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111节

  “……”

  虽然那是一个无异于痴心妄想的渺茫奢望,但白发老卒选择相信。他麻溜翻身上马,挥鞭冲下山坡,复又跳落,撒腿来到道旁:“十年之隔,想不到今日又见到故国使者了!”

  自吐蕃趁乱挥师,河湟飞悬百余年,无闻中原使者。这中间唯二受诏,除了张议潮复凉那次,就是中和三年先圣抵达忠诚于他的长安,夺回统治权的朝廷昭告天下宣布巢死,并任命翁郜防御使。

  “中国孰姓李乎?”使者及近,老卒谨慎地向队伍里确认道。

  骑士答道:“姓李,先圣七弟寿王晔御极。”

  不认识…但还姓李就行…不然还真有点接受不了。大唐这两个字还是有那么些影响力的。后世朱温想收了这,凉州不买账,自置官吏。沙陀复唐,却遣使入朝,说郓兵后人还在坚守,不能扔了不要。心向着谁,不问可知嘛。

  再后来,随着李唐逐渐被尘埃掩埋…

  辽立,耶律德光派狗腿子李文谦跑来做留后,遭到驱逐。

  后晋立,石敬瑭命泾原押衙陈延晖来宣慰。

  后汉隐帝即位,郓城戍兵消亡,政权终被吐蕃豪强折逋嘉施夺取,刘承祐承认其为节度使。

  后周立,郭威委申帅厚镇凉。申不能守,逃回中原。

  凉州遂与中原绝往来。车神舔着脸设了西凉府,但吐蕃人不鸟他。北宋刘太后摄政期间,党项拓跋部大举出兵河西,驱逐了吐蕃。等到下一次中原使者到来,那就是洪武五年某个午后,南京的朱重八突然被人讲起了这么一桩前唐往事…

  “没有哪一天,小老儿不望着王师东来。”白发老卒哑着嗓子,赶来的武帝兵大都不明白跟个老流氓一样的守捉使怎么突然这么多愁善感。生在蕃中似蕃情。这些二代目在凉州长大,既持诸夏礼仪,也习胡俗,说胡话。三十年,足够遗忘很多…

  “快,快拜于道左!”老卒见军士呆着,不由得喊道:“这是长安派来的使臣!”

  除了他,在附近原野上放羊的回鹘、嗢末、吐谷浑诸部牧民以及在武帝城边上耕作的农夫也男男女女地跑了很多过来。

  “中原兵燹尚炽?”

  “巢亡而秦宗权作乱,蔡死而汴逆逞凶。”

  “郓城可好?”

  “朱贼侵之愈急。”

  “天可汗何时西征复旧疆?”

  “我告状,吐蕃折逋氏图谋造反!”

  “……”

  见到这一幕,苏荣两眼发酸,他没在武帝军城多做停留,反而愈加挺直佝偻的身板。他杵着节仗,朝着目光可及的姑臧城继续西去,心里只有一句话在回荡——唐未亡,人心尚附。

  姑臧城,凉州之所也。

  西汉,匈奴休屠王在此筑城作为王宫。刘彻取河西,所置武威郡治于该城。五胡十六国时期,张轨、吕光、秃发乌孤、段业相继在这割据,是为前凉、后凉、南凉、北凉。

  武德元年,唐代隋,姑臧豪强李轨同步称凉帝,李渊将其擒至长安诛杀。

  历代经营下来,姑臧大城内复分七座小城。开二十二门,城内宫阁台榭,各国特色建筑都有,前朝造的皇宫王阙也有相当一部分保存了下来。如逍遥院、临渊池。气象巍峨。但姑臧城不是方城,形状有头尾、两翅,当地人俗称鸟城。

  妥妥的西北第一要塞。

  此刻的启夏门外,旌旗刀枪如云。昔年的郓城军人繁衍至今可以动员七千武士,加上部分嗢末汉将的协助,让周围野心勃勃的各种势力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

  得知朝廷使者经过凉州,嗢末散在这边的武装也派出了代表。折逋氏、仆固氏、阿史那氏、拔曳古氏、哥舒氏、白氏、慕容氏等蕃部头人以及何、麹(qu)、阴、马等汉族豪强首领具在,等得有些焦急了,但谁都不敢打破沉默,只拿眼去看翁郜为首的军府文武。

  翁郜,京兆人,他是中和年来凉州赴任的,快花甲了,老早就整理人马出城。

  根据他收到的消息,使团是以太常卿苏荣领衔,前往沙州公干。

  正三品的紫衣金符九卿担任大使,规格足见朝廷对此次来使西域的重视。

  “来了来了!”一名骑士挥帜喊道。

  众人顿时精神一肃,纷纷再次整理仪容仪表,然后有序走到道左排列队伍。

  “圣人使者来也!”

