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152节

  “唯长直、落雁诸军能克之。”沉默中,突将使韩瑭低声道。

  “李逆是不会放过反贼的,如果陛下战败,你们就是任人宰割的猪羊,想想恶人军吧!”

  “大家只管跟着圣人,俟诛李逆,人人有官当,个个赏妃嫔。大明宫女御数千,什么样的美女没有?”军官们看出不对劲,纷纷按套话稳定军心,激励士气;然则刚动员了几句就被淹没。

  “咚咚咚咚咚…”毫无征兆的,震耳欲聋的鼓声从对面排山倒海地汹涌过来。

  “杀杀杀!”李军瞬间大躁,怒吼直冲云霄。

  “贼军进攻了!”不知哪个大头兵叫了声。

  张仙只觉腿发软,口干舌燥。什么时候汴军也轮到被人主动进攻了?又看了看一片骚动的大阵;诸军良莠不齐,成分复杂,将领各有打算,主帅也没有威望…他想掉头就走。

  李军快速接近。

  前锋扛着雪亮的长矛,溅起滚滚烟尘,有着腾云驾雾的既视感。

  被裹在中间的汝州军阵脚踉跄,哄闹声渐起。如果不是有其他部队监管,估计要像神策军、吐蕃人那样“未战而自溃”。

  “杀杀杀!!!”李军抵达百步外,纷纷破口大骂鼓噪之。前排既有云裳羽衣的华丽中军,还有披发、髡顶、索辫的蛮子,光头刺青的恶人,一个个呲牙咧嘴,狰狞不已。

  “走!”在圣人的授意下,论吉琼、阿史那洛雪将皇甫麟等数百治愈的汴军俘虏光着膀子押到阵前现场释放。

  “什么长剑夺命龙,就这?被俺们吊起来的废物。”

  “滚吧,回去好生修炼战技,下次可不要再让老子放你一次。”

  “真是瞎了眼,当初被你们这群猪狗吓住。”

  洪亮的骂声中,两颊发烫的皇甫麟等人狼狈奔向己阵,边跑边喊道:“不要射箭,别,自己人,我是长剑军左厢第三都列校夏丘。”

  “俺是落雁都朱熙。”

  “厅子马直十将戴思远。”

  “…”

  但事情显然过于突猝,汴军谁也没想到皇甫麟、夏丘、戴思远这帮人还活着——朱圣都已经按阵亡处理,给他们家发了抚恤,现在“亡者”回魂,尴不尴尬。而且被这么凌辱的放归,还都是精锐部队的成员,本就不高的士气被这么一打击…顿时面面相觑,吵吵嚷嚷。

  完蛋了!王彦章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天后,罪臣应该要辜负委任了。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哒哒哒。”一发狠,王彦章神色变得坚毅决绝,催马当先,带着羽林军向敌人接近。

  死就死!他陷阵数十次,难道还贪生吗。独独遗憾不能再见天后一面,痛哉!鼻子一酸,眼泪都流下来了。再想到万一朱温败亡,命途多舛的天后要复遭大难,就比杀了他还难受。

  鼓声再响,在王彦章的表率下,仿佛狂风中秋叶的大阵“迟疑”着继续前行。

  七十步,双方抄起箭弩对射。划过天空的“蝗虫”坠入大地,立时炸出一片吃痛声,苍翠欲滴的地面长满黑毛。

  四十步,杀伤力倍增的箭雨铺面而来,汴军阵列摇晃。

  “走了走了!”

  “羽林军被击溃了?”

  “什么?王彦章已被贼军斩首?”

  “乱啦乱啦,河阳兵想跑。都虞侯?都虞侯在哪?你快说句话呀,管一管啊。”

  “畜生啊!”游弋在右翼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的张仙恨恨地一拍马背,儿郎们都不肯死战么?

  “杀!”二十步,李军加快步伐,手持陌刀、骨朵、狼牙棒、斧头的“锋”顶着密集的箭雨嗷嗷叫着冲上来,见人就砍。

  “啊,好痛。”

  “好贼子,跟你拼辣!”

