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不了的不止他。
前些年朱温到青州募兵,有心奋斗的衙军及民间勇士跑了上万。你舍不得抛弃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别的地方苦苦祈盼的和平,弃之如敝履;这还是武夫多白鸽的淄青。或许这就是时代风气,好战份子遍布海内,而且嘴炮少,实践者为主。今天你看他只说了两句,明天也许就背起了行囊。
“别多想了。”拍了拍卢旭肩膀,李钦叹道:“你我门第显赫,如何能安心再回去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我看圣人还行,比王师范强。跟着他,兴许能闯个名堂。大丈夫在世,焉能碌碌老死青州?”
卢旭但笑不语。
瞄了眼在身后不远处休息的军士,拉着李钦往前走了走,低声问道:“你学问深,说说,李氏与朱温,谁能赢?”
“不好说。朱逆霸占中原,家底是朝廷数倍,输个三五次也无妨,何况还没惨败过。控鹤、长剑、长直这些骨干部队未遭重创前,各地反叛只是给他搓背。但圣人雄踞山河,王室威望复振,只要不遇弑,持鼎关中无忧。能否更进一步,要看上帝给不给他机会。不犯大错,天愿假年,当个代宗有望。但世事难料啊老卢,谁能想到安禄山起兵一年就死了?谁能想到一顿饭没吃好泾师就反了?唉,命运无常,难遂人愿,自古多少意难平。”
“不聊这个了。走,过河看看。”李钦起了兴致,踩上独木桥蹦蹦跳跳地走过去。
过了小溪,两人沿着田埂漫步了一会,前方响起几声狗叫。
“什么人?”村口小路迎面走来一群壮汉健妇。男的赤膊,汗流浃背。女的肤色如铜;皆手持凶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俩。再仔细一看,数十步的槐树后还站着十几个携带弓箭、三角叉、铁锤的“百姓”,眼神警惕,窃窃私语。
毫无疑问,整个村子都在铸私钱,这是他们的岗哨队。李钦止住准备拔刀转身叫人的卢旭,道:“我等乃王师游奕,奉圣人旨意侦查敌情。”
“圣人?哪个圣人?”
李钦:“…”
黄巢、李煴、秦宗权、朱温走马观花,李氏圣人的影响力被分走了吗,商州百姓好像对大义名分没什么感觉。还没他们淄青心怀圣人…
“愚民在斯。”李钦一时语塞,也懒得提醒他们汴贼将至了。
“不如宰了他们。”回去的路上,卢旭做了个割喉的动作,建议道。
“泥腿子什么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向来是见风使舵,给口饭吃就能收买,根本不关心谁当皇帝,蠢得很。何必计较?”李钦摇摇头,意兴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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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我将令者,就如此辈。”王彦章已率万余步骑进抵拒阳川之北。刚扎建的营盘乱哄哄的,百余颗血肉模糊的头颅排成一条线挂在辕门前,都是外出砍树作业时管不住裤裆手脚在附近爽快的武夫。
擦完手上的血迹,王彦章甩了甩胳膊。经常砍人脑袋的都知道,剁断脖子是需要很大力气的,而王某一次性亲手斩首上百,难免关节发麻。
士卒们眼含怨毒,不时有人对着王彦章的背影挥拳。
狗贼!
哗,王彦章突然转身。众人立刻鸦雀无声,装模作样各自忙去了。
“都虞,都虞,不监督军士遵行军法,要你何用?”一巴掌把王班甩翻在地,骂道:“滚!”
王班大步跑开。
什么东西!
王彦章余怒未消,冲来来往往的军士斥道:“打仗就打仗,整日以欺负小人为能。抢财货,玩女人,搞这些能有十州之地么?离那些下贱蔡胚昏头事走远了,不然仔细尔辈的皮肉!入你娘的一群贱种…”
朱温真是中了风!
让他领的都是些什么混账玩意?
训完了,王彦章这才钻进大帐招来游奕使及一干将校:“李皇帝到哪了?”
“拒阳川之南二十里外。抓了几个舌头拷问,大约有步骑三到四万。”
“冯行袭怎么说?”
“言愿选万人更换我军服饰以助战。”
“干大事惜身!”王彦章嗤笑了两声,眼中厌恶毕露:“要反就反,要降就降。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死了就死了,多大回事?瞻前顾后,首鼠两端,这也能当节度使?”
