他们。
郓城贺瑰、柳存、崔扬、曹遇、曹达,兖州张约、李护叔、孙汉君、康怀英、齐玄贞,徐州刘亥、垣庆忌也能跟他们扳手腕。连最羸弱的李逆也两次令他们吃瘪。
所谓汴军不可敌,不过是一管自欺欺人的兴奋剂。
汴军也是一个个肉体凡胎的人所组成,而只要是人就会受伤会流血,脑袋被砍了也不会再长一个,躺在那也会烂成一滩爬满蛆的糜腐。最可怕的是,他们也会彷徨、慌张、害怕,也会腿肚子打颤、腮帮子抽搐,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也不乏野心家、懦夫、智者、墙头草。情况不对,就会显出原形。
就像郁孜偃,内心已经涌起悲观,对出征的抗拒从之前的偶尔牢骚开始向灵魂侵蚀。他现在只要一听到军司调令,就没来由的浑身不适,觉得厌恶,反感。
而这样的武士能顶什么事呢?
郁孜偃相信内外诸军有很多人和他一样,只是大家都暂时不表现出来而已。
还有陛下,费劲手脚拿不下个李逆且不说,十几万大军云集齐鲁,居然也迟迟搞不定被打成残废的瑄瑾。
这皇帝,已没用了。
按郁孜偃的想法,干脆换个人披黄袍或者推个节度使向唐主称臣求和算了。但在其他军人看来,似乎都还想着“再看吧。”
“哎,真不知何时是个头。”郁孜偃只希望争霸尽快结束。胜也好败也好,唐亡梁兴、梁亡唐兴也罢,不要让人寝食难安了。
“孜偃,可算找到你了,大事不!好了…”一名军校匆匆跑进射场,左右看了看,见四下空旷无人,压低声音说道。
见是屠铮,郁孜偃一愣,这又是咋了。
“有人作乱么?”
屠铮抿着嘴不吭声,直到走到树荫下,才跺了跺脚骂道:“你还不知道呢?李逆略定荆襄巡属,遣邓州防御使李存孝、山东节度使赵匡明犯汝、申。蔡州也乱了,衙将吴子陵、鲜于弥这两个贼子,一见有机可乘,杀刺史崔洪,并戮节度使张全义等军府文武二百余人,吴子陵自称淮西留后。朝廷震怒,将发兵南下,传闻我军次当行。”
南下?郁孜偃了解荆襄、淮西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有些不可置信:“我辈可才从郓城撤回来啊,哪有休整两天就又要远征的?”
在郁孜偃的价值观里,衙军是睥睨苍生高人十等的存在。
衙兵非但不用纳什么青苗钱、田赋、户税(理论上要,收不收得到看你节度使的胆量和手段),还能置办田地商铺各种产业,娶十几个妻妾。每月按时领工资,换帅按例领赏,临战开拔、苦战、得胜、战败、阵亡、伤残有相应费用。冬春鞋履戎服按季发。在外征战每打上一段时间须分批休息。太冷太热不打,风大雨大不打。圣人称帝前是这些潜规则,称帝后也如是。
现在刚歇两日,让远赴荆、淮…陛下被天后打昏了脑袋?
郁孜偃回忆了一下地图,两眼发空呢喃道:“汝州离陕、洛、河中各路镇将数日即到。申州以北是朗山、郾城,再往北、往东百里便是许昌、陈州。蔡人作乱,近在咫尺的忠武军不调,舍近求远从汴梁派兵…”
“被作乱的义成军吓破胆了呗,万一忠武军与吴子陵、鲜于弥合流甚至投靠赵匡明怎么办?忠武军只是不反赵家,可不代表不会反他。”屠铮耸耸肩。
朱温控制及附庸的藩镇本有滑、河内、蔡、徐、东都汝、赵、陈、魏、沧、鄂与河中、陕虢两行营。到这会。魏博决裂。徐州在闹刘亥、垣庆忌。成德与横海和他断绝了关系。鄂岳不谈,节度使换两个了。义成军搞过事,就年初因嫉妒控鹤军穿得好愤而武装上汴那次。淮西本来在灭秦之威下消停了几年,此番趁着唐主从南面来攻,也反了。
陈州的赵氏家族目前看上去无甚异样,但看这局势,忠武军随时可以暴力劫持赵昶强制作乱。赵昶也随时可能找个“军士桀骜难治”之类的借口婉拒征调,拥兵观望。
“三路犯乱,数万大军遥相呼应,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死的可能也大。我来就是和你商议一下,去不去。”屠铮在郁孜偃身边坐下,愁眉苦脸道。
“都有哪些部队出动?”
