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112节

  今日这四轮劝进就理所当然的被发起了。

  “我等要见汴王!”

  “出来!”

  “大帅何故藏头隐面邪?”

  “什么?大帅病了?”

  “可怜呐,可怜。宇宙鼎沸数十年,人民流离。我等诚心拥戴大帅,期在勘乱,还家家安乐。不料大帅病得这么厉害,见我等一面都难。这难道是天意吗?上天不给我等机会吗?罢,罢…儿郎们鼓噪起来!随我进府杀了大帅一家,再焚了汴州,西投圣人去也。凭这泼天功劳,少得了富贵?诏书里不是写得很清楚吗?杀朱温者,以万户侯爵之。”

  “不当皇帝,俺们就造反!”

  “造反造反!!”

  罗城北门外,山呼海啸的武夫潮水般冲击着不堪重负的朱温。控鹤军和家僮“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弹压。一浪高过一浪的鼓噪每响起一次,躲在嘉福殿内的朱温便揪心一下。双手死死抓着大腿,时而剜扣,时而舒掌,表情痛苦不已。

  “启禀圣人,李氏一族对天下索取无度,祸乱士庶。如今天降华彩,地涌金莲,仙凰驻足县衙,神女驾龙游泽。这是昊帝厌弃李氏,要授命朱氏。自古五行更于贤德,道之自然。岂能逆天而行?且三军骚动,哗变在即,圣人不承接天命。何复平乱呢……”裴迪抱着大王的腿,声泪俱下。

  落雁都兵马使张归霸骤而双膝跪地:“请天子速下决断!”

  “这是僭越大罪。”朱温看着伏满一地的心腹,流泪道:“昔年秦宗权篡逆,我以天子之名,举微薄之师讨伐他,于是以弱胜强,终成事业。你们这么做,是要置我于死地。”说罢一挥袖,起身就要走人。

  “陛下!“敬翔一把抓住他,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额头血肉模糊,泣泗道:“现在群情激愤,安危只在片刻之间。陛下诚为忠良,不愿辜负李氏恩情,但天命加身,人心至此,陛下不开创大统,就是大失所望。天命难违,众欲难犯。希望陛下好好地权衡再三。”

  “你们……!”朱温魁梧的身躯不受控制的踉跄几步,在侍女的搀扶下才不至于摔倒。沉默良久,才艰难地仰头叹息一声。

  “快,抬走,快抬走!”张归霸见机行事,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刻涌上来。朱温勃然大怒,却被武士从背后架起,举过头顶直接往罗城北门抬,只得唾骂不止。

  ……

  朱温被抬过来时,李振正站在石阶上苦口婆心地劝说武夫们:“行正道方能功勋立。篡号乃是不祥之举,谁敢预其事?何况圣人陷于沙陀之手,大王日夜焦急怎么解救还来不及……”

  “圣人来了!”军民一阵欢欣,口呼圣人。贺德伦精神大振,率先拜倒。有他带头,众人有样学样。

  朱温被放了下来,虚弱的扶着门框,盯着为首的贺德伦等十余将领,斥责道:“尔等鼓动这些么人啸动罗城,想干什么,兵谏吗。速速散去,不然军法难容。”

  贺德伦这次却毫不畏惧,站起来,瞪着朱温口水乱溅道:“臣不敢造反!此番前来正为宣武内外数十万将士请命,为中原亿万黎民百姓请圣人!只要陛下受位,臣虽死而无悔。”

  “臣亦是!”寇彦卿出列。

  “臣…”衙内马军都总管李思安拜倒。

  “臣…”教练使韩勍拜倒。

  哗啦啦一地,竟有数百员将校。

  朱温缓缓走到廊檐下,捂着脸叹了口气:“为一节度使,吾愿足矣。但天子蒙尘,沦为沙陀木偶,社稷无主……”

  话没说完,贺德伦从身边士卒手里夺过一物,便是几个箭步冲上台阶,一把搂住朱温的腰,不由分说就把黄袍往肩上披。朱温拼命挣扎,发出几乎喊破喉咙的哇哇苦叫。

  立刻,早已等候多时的文武百官敏捷地跳起胡旋舞,称贺:“圣人万岁无极!”

