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156节

  元吉多匿亡命,厚赐使为用。

  太子承乾阴养刺客纥干承基等及壮士百馀人谋杀魏王泰。

  十月十八夜,盗入第杀辅国,携首而去。

  薛雄刺史卫州,承嗣诱降,雄不可。承嗣使盗杀之,屠其家。

  尤以中唐为盛。元和时,刺客出没全国,伏杀执政团队。在李渊坟头上蹦迪。摧毁李亨献陵的神道门。烧行宫寺庙。甚至还出现了大规模刺客潜入雒阳准备制造屠杀的暴恐事件。

  晚唐风气犹在。

  朱玫欲朝廷讨克用,数遣人潜入京城,烧积聚,或刺杀近侍,声云克用所为。

  李茂贞使其党纠合数百千人,拥观军容使西门重遂马诉曰:“岐帅无罪,不宜致讨,使百姓涂炭。”这次半路抓住你发出警告,下回,呵呵。

  小校韩武数于使厅上马,牙司止之,武怒曰:“司徒许我为节度使!”王建遣人刺杀之。

  使者致诏还,杨复恭遣腹心张绾刺杀之。

  朱温围岐,王师范遣刺客入关——“至华州,巡逻疑其有异,剖舆视之,兵仗也。众因呼,杀敬思而遁。”大街上干掉镇将,潇洒而去。

  知训初学兵于朱瑾,瑾力教之,后因索马于瑾,瑾不与,夜遣壮士刺瑾,瑾手刃数人。

  但话说回来,虽然这是普遍现象,但毕竟下作。堂堂圣人、宰相相聚一殿居然在这商量用刺客干掉李逆,传出去让人怎么看?黔驴技穷?所以一个李振敢提,一个朱温敢问,而敬翔、裴迪、萧符都不肯吭声。

  朱圣有点泄气。

  他不傻。文人素来求名,李振这样举世非之而不加沮的人是少数。组织杀驾这种事,无论成败,注定会背上贾充、李儒的丑名。

  敬翔他们不吱声,就只有问李振了。

  “你出去。”朱圣对坐在角落里的起居官挥手道。他要策划阴谋,这种事怎能被记录下来,玷污他的英名?若成了,千百年后昭昭史册上不就多了一行字——梁祖以臣讨君数无功,乃遣刺客入长安。甲子,盗入大明宫,携帝首而去,国祚遂兴?

  起居官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以太宗之骄横,尚且只欲此注,岂有逐史官之天子?”

  “崔子杀之!”朱圣勃然作色,拍案恫吓。

  起居官看了看他,又挨个打量李振、敬翔、裴迪、萧符,收起东西大步而去。平时一个个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到了疑难杂症,瞬间黑暗不敢示人。

  突然就感觉他们在过家家。

  罢了,且挂印而去,谁爱做大梁的史官谁来做吧。

  “仅仅杀掉李贼还不够,那杜让能、刘崇望之辈,用事累朝…”待起居官走出大殿,朱圣方重新捡起话题。说这话时嗓门压得极低,同时左右观察,仿佛还是怕被人听见。

  “使除此二人,则断李贼一臂。”李振予以认可,眼珠子一转,又补充道:“王从训、赵服、赵嘉、扎猪、郑延昌亦是走狗,不可不诛。另,赵妃之子政阳寄养玄都观,长子敬慎业已出宫开第独居……”

  看得出来,他早有此意,情报工作做得很足。

  “李竖出警入跸,如之奈何?”朱圣最在乎这个,打断道。

  “可拣选壮士数百,乔装入关。再收买他左右卫士、女御、寺人、翰林近官;两策并用。”李振不假思索,胸有成竹道:“李逆血洗宫廷,又禁其秉政握兵,但使之为扫洒、杂役之人。中官与他,可谓仇雠。”

  朱圣一听,觉得这个办法好。中官只是不参政了,人还在。联络上那么几个对他心怀怨恨兼有鱼弘志、刘克明胆量的,得手的概率很大!不过寺人、女御深居唐宫,如何结交呢?

  “这就要想办法了。”李振抿了口茶,道:“此事,非一朝一夕可为,切不可操之过急。”

  那么容易就让咱们勾搭上了,宣徽使宇文柔、飞龙使张承业、宫正令杨可曦之辈是傻子么。

  女官,别小看。

  她们也是中官的一员,仪、食、寝、服、宫、功、馆七司深入到皇帝的方方面面,是北司的重要组成部分。没她们配合,能发生那么多天子、妃嫔、子嗣暴毙的事?宣徽院、左藏库同样有不少女官干活,杀人如麻的蛇女也很常见,真当宇文柔这帮毒妇是花瓶?

