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157节

  总体看,谈不上强敌。

  考虑到这,沉默良久的圣人图穷匕见:”我今有诏,李卿暂且一睹为快。”

  李珽后背一凉,王命哪有提前泄露的道理…不知狡猾的陛下又在酝酿什么令人发指的毒计。

  “宠颜。”圣人喊了声,朝旁边写字的少妇勾了勾手指头。

  南宫宠颜抱着一摞公文款步而来,笑眯眯而不怀好意地看了眼李珽,然后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案几上,在他左侧坐下。

  圣人也不分辨,随手拿起最上头的制书就递给李珽。

  李珽下意识起身双手接过,打开一看。

  ——《招谕成汭诏》:荆南守土,列圣恒定。顷因巢乱天条,盗贼群起,敢谋不轨。汭谓九鼎可得,乃虚构过错,掠害邻道……朝廷者,天下之公断。所患王教之不扬,刑法之不振;既欲息戈,命将移师。宜令襄阳唐邓随等州节度使赵匡凝与雷满、马殷掎角相应。仍令中领军赵服、扎猪……步骑三万,相续督发…大律无赦,宪纲必行…”

  “这…”李珽傻眼了,手爪打抖。前一刻圣人还和蔼可亲的,翻脸怎么如此快?

  “继续看。”圣人面不改色,指了指案几上那一摞。看着李珽泛白的小脸,南宫宠颜直接笑了出来。别急,我写的制书有点多,言辞可能相对刺耳,你忍着点啊。

  ——《授成汭北地太守押突厥党项吐蕃使制》:朔方封部,遐广复杂。障限虏貊,挡为要冲。萧条鸡鹿,寂寞多年。与其穷武出塞,曷若求贤固圉。况千里之土,沃野可耕。苟得其人,国复何忧。简历中外,难契朕志。思华风同表,顿於未然。劝索虏事田,停於延英。历考前代,斯为可憾。上柱国成汭善德吏途,不羁沉毅。朕知其堪行。可北地郡太守,凌云嘉谋,高论抱负。”

  ——《授李珽金城银郡凉州教育使制》:惟王代理,与物繁荣。国之兴亡,本於礼乐。政所成废,在於明明。欲宁兵燹,必推爱情。去杂种戾气,疏愚者盲隘。朕以渺渺,常恐宣室烛不辟幽,时虑州县人不近籍。荆南节度掌书记李珽端和慎独,吐字成辞…”

  李珽眼睛都瞪大了。

  教育使,这是何时登场的新职噢?一下就让自己管金城、凉州、银三郡,天上怎么会掉馅饼,陛下是不是在骗人?

  哗哗,再往下翻。

  果然!

  还有给郑准、贺隐等幕府同僚以及赵武、许存、刘昌美这些大将的委任制。中高层几乎无遗漏。这是要把大伙一网成擒呐!

  他又看了看圣人、邯郸郡夫人。

  两口子如出一辙的笑眯眯。

  坏死了!

  这些诏制一旦公布,无论是赏是罚,荆南都会人心紊乱。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割据,至少他来出使,只是为了报答成帅的知遇之恩;也不是谁都能勘破入朝做官的诱惑。

  “只待送回长安用印,何时送,送哪些,决于成汭与卿等。”圣人摸着头发,将李珽从神游中唤醒:“回去江陵,把我的意思传达清楚。我只给他十天。十天不来见我,我就去见他。”

  听到这话,万寿院里的女御、侍者、官吏、卫士皆是一笑,百余道目光齐齐投到李珽身上。

  李珽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陛下,臣请问荆南节度使将谁继之?”

  “我大舅哥匡凝。”恬不知耻的圣人理所当然地答道。旁边忙碌的赵若昭噗嗤一声,肚子几抽抽,咬着腮帮子强忍着。我还正式没进宫,连觉都还没跟你睡呢。这圣人的脸,是不是太厚了?

  李珽闭了闭眼。

  不出所料啊。让赵匡凝移镇荆南,之前当然不可能,圣人敢下这个诏书,赵匡凝会做出什么无法预言。但现在双方关系进入了新时期。加上直面朱温的威胁,只要圣人拿下荆南,让他移镇,怕是巴不得换个安全的地方。再说,荆南八州一府,不比襄阳强?