  气氛瞬间攀升到最高潮,涌在前面的武夫振臂爆呼万岁。随后,盘亘在罗城附近的兵马和幕府发动的士农工商做出回应。万岁声此起彼伏,响彻大梁府城。这感染力还是很强的,站在圣人身边的李振等人“热泪盈眶”,嘴唇颤抖。跪在圣人脚下,捧着足,亲密地贴脸相吻。

  朱圣双目微闭,脑袋一片空白。

  影响还在持续发酵。

  到了傍晚,大梁府城内最穷困的乞丐,最残花败柳的妓女都知道了——中原出了一位天子。

  东汴州,西长安,两个圣人。

  怎么区分呢。

第125章

  整个四月群魔乱舞。

  蔡寇马殷、刘建锋等自扬州一路转进湖南。

  克用恼怒王镕勾引李存孝,取得天长镇大捷后继续问罪。成德告急河朔,匡威自范阳来救,田希德亦遣史神骁赴援。二十一日,赵、魏、燕三镇之师大败克用于元氏县,李夜遁晋阳。

  二十七日,幽州军乱,杀都虞侯郭淄,李匡筹自立留后。大肆拷打契丹、粟特、高丽诸蕃商贾刮钱,用以赏赐兵马。从成德返回的李匡威行至博野县,遇到溃兵,泣曰:“帅位已失。”援赵大军就地解散。或走小路各回各家,或与乱军合流。

  李匡威率余部北上准备平叛。不意行至深州,幕府官员持符而来,下令诛杀伪节度使,回城自有犒劳。于是大军造反,李匡威带着随从文武出奔饶阳城。乱军撵着屁股追杀,夺回掌书记卢缙等人。

  “一出好戏,几家悲愁。”圣人实在没绷住,笑出了声。事物变化之快,令人目不暇接。世道之黑色,也值得警惕。李克用的惨败再次证明了一件事——河朔同气连枝,招惹一个就会跳出来一群。

  尤其是魏博,以罗弘信为首的亲汴绥靖派被诛杀后,他们重新确立了在尊奉朝廷的基础上以武力割据的战略思想。谁触此逆鳞,谁就是仇敌;他们也不会像前两年花钱买平安,干就完了。

  至于匡威失位…谁让这厮没事强奸弟弟的老婆?该有此报。早在去年,预感到危机的他就两次遣使长安,表示想入朝。朝廷担心其骄横难制,未应。这会怕是第三路使者又在路上了…

  算了吧。

  这厮固然骁勇善战,但野心大如山。后世客居镇州觊觎帅位,发难劫持王镕,被赵人擒杀。还是个色篮子,弟媳都能蛮干…圣人的娇妻美妾可不少…焉能不防备?

  打吧打吧,无论是李克用被削弱还是赵、魏、燕受创,都是圣人想看到的。岳父越势蹙,对女婿的态度才会越恭敬,也才越会和朝廷紧紧团结在一起。

  在圣人这,现在已经没有忠臣、奸贼的概念,只有用臣——谁能为我所用,谁能带来好处。

  “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君三万场……”红紫斗芳菲的蓬莱殿后院,忙了一上午的圣人有些累了,翘着二郎腿哼起了小曲。

  阴凉下,武容仙在准备午餐——其实他内心不敢确信任何一个寺人、女官、妃嫔。故而饮食一直是自己解决。在这开了个简易厨房,到了饭点,每日轮流来侍奉的妃嫔就现场做饭,顺带也品味她们的家乡菜。别说,妻妾们的籍贯分布还是很广啊。

  何虞卿,蜀地梓州。赵如心,天水玫瑰。宇文柔,赵郡才女,就是成德辖区。陈宸,河中。洛符,淄青东海县。李渐荣,凉州神鸟县。裴贞一,河东闻喜县。杨可证,夏地麟州。冰山美人陈采莲,广陵。韦懿,京兆人。三仙,徐州…