  “容后细议。”朱圣越聊越兴奋,趁热打铁道:“选刺客入关这一计,谁能为使?”

  “寇彦卿允文允武,机敏过人,老辣干练。”李振对曰。

  “他?”朱圣顿时不高兴了,拒绝道:“彦卿,朕之神将也,不可入不测险境。”

  李振皱起眉头。舍不得孩子,如何套得着狼?连儿媳妇、敬翔的妻子都能通奸,何怜一寇彦卿?他连九族都敢弃之不顾,陛下却妇人之仁。干大事惜本,岂创业之主哉!

  “河中行营招讨使张存敬、滑州都虞侯丁会可也。”李振想了想,又说道。

  “休提存敬、丁会!”朱圣一听就火了,颇为不忿。

  张存敬整天悲天悯人,到河中不满一年就收了七个假子假女。假惺惺地大发善心给谁看?阴养民意军心么。而且他怀疑张存敬对天后有非分之想。前几天遣使奏事,还别出心裁送了一批春笋、时令鱼,说给天后补身子……

  差点没气死朱圣。他的女人,要你来关切!

  还有那丁会。动不动就府中大喊大叫,哭得眼泪汪汪。一州都虞侯,就痴迷给人号丧?

  给谁嚎呢?

  李振暗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就自己想吧。

  “朕再物色物色。”朱圣转而说到其他事:“拒阳川之败影响之深,无须赘言。王彦章铸兹大错,丧师辱国,为李晔一竖杀得仅以身免,简直可笑……李军什么货色,朕岂不知。守城有余,野战力有未逮。如何能败我两万步骑?朕欲诛王彦章,以正军法。”

  “不可!”一直沉默的敬翔忍不住了,拱手谏道:“此战,臣也看过陈令勋、邵赞、刘重霸的奏书,罪实不在将。且,王彦章从军以来,冲锋陷阵,功勋卓著。虽时有悖逆之言,情有可原,风气如此。难道指望武夫都是郭子仪、李晟、马璘吗。倘以一败而杀,今后谁敢主动出战?”

  想着朝堂文臣都是裴度、嵇绍,武将都是忠肝义胆的文明人,大伙众正盈朝,这不是搞笑吗。

  方今世道,哪有那么多忠臣!

  况且你自己就是“既以逆取”的反贼,还盼着手下都给你说好听的?

  但王彦章如此大败,不施以惩罚也不合理。

  “可罢其左羽林大将军之官,汝州金商均都防御使之职。”敬翔建议道。

  朱温犹豫良久,眼睛睁开又闭上,闭上又睁开,如此反复几次,方轻轻道:“便饶了此辈。”

  萧符在一旁察言观色。还好,陛下没暴怒失智。王彦章甚得天后赏识,逃回来那日入宫面圣,天后不但没怪罪,还好言安慰。杀了他,已经同床异梦的二圣恐怕就没有和解的余地了。

  “李竖饕餮鲸虎之象已现,今年又被他得到金商,打通了征讨荆楚诸镇的道路,长此以往,势大难制,残局该做决断了。”李振提醒道。

  “这巨贼!”朱圣听到“李竖”二字就烦躁不已。荆楚地方偏远,一到夏季雨水不断,蛇虫满路,不好军事干涉。诸侯也普遍弱小,难堪扶持。被李逆荡平是必然的,时间问题罢了。

  但大梁缺乏经略荆襄的水师、兵力、将领,李逆也不具备,却可以依靠他那该死的大义削弱对方的反抗意志。南方诸侯即便抵抗,程度也有限。金商就是现例,王彦章一败,鲁崇矩、姚畅马上就降了,冯行袭的万余大军更是逃亡过半。

  其他制约李逆东侵的有效方案,可能就再试试潼、蒲了,或者向陕、河中增兵,摆出随时大举进攻的势态,迫使李逆不敢轻易离开关中。

  “不若从汝、许两路出击,夺取南阳,以此为基,囤积重兵防遏李逆,比得楚州窥伺淮南故事。”敬翔突发奇想道。

  朱温低头沉吟许久。

  拿下南阳当钉子,确实可以。

  但眼下该地为赵匡凝所据,用兵南阳,李竖不可能坐视不救,而他对李逆已经产生了心理阴影。每失利一次,就是给对方涨威望;能没创伤吗?