诸将默然。王帅痛恨朝秦暮楚之辈、嫉恶如仇的刚直秉性在汴梁可谓妇孺皆知,不止一次和别人街头对打。他觉得社会风气就是被这些家伙败坏的。但他们不知道的是,王某更切齿朱温、敬翔、李振、段凝、葛从周这帮二臣。然则朱温能心安理得的三易其主,他却做不到扭曲自己的价值观一易其主。我们的王帅,竟然如此抽象。
“子午道和潼关方向还有没有李军南下?”
“应该有。”
“应该?”顿了顿,王彦章拉着他到自己的位置往座位上按:“来来来,坐,这一战你来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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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商山早行之铁枪
圣人住在村子里,抱手沉默观察着地图。
武关也不是一座关,而是西起青泥岭、蓝田关,经熊耳山、雒南、上雒、商雒、庾岭、莲花瓶各种鳞次栉比的地形城寨最终东抵武关的“工事”。其结构西北高、东南低,川塬、丘陵、群峰环聚相望,星罗棋布的河网多达百条。整体是西、北、南峻峭,对武关、丹水原起伏倾斜的地貌趋势。
他其实不愿意在如此险地作战。兵马容易被分割,马军无用武,蛇虫虎豹大熊猫横行。一场暴雨就能让你无法前进。双方若没默契,不刻意找场地,阵列摆不开,击槊都击不起来。按术语来说就是——“彼我可往,曰交地。山林、沮泽、险阻,曰圮地。
非常恼火。
但谁想到王彦章按耐不住寂寞,甫一上任就拿冯行袭开刀。
不得不说,此人是聪明的,也非常有想法。商州之雒南到虢州之卢氏这条路并无阻碍,沿着洛水两岸的川塬走,畅通无阻。朱温不敢冒险绕开武关率主力走该道进入上雒山地战,代价小的他敢。此番逆流而上试图夺商,如果成功,这里就可以作为北窥长安经营关中、南慑武关以迫降冯行袭的基地。
先锋游奕使李钦来报,已在拒阳川侦察到王彦章踪迹。从旗帜、车马、炊烟来看,其众不少于万人。可能更多——汴人在西线部署了赵羽、朱友恭、何絪、张存敬、牛存节、邓季筠六路重兵当“贼”通道,防遏太原、关陇之师入境抄略;或许会协助王彦章的行动。
如果要来,那就战吧。
他也是老匹夫了。除了河阳节度使牛存节让他忌惮,汴军西路余者诸将都还好。
邓季筠受不得上嘴脸。那年在泽州,李克用吃准这点,派李存孝到城下羞辱,一句话就让他破了防——我饿了,快挑个长得胖的来让我吃。楼上红脸小胖子,我看你就不错。邓季筠瞬间血怒,不顾劝阻出城与李单挑,遂被生擒。
控制不了情绪,李某玩死他的阴招不要太多。
张存敬被猜忌,行事束手束脚。
赵羽活菩萨——在陈州时,有感平民命运凄惨,自修伏羲庙,经常为四海男女祈福。后世死的时候,陈人为之罢市,很离谱。
王彦章太直,嫉恶如仇。在这个时代当岳飞的代价就是军士对你不爽,平时不说,该报复你的时候也不犹豫。历史上中都之战失败后,部下直接把他抛弃。混乱中的夏鲁奇见到这一幕,将其抓获。
还有冯行袭,已与贼合流;有点难绷。王彦章攻略金商,害怕被朱温夺走三州的冯行袭告急长安。不意他率大军亲征抵商后,这厮又忧虑引狼入室,反过来增兵武关,不让他南下,同时向朱温称臣。
“够滑。”
“区区万人就厥辞略定巡属,王彦章这般猖狂,拿吾辈当鸡犬?”
“开打开打!让这挫鸟试试咱们的刀快。”
“灭了王彦章,上雒阳!”