  “成帅苦心孤诣治荆六年……”李珽咽了咽口水。出发前成汭和他聊过,如能移镇,交出荆南也不是不行。若不能,其他利益则要极力争取,到时候再根据圣人付出的代价,斟酌是降梁还是入朝。

  “别说了。”结果刚张嘴就被圣人打断:“一郡太守,还是我念他治荆有功。不要讨价还价了,让他放心。只要用心王事,比持节荆南,我不会负了他的。我说话算话,可以找人打听。武熊那么顽劣的杀材,我且让他做了银城尉,还容不下一个成汭吗。”

  “若他不肯放手,你也务必劝他想想李茂贞、王行瑜、王行约、韩建、李公迪、韩遵、王建的惨剧。战斗一发,人心难测。可能我还没到江陵,他就为部下所杀了。闹得妻女被乱兵挞伐得哭哭啼啼,玩腻了剁成小块扔到鼎釜拌盐熬,有意思吗。我在禁谷城、蒲津关面对汴贼十数万嗷嗷虎狼都不曾畏惧,此番也不会怕他区区个成汭。不来朝,就去死。”

  直如炸雷在耳边隆隆。

  闻人楚楚、南宫宠颜、赵若昭讶然地偷瞄圣人的表情。

  李珽站了起来,又诚惶诚恐地拜倒:“臣有罪。陛下的训诫臣谨记,这便南返复命。”

  难啊。

  赵匡凝、雷满、马殷、王建肇,四面皆敌,一旦跟圣人打起来,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残忍的画面。

  但愿成帅有数吧,不要昏头。

第179章 攘攘利往

  “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而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资将军,将军岂有意乎?”——陈寿《诸葛亮列传》

  江陵,南蛮之巢穴,楚之郢都也。光启年秦宗权肆虐的时候,先后派出秦宗言、赵德諲攻略。文德元年,秭归刺史成汭凭借击败毛湘、韩楚言、牟权等各方的威势进驻,此后便突飞猛进,几次与蜀地交战而不落下风,隐隐然已有荆襄第一诸侯的态色。

  但山东赵匡凝和窜到湖南的马殷团伙分别从南北限制了他的发展,后世昏了头,觊觎上广陵杨氏,东征行密。可惜志大才疏,落得个投洞庭湖自杀,以至后人解读这段历史唯知南平高氏寡廉鲜耻而不知有成氏。

  作为八州一府的统治者,哪怕成汭游侠、逃犯、和尚、蔡兵的过往颇有些不堪回首,府中依然汇聚了大量熙熙利来的才俊。

  掌书记李珽,陇西李氏敦煌房京兆尹李憕五世孙,中和二年进士。

  孔目院贺隐,贺知章六世孙,在朝中还有个担任著作郎专职祭文、碑文、墓志铭写作的族兄贺泰。

  勾狱推官卢延让,范阳人。前年游历荆州,在香林寺与成汭相遇。彼时晚风拂面,松涛阵阵,天边雷声隆隆,卢延让脱口而出:“两三条电欲为雨,七八个星犹在天。”成汭听了惊为天人,当场就要征辟。卢志在科举,但成汭一再挽留,只得接受。圣人许的官职还是很对他胃口的——右拾遗。只要你愿意,可以随时找皇帝论得失。

  只要表现那么一两次,光宗耀祖兼青史留名无忧矣。

  度支判官郑准,故相郑畋孙。景福年汴师薄关,国人多出逃,准其一。携妻子来荆南后,成汭敬畋威名,拜准度支。亦擅辞赋,有司对其奏书评价相当高。

  他倒不是不想回朝廷发展,而是被牵连了!其姑姑郑映曾暗恋罗隐,畋便将罗隐带到家里。郑映在幕后观察,见罗隐长得丑,爱慕之情瞬销,把收藏的罗隐文集也一把怒火烧完了,誓不再念其诗。自尊扫地的罗隐远遁杭州,那句“我未成名英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就是途中碰到熟人的感慨。