  不到不得已,或者拥有绝对优势,朱圣现在是真不愿对上李逆。此贼就是个癞蛤蟆,咬不死人,恶心死人。

  “陛下!”见朱圣又出神,敬翔高声喊道。

  “朕,朕再想想。”朱圣稍稍打起精神。潼关受挫,鄂、魏反,侯嵩、邵光稠反;蒲关失利,淄青、魏博大举讨伐,义成军作乱,徐州刘亥、垣庆忌反。对李作战的后果,令人心悸。

  “圣人何必灰心丧气?”瞧他愁眉苦脸的,李振劝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昔安庆绪退保邺城,燕人几以大厦将倾。谁料史思明力挽狂澜,大败九镇?使思明不苛子,朝义不弑父。鹿死唐燕,犹未可知。李竖兵不过数万,一时猖狂,回光返照而已。当天命之去,谁又有雄才大略能施展再造之力?乞圣人勿虑,稳扎稳打,去心魔。”

  朱温一听,是这么个道理,但旋记起李竖那张臭脸,以及瞳孔中流露出的轻视、讥笑、漠然,还有在首阳山被一箭射断大纛的羞辱,还有张氏那贱妇每每提及李逆时一闪而过的佩服、好奇、欣赏,羞愤再度浮起:“子非鱼,安知鱼之痛!”

  说完,气冲冲地跑了,留下几人面面相觑。

  陛下这性子,是越来越不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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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的武当山春光明媚,山脚下桃花盛开,蜂蝶穿梭。李珽脱掉鞋履,被卫士寸寸搜身后,被南宫宠颜引进寺门——里面就是万寿院了。有假山,池塘,银杏坛,桃林,碑亭。一人合抱的银杏树下,圣人静静坐在绿荫里,闭目假寐。

  身边有几个女人。有的在办公,有的在制作糕点,有的在说话。

  “荆南节度使掌书记臣李珽拜见天子。”

  “字公度?”

  “是。”

  “二十四登进士,授校书郎。未久,丁内艰,家贫无以葬母,于是沿途乞讨而后丧。服阕征为御史,因无盘缠无法上任。成汭镇江陵,辟为掌书记。听说还是敦煌人?李书记好生俊俏,又有词赋经济之能,兼古仁人品德;比我朝堂上那些尸位素餐的庸官强多了。”圣人如数家珍,微微感慨。

  “陛下……”李珽面露奇色。

  “给他拿个蒲团坐。”圣人对闻人楚楚说道。

  “谢陛下。”

  一边蒸糕点的女人端着盘子走了过来,将新鲜弄好的糕点放在圣人身前的案几上。

  “你是赵若昭?”看见她的长相,李珽下意识问了出来。

第178章 颍川郡夫人

  “可谓之颍川郡夫人。”闻人楚楚温馨揭示道。

  李珽愕然。

  赵匡凝的妹妹突现面前,已令他非常意外,没想到竟已得尊。艰难以后,礼崩乐坏,除淑贤德,昭仪、婕妤这些嫔妇实质上坠入了女御的范围,不能通过官阶判断受宠与否。三妃以下,皇帝在不在乎某人,在宫里好不好过,要看有没有郡望封号。

  辟如今上。

  陈宸,秩比正四品的美人,封冯翊郡。美人,只是体现贵贱等级的秩。

  赵如心的本官是正六品诸宫司言令,此为官。枢密使是差遣,无秩。严格来界定都不算妃嫔,属寺人性质的秘书,称宫官、中官才对。但功勋卓著,亦封天水郡夫人。与之一类的还有赵郡宇文柔、东海郡洛符、邯郸郡南宫宠颜、新秦郡杨可证、荥阳郡闻人楚楚。这就是制度之外的另一个体系的妃嫔,自成圈子,各领职务;暗中大概还充当着天子耳目。

  至于扶风郡韦懿、河东郡裴贞一。和陈夫人是一类,圣人没给她们找事干,也没授之以权责,唯一的事就是陪圣人睡觉。圣人给她们封号,单纯表明重视而已。

  这些才是简在帝心的真后宫。若恩遇不衰,还有晋升,届时便是比肩三妃的凉、齐、赵、楚诸国夫人。容不得多想,李珽直身站起,对着赵若昭恭敬拜倒:“冒犯名讳,臣之罪也。”

  “不知者不怪,坐吧。”赵若昭摆摆手,转身回去继续做点心。

  李珽拱拱手,尴尬地坐下。

  赵匡凝够走运,刚把妹妹送出,就得了个颍川郡夫人。圣人如此大方,丝毫不嫌恶赵若昭是蔡女,给足信任和面子,彰显招揽诚意。这下,赵匡凝应该会彻底倒向朝廷了吧?襄阳服王命,则荆南何去何从?