满帐将校嚷了一通,听得圣人直皱眉。摆了摆手,道:“且各回营磨砺士气,检查甲仗,战斗就在这两天了。”
“再给赵匡凝传信,令攻均州。此事,他即便再有其他理由也不容圜。”等众人离去,圣人面无表情地对赵嘉吩咐道。
“明白。”赵嘉点点头,文不加点。
听得出来,圣人对赵匡凝一味保全实力迟迟不动真格是有意见的。只是赵匡凝两度勤王,进贡不绝,又把妹妹赵若昭送进宫,很够意思了。没见离得远的黔中王建肇、夔门赵武、黄州吴讨、武陵雷满、长沙马殷虽然都表示要北上讨贼,但至今还在“整顿”么?这世道,得一匡凝已幸矣,何复奢求太多。
荆州的成汭还在联络冯行袭,似有合流迹象。
没有自知之明!朝廷可以把你从秭归刺史扶持到荆南节度使,也能拉你下来。而且这厮居然霸占云安盐池,还屡次雁过拔毛东南诸侯的上供。按赵嘉的想法,草制褫夺让其部下杀了算了。
乾宁元年二月二十三,朱温拜御史大夫、千牛将军、两街使大舅哥石彦辞平章事、使持节、观军容,令往雒阳监军。
无论东、南、西、北哪个方向,捷报都越来越少,而计划受阻或内部龃龉的奏书则一封接一封。一次次的叛乱也让朱温对部下的信任渐减,即将清零,从前“天下英雄入我彀”降将大方任用的胸怀没有了。现在除了少许老人如胡真、谢瞳和石彦辞、张仙这些妻族,以及葛从周、庞师古这类被他多次考验过的,他谁都不信。
很正常。人就是人,人是社会性的情感生物。当亲朋好友、提拔信用的下属、缠绵恩爱过的女人陆陆续离你而去,你还会相信别人吐露的真心吗;没有谁能承受背叛的痛苦和反噬。可能,此后幸运女神将推开朱温。他在一系列浴火重生中崭露出的夺目锋芒将逐渐黯淡,直至衰败和消亡。而厄运将如影随形陪伴在午午夜夜,直到他闭上眼睛。
二月二十五日,敌人一步步逼近。经石彦辞调度,汴军西面行营遣陕州排阵使丁审衢、左亲骑指挥使张仙、右云骑指挥使宋铎、广胜军右厢马军都头使陈令勋、夹马都将尹皓、突将使韩瑭、河阳斩击使邵赞、怀州都虞侯刘重霸各将数百数千不等,趣雒参战。能占领商州自然最好,伺机消灭李逆有生力量也行。
二月二十七日,冯行袭自金州旋师均州。赵匡凝被圣人催得没办法,给主持唐邓的二弟赵匡明益兵两万,令讨蔡、汝两州,同时派三弟赵匡璘猛攻冯行袭。
二十八,梨花盛开,春和景明,溪流荡漾碧流。真是个干架的好日子。上带兵出拒阳川。以铁斧都将李君实、李存孝为先锋,三万步骑如洪流般席卷而东。干脆谁也别几把废话,正面丛枪互捅一决胜负好了。大战,拉开帷幕。
王铁枪?来,看谁的枪硬!
第172章 气日衰而志益堕
金戈铁马,麾盖黑遮。
王彦章跃马军前,精神抖擞道:“公等十年血战,终平巢蔡,还复小民太平,可谓苦矣。自唐主来讨,胡马窥汴去后,治世扫矣。京师一路而来,处处凋敝,罪在谁人?罪在李氏!今日,他就在对面。为除不义禁残暴,男儿当死边野,裹尸还葬。眼见妖孽荼毒不能翦,是大丈夫之耻。希望诸君能拿出对得起身份的勇气!”
这是在演《四行仓库》吗?搞得热血沸腾。旁边的夹马都将尹皓对突将使韩瑭道:“我只知道王彦章是悍将,却没听说他也如此的牙尖嘴利。”
一番话大义凛然,但除了带来的羽林军,汝州兵并不买账。
队伍不整齐,士卒表情木讷,死气沉沉,眉宇间尽是讽色。大帅不造反,中原诸州怎会复煎?罪在李氏…我看是在敬翔、寇彦卿这帮篡臣吧。若非此辈,大伙岂被置死地?
“朱圣早些死,中原就安生了,他就是史思明、秦宗权那种魔头。”
“翦妖孽?俺正有此意,王帅带吾属杀到汴梁去吧?”