  啊哒哒哒哒哒,逼近十步,双方前沿纷纷顿步,守地击槊。丛枪互捅,甫一照面,就是血肉横飞。

  “唉哟…不要捅我,挞伐你的老母…”

  “噗,俺的头。”

  “让羽林军打吧,他们是禁军,我们走。”

  “走!我们州县外兵,没受朱温好处,也不欠他什么。”

  “唉,干脆降了李皇帝算球。”

  “转身者死!”军官们和羽林军跑来跑去,将贼眉鼠眼的士卒抓住,耳光乱抽。敢肢体反抗、还嘴的,没二话,当场格杀。

  “不要乱!”王彦章也顾不得陷阵了,拨马折身本阵。

  李军第一波冲阵,汴人摇摇欲坠。羽林军两侧的汝军被打出恐怖的弯凹,其表现还不如金城吐蕃人。

  高台上,迎着刺目阳光观战的圣人淡淡出声:“汴人的气散了。”

  犹记得潼关之战,朱逆征调的各州兵前赴后继,咄咄逼人,根本不需要鞭策。这才两年,心志就堕落萎靡到了这步田地;不知朱温的主力部队又是什么情景。“汴梁禁军”是朱温一手打造的,其威望和利益同盟足以支持他失利个七八次,暂时可能不会出现离谱事故,乱七八糟的外军就难说了。

  窝囊一些的如汝州军,消极敷衍作战。

  强硬点的如义成军,因为嫉妒控鹤军的待遇,愤而作乱向开封挺进。

  如果朱某人持续这么吃瘪下去,哪天圣人收到他死于乱军之中的消息也不会意外。

  被下克上,才是时代主流。

  快,投票,投票啊。朕沉迷美人、宴饮、娱乐,不觉太过,何至于此!已幡然醒悟,令中书省草制罪己。

第173章 可惜繁华,堪惊倚伏

  “俄而巢至,举军大呼,声振河、华。克让力战,自午至酉始解,士卒饥甚,遂喧噪,烧营而溃。”——资治通鉴唐纪七十。

  金光倾洒在拒阳川上。

  好长的马槊裹着碎肉迎喉而来,突将使韩瑭被挑离坐骑。他看着扎穿自己脖子的马槊平端着自己的身躯带出数十步,方碰撞落地。数千只铁蹄次第而过,把韩瑭的齑粉与绿叶野花烂泥融为一体。

  阻挡他们的汴军骑兵就像被围在墙角的一群花姑娘。

  半路出家使不惯马槊的突将凭本能挥刀自卫,势若疯虎,而接二连三被扫落马背。

  夹马将慌不择路,拼命往自家步军大阵钻。

  广胜军手忙脚乱地抄弓对射。

  天策外军雾露军一哄而过,突厥人像刈麦一样收割他们。

  有人狂喷血沫,飞到半空的脑袋不可置信地俯瞰着自己的无头躯体。

  有人抱着马脖子趴在马背上无助哭泣。

  有人被受伤的战马甩落在地,断掉的十指条件反射地挥挡席卷的敌蹄洪流。

  有人双脚勾死铁镫,闪转腾挪躲避迎面而来的丛枪。攒刺而来,衣甲、发冠、胸膛、大腿、眼珠、心脏、马足眨眼间被肢解拆开,分崩离析,流了一地。

  有人嘴唇破裂,磕头哀求,乞降,回应他的是哈哈大笑。

  “噗噗…”数十只箭扎满右云骑指挥使宋铎的一张脸。

  立刻就有八九把斧头横刀争先恐后地砍向颈部。

  “衣服华丽,首级怕不是值绢百匹!”

  “这人是我的!”