  闻人楚楚,郑州人。南宫宠颜,冀州人。

  也许以后能集齐天下各个郡国的美女…又犯了精虫上脑的毛病。原本还说戒色,现在却是彻底堕入魔窟了。

  “大家,禁院刚送来的。”武琉仙洗了一盘时令樱桃、青梅端过来。

  “啊——”圣人悠然地窝在藤椅里,一口一口吃着美妾的投喂。

  背后蓬莱殿内传来嗒嗒脚步声。来者是枢密下院使杨可证,闻到空气中的同类糜味,有些不悦,正待考虑批评几句,要爱惜精力,却被圣人一把扯到怀里坐着。

  “什么事,慢慢说。”圣人摸了摸她的大肚子。

  “…大家自己看吧。”杨可证摇摇头,拆开手中信件,支到丈夫面前。

  只扫了眼开头,圣人就麻溜放下杨可证,从藤椅窝里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双手拿着纸张,仔细阅读。

  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报告着东方之变:“河中盐池行营招讨使臣熊於当道录到朱温榜文:陈留诸守令献仙、龙、凰祥瑞,二十一日,宣武内外军民及耆老士庶数万人合辞劝进,至于再四,辞拒不获。二十二日,温称制,建号开平。都汴,升开封府。改我东都为西都,宋州为应天府…升罗城曰紫微、嘉福、神龙宫。”

  “置百官,辟寺署,命三公,祀天地,飨江淮河济四渎五岳…”

  “征魏晋北朝故事,宜尊唐主为西帝…”

  很长,榜文足有数千字,详细介绍了朱温称帝前后的各种事讯。但凡参与劝进的都有封赏。在罗城外响应,以证民心归附的万余百姓被免去三年赋税,户给万钱。从龙的控鹤诸都升禁军,贺德伦、寇彦卿、王彦章等衙内被拜大将军。

  葛从周、牛存节、庞师古等外军将领加平章事,领本道行营都统,爵郡侯,亲信正妻亦各得封爵——诸如舞阳君、陈留君、萧君、宋国夫人……张惠被群臣上尊号——文明显法圣人天后。

  …

  零零碎碎,不一而足,还真像那么回事。对外,大梁武圣神慈真皇天帝也很坦然,主动昭示天下:“武士变扰,群情逼迫,吾为翼戴,已受册。”

  那句“如北朝故事,尊唐主为西帝。”算是承认了李氏的地位。

  圣人继续往下看。

  进苏杭、浙东、江西三观察使钱鏐、董昌、钟传各为会稽王、越王、九江王…

  这是出于地缘关系送金棺材啊。

  比起关中的朝廷,那肯定是开封近得多…不接受大梁的恩惠,就得做好被征讨的准备。大梁擒杀尔等,很难吗?自己权衡利害。

  除了李克用、朱瑄这些必死之寇,杨行密、田希德、王镕、王师范、卢彦威各大强藩也被封吴王、魏王、赵王、齐王、渤海王。

  这几个人和钱鏐他们的性质大不一样。

  比如卢彦威。他跟朱温没过节,朝廷对他而言也是狗屁,突然得了个渤海王,朱温要是再送一波钱打赏横海军,让武夫拿到实质好处…他们效忠大梁是很有可能的事,即便只是表面上,于朱温而言也够了。

  再比如王镕。对朝廷有一定忠心,但长期遭受李克用侵略的他,面对朱温抛出这么大一根橄榄枝,会不会意动呢?

  至于魏博。

  朱温封田希德为魏王,释放出善意,顺应魏博割据的愿望,魏博还会为了朝廷跟他喊打喊杀吗?难说。魏博不是独裁政权,军人共同执政,各有各的考虑。

  只要双方保持和平,朱温的愿望就达成了。

  朱温这一手——谁是可以发展的朋友,谁是必须杀死的敌人——玩得很漂亮。

  院落里落针可闻。圣人、新秦郡夫人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早上延英殿奏对,宰臣还对局势信心满满,一度筹划起怎么夺回陕虢门户;没想到朱逆很快就给了朝廷一个惊喜。

  “国发大盗,哀兴复之多艰。”杨可证趴在他肩膀上,几近落泪。

  “且宽心。”圣人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你执掌枢密,苦于形容,莫焦虑太多。贼来但自守,艰难奋长戟而已。”

  赵氏坐月子去了。现在的枢密院是她在主持,终日忙碌不停。要是心里再抑郁,会生病的。

  在圣人衣服上拭去眼泪,杨可证收起哀容。她不是习惯叹气伤感哭泣的女人,心很硬,但遇到大事,私下在丈夫面前还是会流露出一些真挚情绪。但这事,愁也没用,还不如着眼当下。

  “会州、金城、河渭还打吗?”