“对,清君侧!李振之类祸乱天下,全杀了。”
“莫要造反,但诛奸贼而已。
“是也。便在兴教门外列阵击鼓,圣人谓我昧死忠勇为国,定有重赏。”
“陛下为晋、蒲、魏、齐、楚、兖、郓、吴、荆四海诸侯声讨,不知何时就要死于非命,还怕他做甚。”
“王彦章,不要呱噪了,谁也不是新兵。能打则打,打不赢,你带着羽林军回汴州继续当你的大将军,我自投李逆去也。”
“.”汝州兵的士气似乎不是很好。王彦章在上面讲,他们在下面讲。交头接耳,嗡嗡嗡的。好在王彦章上任时天后给他派了三千羽林军。见状,这些杀材二话不说,直接钻进队伍拿刀鞘劈头乱抽,拳打脚踹,厉声喝骂,很快把这股嘈杂弹压了下来。汝州兵不吭声了,一个个无精打采地站在那,宛若一潭黑艳枯水。
王彦章心一凉。为了激发斗志,他不得不捏着鼻子为朱温粉饰,用家国情怀和下马贼磨炼部众,不意大伙都活得很通透。顺利时,都要提携玉龙为君死。几次受挫后,这会又怪起朱温造反,隐隐要与朱温划清界限。
“若得胜,我向天后请赏,人给一百缗。”斟酌了一下,他说。
汝州兵这才稍稍活泛了几分。
王彦章暗叹一声。
对不住了天后,军心颓废,不临阵加钱,这群人不卖命啊。武力驱使?怕不是当场就要作乱,反戈为李逆所用。这样的一战,注定是失败的。
“咚咚…”激昂的进军鼓声炸雷般敲响。
武夫一阵枭躁,大阵开始缓缓前进。王彦章率三千羽林军及一干号令杂兵居中,羽林军都是老卒,心理素质过硬,全贯甲,技术娴熟,当为中流砥柱。
八千汝军在他们两侧。
汝军左右外翼是陕州排阵使丁审衢、突将使韩瑭、河阳斩击使邵赞、怀州都虞侯刘重霸四部组成的近六千人的部队。很显然,王彦章在玩心机,把汝州军嵌套在了中间。左亲骑张仙、右云骑指挥使宋铎、广胜军右厢马军都头陈令勋、夹马将尹皓的五千骑兵配置在后方,待命。
这些是朱温委派踏白军新练的。
近两万三步骑,都在这了。营盘里只留了病号和随军工匠、医官、文职之类。
冯行袭本来要派万人参战,但王彦章看不上。别上场两三个回合就被打垮,带崩全军——从首阳山一战能看出来,李军很坚韧,养尊处优的金商兵不是对手。
“嘟…”巳时整。望见敌人的汴军吹响角声,停下整队,并一边吃干粮休息,补充体力,一边观察对方。和将帅说的情况差不多,李军略多。三万余人在绿茵茵的拒阳川上展开,红旗漫野,盔甲映日,无边无际。和这帮人身上散发的气息相较,春风温柔太多。
张仙策马爬到土包上,有些眼晕。逐渐炽热的太阳从东面射过来,把远方飘拂的密密麻麻的旌帜、甲仗、槊锋照得金光闪闪。森严的军阵中,九面壮观的洁白龙纛迎风飞舞。
“嘶…怎么像野人?”看了一会,张仙摸着下巴咂舌道,头皮直麻酥酥的。比起这边的嚣嘈,李军只能用一个词形容:死寂。光靠军法,能做到这个程度吗?不能吧。
此…圣人,果然起势了,张仙心念转折——将来说不得要拥着阿姐…私下能不骂就不骂吧。就是不知他能不能容下侄儿友贞了…张仙神游太虚的同时,陈令勋、韩瑭、邵赞诸将亦心绪沉重。
贼势滔天!
汝州军大多数人的表情已浮滑不定。
“这一战,悬了。”
“若事有不谐,不必死战,就护着王帅走脱。”
“输辣,要输辣。”羽林军彼此眉目传情,胸腔扑通扑通跳着。几万兵马黑压压地把原野站了个水泄不通,却如僵尸泥胎,静若深渊,一点声音都没有。而周围风吹树木,甚至是鸟雀的叽叽喳喳却可以清楚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