“在军司问了下,主力是左内衙、左坚锐、左天兴、右崇勇马军厢、拱宸都和我们拔山军右厢,亲从、亲骑、突将、夹马、踏白、白马、厅子马直七军各出五百。剩下的就是杂鱼了。郑州步兵使贾晟,颍州团练副使刘什么来着,还有个亳州都虞侯。总计大概五六万人吧,可能更多。由河阳节度使牛存节挂帅。”屠铮如数家珍,显然非常关注。
郁孜偃沉默不语。
兖、郓、滑方向集结了十余万部队。张存敬、朱友恭等人领兵数万封锁蒲、陕。朱崇节、黄文靖率众两万征讨刘、垣。虎牢关使赵克裕、广成邑、小平津、河阴、尉氏、陈留、雍丘、封丘、宋州、钟离…各有固兵数百、数千、万人不等。这次,等内衙诸军次第投入南阳、新野、张柴村一带对叛军作战,活动军力差不多就抽空了。
如果被李克用获悉内情自潞州滚滚南下,如果陕、蒲防线被李逆突破或绕开,下马贼再度横扫中原…
郁孜偃阖目冥想了一会,复又睁开,轻轻问道:“控鹤军呢。”
“不知。”屠铮翻了个白眼,摇头晃脑道:“再说,你何时见那帮人长征过?想啥呢。”
郁孜偃虽然清楚肯定是这个结果,但确认后心里还是很不舒服。同为旧衙军,凭什么长剑、长直、落雁、控鹤之辈只跟随圣人亲征,几乎从不长征?难道说这帮人金贵一头?
“怎么说,去不去?”屠铮巴巴的望着郁孜偃,等着这个言行老辣家传渊长的将门子弟兵发话。
“父母妻儿都在汴梁,成了他的人质,别无选择。”郁孜偃面无表情的说道:“要不你就出钱,多出钱,买通上级和都虞侯等要职,然后在坊间买个病儿、乞丐、流氓顶替你的名籍。”
屠铮心下一动,连忙问道:“估摸得花费几何?一百缗?”
“武夫之心,宛若饕餮,一百缗怕是不够他们帮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你说,得多少。”
“至少这个数。”郁孜偃举出巴掌。
“嘶,五百缗,这是劫掠啊。”屠铮倒吸一口凉气,不信邪的问道:“果真须这多么?家里代代务农,俺读书少,也不像你见过世面,可不兴蒙苦命人。”
“其实不多。我说的只是最基本的数目。教练使、指挥使、都虞侯、同火士卒、相熟的袍泽都须打点。买人还得挑身材口音相近、懂事的,最好是孤儿、亡命;其价也不薄…”叙说完其中门道,郁孜偃叹了口气:“你从军五年,不会拿不出五百缗吧?”
“千辛万苦攒下的家底……”屠铮盯着地上的蚂蚁,久久无言。这么多年的节假日赏赐、称帝赐钱、战时赏赐、加赐、战利品、个人劫掠所得,各项相和,几百缗的存款还是有的。可舍了这些家财,一家人今后怎么生活?吃麦饭咽醋饼穿麻衣睡村姑吗。
让他回归底层人夙兴夜寐土里刨食的日子,习惯了富贵的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的。
郁孜偃见状,又笑着建议道:“还有个办法。你悄悄买具体格相当的新鲜尸体回家藏着,然后尽快找个月黑风高夜,把尸体套上你的衣服,再把你妻子灌醉,令其与尸共眠。这时,你烧了宅子,带上财货连夜离开。官府找出两副焦尸,无法对证,也就当你死了。等风头过了,你再隐姓埋名回汴州重新安家。”
“她是个可怜人。”屠铮嘴角有些抽搐:“五百缗实在是榨血啊,三百缗,我再凑几副私藏的优质兵甲,还有几件抢来的漆器,也挺爱眼。”
“糊涂!你拿出漆器,他觉得你还有银器、金器。兵甲?转头检举你意图作乱,与人抄了你的家,钱财妻女一起分!况且行贿这种脏事能试吗?一次不给够,万一别人不收,你怎么办?走漏了风声,让上头听说你要逃军,不死也脱层皮肉。”责备完了,见屠铮呆在那,郁孜偃幽幽道:“还要逃军吗。要钱,还是要命?”