  “死开,老子是十将。”

  “我去你娘的,谁到手算谁。”

  拒阳川上鸮啼鬼啸。

  “走也!”广胜军右厢马军都头陈令勋喘着粗气调转马头,直接撩弃帐下,仓皇而遁。

  李军第二拨马军踹阵,韩瑭、张仙、宋铎、陈令勋、尹皓以五千骑迎战,败绩。

  突将使韩瑭死于乱军之中,云骑指挥使宋铎被阵斩;大挫士气。汴人军不复军。

  “哒哒哒。”锥形阵继续向前。

  密密麻麻的前指马槊一进一抽就能溅出满目血雾。

  如同曲辕犁田,拉出一条条可怖的深槽。

  蕃汉轻重万骑挥槊斩斧,把风雨飘摇的汴贼行列搅了个稀碎。扭曲的面容,阙口的刀剑。粉嘟嘟的带筋内脏,热气蒸腾不断涌出屎尿的小肠。凄嚎,弥烟,呜咽。断成几截的蝮蛇被翻出土层。蓬蓬鲜血倒灌而下,蚂蚁淹死在巢穴。

  大熊猫坐在山陂上,傻傻地俯瞰着被腥气所笼罩湮灭的春原。

  熊熊烈火蔓延的漆黑柏树林滚出滔天白烟,睁不开眼的汴人在浓雾中眼泪长流,大喊大叫。

  箭簇蔽日,蜂鸣雨蝗划破蓝兮晴空。

  猎猎“王”字帅旗已然残破褴褛。

  “杀!”大队步军稳稳推进,阵不复阵乌烟瘴气的汴军表现精彩至极。

  “投了,投了!”

  “你也要反?”

  “别捅俺,愿为王师先导。王彦章贼子就在那!”

  “我为朱温财货蒙蔽,竟如此昏头…”

  “耶耶耶耶请受降,请受降!求耶耶开恩了,俺也是老实巴交的苦命人,呜呜…”

  “李圣莫要杀俺,留俺一条狗命吧,就像养个恶人那样。”

  不少汴兵扔了甲仗,匍匐得到处都是,磕头哽咽不止,泪眼朦胧;好像被虐杀怕了。

  军官们气急攻心,挥舞着拳头、战具,却打起来这个,跪下那个。抓住张三跑了李四,管左乱了右。破口大骂四散狂奔的逃兵、摇尾乞怜的降人难以遏制地越来越多。什么武夫傲气、大丈夫尊严、妻儿老小的死活、君臣恩义,让它们统统去死吧。

  随着马战失败,突将、夹马都全军覆没,广胜军跑路,打崩的汝军大面积卑躬屈膝,还在作战的邵赞部河阳兵、刘重霸部怀州兵审时度势,拥着主将转身就走。

  “追!”

  “抢了他们!”

  诸军再也按捺不住,缀尾捕功,如野马脱缰,远超正常追逃速度,阵形也自动土崩瓦解。汴军多富豪,都害怕落在后面捞不到好东西。

  圣人脸色铁青。

  ****

  两万余南征大军辰流雲散。王彦章怔怔望着滚滚东逝的洛水,彻骨冰冷蹿上天灵盖。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吗?

  是的,谢幕了。

  脑袋一片空白的王彦章耳边现在只萦绕着朱全昱、张存敬、丁会曾说过的一句话——汉德虽衰,炎精未终。未有用篡类铸篡业而久者,将见赤族。

  也是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徐寅。

  去年福建士人徐寅游历中原,献《几何赋》,文中“可惜繁华,堪惊倚伏。易服猛兽,难降寸心。任是秦皇汉武,不死何归?”几句触怒朱温,被乱棍打走。当时他听别人说这是在指桑骂槐,但一直不解其意。现在懂了。自作孽,不可活!

  再忆起徐寅的诗篇——“三世深谋啓帝基,可怜孀妇与孤儿。罪归成济皇天恨,戈犯明君万古悲。巴蜀削平轻似纸,勾吴吞却美如饴。”难怪能风靡汴梁,被李振之辈下令禁止传抄。

  你就是司马昭、侯景那样的盗贼啊朱温。

首节 上一节 152/246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