  此事后,“颜控”的郑畋家族遂被士人尤其是模样不太好的官僚贵族不齿。郑准尝试过门荫入仕,三次覆试的身言书判皆被认为:貌不伟。就很恼火。

  圣人给他许了个灵武院巡官,去那边主持八池盐务。中规中矩吧,量才录用。

  盐铁判官陈小奴。本奉节盐吏,理事细心负责清廉,数年,于是有名。汭闻,召而用之。

  教练使赵武。蔡将世家,秦宗权败亡,奔荆。汭喜其骑射精绝,拜为内外马军都教练。

  …

  文武百官,济济一堂。

  成汭方四十出头,健硕如虎的身上穿着圆领紫袍和进贤冠。浓密的虬乱胡须堆满颌下。唇薄,腮骨横长,一对稀疏的眉毛呈倒八字形,面相上正是凶悍狂猾,眼高手低的性格。

  当然,成汭为人厚道不贪财,好结交贤士,这在前期为其控制八州一府这偌大江山具有很大的积极影响。但到中后期,也得了权贵之疾——独夫之心,日益骄固。

  部下打马球,认为其是在磨练脚劲,有反意,被杨行密送儿童读物《劝学记》却没察觉到这是一种羞辱。手下闹情绪辞职,使刺客杀之。这会,成汭还没疯。言行谦逊,不以善小而不为,还是一个优秀的节度使。

  主位上,成汭正闭目沉思。获悉圣人口风后,汭不豫。只打发一个太守,还是北地郡那鸟不拉屎的荒服。就这,他凭什么移镇?也太吝啬了!

  同时也有些恼火。入朝,不甘心,也舍不得八州一府。清君侧,实力又不足。王师带甲十五万,假的!但在潼、蒲、京师都要留兵布防的情况下,讨金商还出动了三万,七八万步骑应是有的。从全歼汴师两万余、平行袭之快的表现看,是劲旅。

  如果造反,成汭数了一下:赵贼和雷满、王建肇这两个仇雠会响应,吴讨、马殷会急于撇清关系,他们就是暴力上位,容易被一道诏书激出兵变,河中、播蛮、清江蛮、巴中观察使会出兵征讨自己。屯驻虢州的杨守亮兄弟也有可能加入讨伐大军。

  更致命的是内部还可能爆发微变。

  汴梁联系过了,朱温用事东方,分身乏术,何况也鞭长莫及。

  唉!本以为还要几年圣人才有暇都督江南诸军事呢。

  如之奈何?成汭很纠结。

  “车驾在武当山,欲召我与公等入朝食禄,我也没个主意,都说说吧。”

  “唯入朝。”率先发言的正是李珽。

  “王室蒙尘,神器危悬。天之哀灵,降生圣人。上视事六年,政治焕然更始,朝廷威令复振四方。《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盖所谓天命不可逆也。其次,江南、巴蜀异于河朔。赵、魏、齐、燕、沧有百年数代经营,将士男女累世胶固。虽欲反正,固不可自拔,乃有田布之死;于是听任。而江蜀,王化所在,人情难共同谋。稍生孽心,大祸萧墙。故有刘辟、李锜、朱玫、昌符、茂贞之速亡。既以逆取,不能顺守。诏书所任,而以下克上,以臣讨君,岂能久乎?”

  “使不承上谕,徒然触怒六师移来。征丹凤门糜肉、渼陂泽尸海、长春宫髅堆、重阳谷鬼哭……愿大帅审处之。”

  一席话说得不少人微微点头。

  李珽的意思很明确。这确实是一个长草的时代,但关中和南方的割据基础薄弱。武夫不畏皇权,多怀贼心,但普遍的士庶不爱好这勾当。你做不到河朔诸镇那样——百姓箪食壶浆主动帮你抵御中央征讨。能做的选择就一个,那就是重新服从朝廷。

  只是他才开题,就被旁人高声打断。

  “公言差矣!”

  成汭与众人循音望去,只见是一名绯衣的武官直身拱手,娓娓其谈:“如今国家失道,州郡燹乱繁发,王化之地尚在而道德之人难寻。若公等皆是赤胆忠心,秉节持纲,今日焉能排座军府,众叙臣道?巢贼一夫作难,天下云集响应。朱温砀山小丑,称尊汴州无敢问。这就是大唐的民心吗?泥腿子只关注收多少粮,士贵眼里只有官爵权力,谁强就附谁。但有武力,缘何在乎此辈怎么想?”

  “舒震!”李珽忍不住斥责道:“王师就在卧榻之侧,你怎敢口无遮拦?”

  这武官正是舒震,许昌人,前荆南监军朱敬孜的三千忠武军卫队的五统领之一。中和年申屠琮勤王返回,将这帮跋扈武夫讨灭。部众溃散后,一部分回了河南老家,一部分干起了马贼、水匪。成汭持节后,招安程君之、舒震两路。因二人都是许昌将门,文武双全,遂署军职。

  “大帅,话说到这份上,有些不敬之辞仆直说了。”舒震没理会李珽,继续道:“此时归国,圣人自成派系,根本用不上我等。并且,杀一禁军大将,诛一衙内,孰易孰难?看人脸色,不若自己做主。仆之见,还是并力向前。只要败走圣人,余者诸侯破之非难。况且圣人大敌仍是汴贼。就算战之不克,我缩城坚守,圣人又能在荆襄耽搁多久?”