  “黄巢虽平,蔡贼复炽。彦侵淮南,贤侵江淮,诰陷襄阳,儒陷东都、怀、陕,晊屠汝郑,瑭扫宣武,所至杀翦焚荡。荆州经此巨盗,居民才十一家。汭抚慰伤残,通商务农,比及乾宁,盈户过万,善莫大焉;此汭之功也。”品尝完点心,圣人终于开场。

  “代天牧民,成帅分内之职。”李珽收起思绪,答道。

  “哦?”圣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口吻中带着几分惊奇道:“代天牧民……原来成卿心中还有朕,荆南眼里还有朝廷。去岁监察御史狄归昌劾成卿侵略夔、施,擅夺云安盐池,雁过拔毛东南进贡,看来是狂徒妄语,须饶不了此辈。”

  李珽闻言看了眼圣人,却镇静了下来,如果是为了这二三事,倒还应付。

  故而他否认道:“绝无此事!秦宗权之败而余孽犹存,其将常厚盘踞白帝城,夔州刺史毛湘威福自专,外结王建为盟,阴图割据。时内竖当政,不管不问。荆南将士忠勇为国,遂驱蔡贼,诛毛湘,退蜀贼,为社稷复夔、渝、万、涪四州之地。而施州,韦浦乾符年赴任,中和年暴死,自是三五年无刺史,豪强傲座官邸。如斯大逆,出师荡平,天道所望,何言其过?而后盗发朱温,汴种僭越,地方倡乱,事急从权,乃代管施州。”

  “而云安盐池。”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李珽喉咙有点干,抿了抿嘴才继续说道:“得到盐池以来,岁输长安两千车,以资王室。使无收夔一役,盐池如今在蔡贼手里,又或为蜀所窃……”

  后面的话他吞了回去——汭不取之,陛下还想得到每年两千车夔盐的好处?

  圣人闻音识曲,明白李珽的欲言又止是什么,一时噎住;这些少年进士出身的官僚还真是牙尖嘴利。

  李珽乘胜追击:“东南进献,汭素来不动分文,还多次派兵护送。这在江陵,也是众所周知的。那狄归昌,定是收了谁的钱,故而栽赃成帅,离间君臣。”

  圣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好在他在那番话收尾时专门留心补充了一句“看来是狂徒妄语”做准备,否则就丢人了。另外,若不是穿越者,有挂,还着实不好辨别成汭的忠奸…

  成汭如何,后唐年间高季兴的心腹孙光宪评价过:“荷宠于唐而助桀作孽,陈诚伪室。非忠非义,始终谬也。”

  北宋史官持相反态度——“成汭雄据大藩,虽无济代之劳,且有勤王之节,功虽不就,志亦可嘉。”虽然没为挽救唐朝江山做出过实际行动,但给李家拿过钱,喊过口号,难道这不叫勤王吗?还是值得肯定的。

  薛居正这帮人睁眼说瞎话,以这样恶心的笔墨粉饰贰臣,大概和归德军节度使赵匡胤负周世宗有关吧。

  圣人不打算和李珽口头拉扯了。

  荆南的实力他掂量过了。现有水陆兵马四万余,其实很难养得起,但成汭扩张欲强,把收入都用于军事。后世残唐快灭亡那会,其已拥众十万。不过从鄂州之战被吴人一举歼灭的表现来看,水分很大。眼下这四万军,一方面挫败了蜀人东出,殄肃了蔡寇流贼。一方面,三番五次没搞定割据武陵、醴州的雷氏;战力不好说。

  地盘目前实控夔、万、忠、涪、施、归、峡、渝、江陵八州一府。渝州刺史柳玭是朝廷委派的,去年带着几千蛮子勤过王,但成汭若想动武,老头只有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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