  “我未决。”圣人找出地图指着萧关外的会州治所:“自京兆而来,一千里。我担心出兵后朱温趁机来攻。如今他既称帝,为了威慑众人,自证天命,肯定会找人杀鸡儆猴。加上李克用在河北大败,王重盈卧病,他来找我的可能性很大。”

  已经立夏,风和日丽,无雪无雨,正是厮杀的好时候。朱温如果打算复薄长安,那么吸取上次的教训,应该会舍弃潼关,重点攻河中,走蒲坂津、大荔城、华阴这一条路。

  如果圣人是他,会这么干。杀了天子,屠光李唐皇族,将朝廷公卿投尸黄河,绝了天下人望,其他反梁拥唐势力还怎么蹦跶?当然,风险相对的也很大。正如上次,一旦失败,就是给对方助长气焰。

  朱温会怎么考虑呢?

  圣人不知道。

  也没人敢夸海口打包票朱温就一定不会来。万一人家就利用你这个心态,发起斩首行动呢。历史已经发生了重大改变,敌我双方的每步棋都因势而变,圣人的“金手指”基本失效。

  “再等等。”杨可证缓缓踱步,望着花红柳绿的后院,道:“至少要等到五月底,届时夏收结束,三辅粮食也充足。其次,朱温也等不了那么久,不可能说朝廷不动,他就不动。”

  想到这她不禁有些后怕,幸好东方还有朱瑄、朱瑾、王师范三人。

  否则失去这个牵制,朝廷沦为朱温的主攻对象,大唐的天命就可以宣告进入倒计时了。圣人的确有经天纬地之才,事业也搞得有声有色,中兴之势看似不可阻挡。但比起朱温,双方的实力还是太过悬殊。

  就凭朱温治下有七百余万人口。

  就凭汴贼内外执戟三十万,四面出击而犹有余力。围攻区区一个彭城,朱温随手就能拨给庞师十万步骑;简直就是在世曹操。拿什么比?

  但说回来了,对丈夫也没法再苛刻了。他毕竟才幡然醒悟一年多,一年多能做到现在这个地步,已是列圣在天有灵…

  杨可证长叹一声,突然知道圣人那鳞次栉比的白发怎么来的了。连自己这个新秦郡夫人都夙夜忧叹,睡不着觉。何谓承受三辅百姓期望,时刻面对武夫鼓噪、大将造反、左右投毒、外臣的指责与质疑各种形形色色压力,一肩挑起社稷存亡重任的当事人…没被弄疯,实属坚韧。

  “大家。”

  “嗯?”

  杨可证靠在他怀里,轻轻道:“妾耶娘老了,想终于故土。麟州也还算太平,便不到处跑了。我想把几个兄弟叫来长安,让他们帮帮你,为国家略尽绵薄之力。仁义智信、忠肝义胆的杨家儿郎坐在麟州那口枯井里,虚度年华,做过的最大事就是和拓跋部争山林,争盐,太可惜…”

  不可惜。

  杨家将就是为保境安民而生的…后世从晚唐乾符年杨龠这一代开始就和拓跋部打,到杨可证这一代,再到杨信、杨业、杨延昭、杨文广这几辈后人,依然和党项打,和赵二打,和契丹打…

  “可乎?”

  “这是好事。”圣人迟疑了一下,想想道:“但杨家部曲一走,麟州就成折氏的乐园了。拓跋部也会失去一个辔头。”

  杨家将的确值得信赖,尤其是还有杨可证、杨可曦在宫中做事。可圣人对拓跋思恭不是很信任,至少得等拓跋思恭死了,届时趁机瓦解了定难军,杨家子弟才能走。再者,岳父也眼馋麟州,圣人不想给他。半死不活的岳父才值得亲爱。

  闻言,杨可证眼眸神采变得有些灰暗。

  拓跋思恭这老贼,怎么还不死啊!

  “先让你二哥杨可宣来吧。”圣人捏捏她的脸蛋,笑道:“来了先做个外军校尉。飞骑、突骑、射鹰、控弦、广锐、龙武、龙骧、飞仙、火锐九校,到时看看哪个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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