  成汭不置可否,但其实有点动摇了。

  之前是不是被圣人定金商、杀得王彦章仅以身免的威势吓住了?坐拥荆南八州一府,不博一把,是男人吗?执戟四万,一箭不发就率土入朝……但还是怕。王师不弱,邻敌又多,打起来没甚胜算。

  野心和对圣人的忌惮在脑袋里激烈地交战。

  正魂与奸性反复较量。

  是雪中送炭,做第一具马骨,还是枭雄当到穷途末路为止?反正赢了血赚,输了不亏。

  好难啊。

  “自古大业险中求,使刘邦不造项王的反,甘愿老死南郑,焉有四百年炎汉?令圣人败退京师,荆襄八郡便是大帅之天下。”见他眉头一会展开,一会紧皱,舒震进一步诱惑道:“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此殆天所以资大帅,大帅岂无意乎?可效那刘备故事。牢据荆州,再图益州。诚如是,则诸侯可成矣。”

  李珽翻了个白眼,对这河南杀材的贪婪叹为观止。

  成汭缓缓摩挲着手背,没吭声。

  或许是该先干一场。

  冯行袭的失败,那是斤两不够。

  可万一不顺,部下作乱要杀自己取而代之或投降怎么办?

  唉!如果是换个地方当节度使就好了。

  “李公。”想到这,成汭抬头看向李珽,道:“可否移镇江西、黔中、剑南、广州?”

  “这…”李珽表情凝固了。

  赵、魏、沧、齐、兖、郓、燕、晋、吴、歙、云、潞、邢、浙、蒲、夏、闽、义武军、振武军、天德军、建康、襄阳、湖南、鄂岳名花有主。汴、徐、陈、蔡、陕、河内在朱温手里。五管经略你看不上。京西北八镇灰飞烟灭。关西敦煌、张掖你去吗?

  黔中观察使是蔡贼王建肇,圣人敢移镇他就敢造反。朝廷不想多事!广州…黄巢都没讨到的宝地,能给你?剑南,同样不可能,朝廷宁可让它继续乱着也不会让不可靠的人去做节度使。盘一盘,哪有窝给你换?

  至于江西。

  钟传因为暗通汴贼,去年冬天被罢免一切爵位、本官、职务。从法理上来说,他已是庶人一个,但这会是死是活还没有消息;应该还在和部下、外州刺史拉锯。

  要移镇,江西大概是圣人唯一拿得出手的空缺。

  同意的概率也比较高。

  但问题是,去江西跟重新打地盘没区别,得率军武装上任。搞得能当观察使,搞不好直接战死。马殷那帮人到处逃命的时候,不是没试过江西,碰得鼻青脸肿,这才来的湖南。

  果然,成汭脸黑了。

  “卢公,你为何不言?”他又看向卢延让,问道。

  “入朝,入朝。”卢延让强调了两遍,方补充道:“仆生在范阳,常与幽州杀材为伍,也算知兵。去年到京师公干,在灞上见过王师军容。虽万人行进,静默无声。讲武时抽阵、变队、射箭、击槊,帅台无令则站如松,坐如钟,自己休息。士气沉稳,不骄不躁,实乃锐兵。”

  “赵武,你呢?”成汭又点了一人。

  “先战一战,不然如何认命?”赵武笑了笑。

  “赵教练……”见赵武也要长篇大论,李珽突然轻声喊道。

  赵武回头看去。

  “那年李茂贞犯阙不成,军中骚动不安,茂贞惧,连大军都不敢要,仅携亲信数百回遁凤翔,途中得报,假子李继侃夺位。只得狼狈北逃,汇合部下。半路上又被盟友偷袭,困在麻城。”李珽语调平缓,仿佛在叙说一件不存在的虚事:“受困期间,亲信接连逃走,连长子也舍他而去。为了活命,他吃光了能找到的老鼠、树皮、草根,还有唯一一个不肯走的亲兵——三郎。之后,其突围而出到了大震关,行瑜遂引兵而至。”

  “鏖战数月后,两军粮尽,茂贞、行瑜双双为乱兵脔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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