“俺,俺。”
屠铮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这武夫,只能当不能不当么?
郁孜偃拍了拍他的肩膀,开解道:“如果想要的东西没有比命更重要的,那么凡是可以保命的办法,又有什么是不可用的呢?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要拿得起放得下。”
“哎!”屠铮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奔着富贵逆来顺受打打杀杀五个年头,现在富贵有了,想离开军队不拼了,结果冒着杀头风险的同时还要散尽家财。那些仗,岂不是白打了?当兵挣赏赐,图个什么?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背上了贼名。
他活的苦啊。
第187章 白夜行(三)
稀疏的雨丝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帘幕,随着年岁渐长,朱温很喜欢这样让人莫名心安的雨天。站在酸枣门上听雨的时候,看着一个个青箬绿蓑衣神情木然进出的军士,他忽然有些怀念为哄天后开心带着她在阳光下无忧无虑蹴鞠打马球的模糊记忆了。
朱温叹了口气,不想出了宫城,也这般颓唐。他静静地坐在酸枣楼上,明明周围全是人,却觉得特别的孤独。
宣徽使蒋玄晖低垂着脑袋,下巴几近领口,就像一只鹌鹑。掖庭令李伊小脸煞白,不停抿着嘴唇。宫女、侍者、卫士呆若木鸡,宛如死人,问一句答一句,完全聊不起天。一片死寂中,只有抱着福王友璋哄睡的德妃石少鸢不时发出的轻微呢喃。
好压抑呀。
他突然想起了朱珍。
若二哥还活着,会从容许多吧?
二哥也是盗贼出身的武人,却有古代大将之风。文韬武略生而知之。选贤举能,识人断事,练兵理政,凡俗莫望项背。征战四方几无败绩。王翦、韩信、项籍、卫青、霍去病也不过如此吧。及刑,上百将领昧死求情,军中哀伤数日。此等威望,方今天下没第二个了。
使二哥尚在,当是大梁的周勃、樊哙,又哪里轮得到田希德、朱瑾、朱瑄、王师范、赵匡凝、李竖之辈逞凶,国事也不必至此。
朕不如珍远甚矣!
想想提拔的那些人,朱圣就忍不住一阵泄气。
寇彦卿,宣武将门,虽然事事充当急先锋,但为人阴险狡毒无比,祖上多次参与杀逐节度使,让人又爱又惮。贺德伦,义成军将门,貌恭敬而心诡异,也没骨气,不如王彦章一根毛。
张归霸,本魏博富豪。及巢乱,与其弟归厚、归弁从巢作乱,巢亡,又降汴。脑袋里根本没天子,也无谓忠奸,一心只求富贵、权势。谁能给就为谁卖命,给不了就会毫不犹豫的离开。
王檀,长安人。曾祖泚,仕唐金吾将军。祖曜,佐李晟收京师,定难功臣。父环位九卿——鸿胪卿,然而这样的公侯子弟却心甘情愿跟他“创业”,与李振、石彦辞、敬翔是一类人啊。
这让朱温既喜且忧。
所喜者,他或许的确是一位贤明霸主,否则不会有这么多豪杰来投。所忧者,这对他本人并非好事。李氏何负王檀?没有对不起的地方,但王檀反了。为表忠心不止一次辱骂李氏列圣。端碗吃饭,丢碗骂娘,骂完帮仇人杀娘。这是个什么人?
敬翔,妻子被自己玩弄了,唾面自干佯装不知……哪怕像朱友文使性子抱怨几句呢?膝盖就这么软吗。今天为了利益,可以把枕边人拱手请伐,明日为了活命会干什么我都不敢想!
还有李振,门荫入仕为台州刺史,因为几次没考上进士,也对李氏充满仇恨,是最热衷于灭唐的一个人。
然而最悲哀的是,即便对这些人的吊样再清楚不过,朱温却没有任何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