  “芜……”

  “天子也没遗忘俺们嘛!”

  “是不是派新人来接替我们了?额想回阳谷县老家啊。”

  “……”

  将士们喧躁起来。

  站在后面的踮起脚尖,翘首以望。

  翁郜睁大眼睛,望着道上由远及近溅起的烟尘。

  车上悬挂的铃铛和配饰的碰撞声以及些闷嘭的马蹄声和脚步渐渐入耳。

  注目良久,众人视线中隐隐现出大队步骑。

  及近,但见车辚辚,马萧萧,锦衣瑟瑟。一个小老头杵着扎簇着繁密旄毛的长长竹竿,缓缓映入眼帘。

  翁郜对诸军士又像对自己低声说:“来了,带着皇帝节仗的使臣来了…”

  先行赶来的符存审、裴浐率一百名骑士远远停下脚步。

  凉州豪强及军府文武上前三步,低头。

  副使崔胤等人分站两边。

  将士们忽然安静。

  苏荣杵着竹竿,在众人的注视下一个人往前走,垂在旄杆上的红绸带随风摇曳,金铜叶被吹得哗哗作响。云开日散,刚才被遮住的阳光重新撒在大地。清脆的风铃声中,所有人渐次拜倒。

  两眼一发黑,苏荣险些昏厥。

  中原大多不服从朝廷的号令,而在孤悬塞外的河湟…

  “万岁!!!”不等翁郜等人说什么,蕃汉军士们已经鼓噪而上,直接将苏宋等人抬到提前准备好的轿子上坐着,然后左拥右抱抬进姑臧城。

  “使者从长安来,天子安否?”

  “朝廷如何?”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啊。”

  “赶紧出兵啊,老子受不得吐蕃狗了!”

  “苏公,回去的时候能把额老父的骨殖顺手捎上不?老父临死交代要葬回梁山。”

  “西域打不了,先攻会州也行嘛,先灭了会州的吐蕃孽畜,额看到吐蕃杂种就忍不住作呕。”

  “老是想起年轻时在郓州做衙内的日子,转眼六十五了。”

  “啥?朱温要造反?还要称帝?这么大的事,那野狗日的问过我们了吗?”

  各种各样的声音嘈杂在耳边。

  崔胤感觉,似乎真的可以向会州、金城、鄯州地区的吐蕃人动刀啊。扶风、秦凤、泾原三路出兵,凉州北面配合,将这帮背信弃义、阴险无耻至极的蛮子彻底消灭在陇右广大的崇山峻岭与河谷之间,收取兰州、廓州、西海,打通鄯州道。这样就和三辅连成了片,岂不美哉?关键是交通便利,人心可用。要说远,长安到鄯州的距离和汴州差不多吧。回去可以劝劝圣人。

  关于凉州镇的情况,两唐书和通鉴非常缺乏。我阅读了兰州大学敦煌学研究所李军于2007年发布的《晚唐凉州节度考》,文章编号:1004——4106——(2007)06—0071—09。以及他的其他几篇文章。以及1962年《中华文史论丛》第1辑的论述。日本人的几篇考证也看了一下。还有西北大学的一篇。就不一一列举了,总结:各有各的说法和理论,而且许多教授、博士的用词都是“应该”、“大概”,连节度使翁郜的任期和籍贯这样一个小问题都争执不下。许多观点自相矛盾。所以关于归义军和凉州镇的篇幅,你们看到有问题的地方,就不要反驳我了,因为你们觉得有问题的地方,几乎也没得到确议。

第124章 黄袍加身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元熙中五柳先生有感。

  景福二年四月十五日。

  以太常卿苏荣为首的使团抵达凉州,代表“睿真纯阳圣人”宣慰河湟遗民的劲爆消息很快就不胫而走。最先知道的是离得近的休屠城、和戎城、扫虏城、祁连城、琵琶城,不管是蕃部头人还是汉族豪强,盘踞各处的嗢末武士,各怀心思之下不期而同到姑臧城瞻仰“睿真纯阳圣人”的使者。

  虽然他们平时因为各种各样的争议问题互相大打出手,胡人讨伐胡人,汉人暴揍汉人,要不干脆就是大乱斗,但还算是承认大唐的权威。见到使者的时候,他们异常谦柔,说自己是天子最顺从的仆人。一次次深深鞠躬,和蔼可亲的载歌献舞。

  哥舒部一遍又一遍描述对朝廷的忠诚。

  突厥阿史那部说,从西州迁来的庞特部积蓄兵甲,肯定是有反意。

  甘州回鹘拔曳古部说归义军谋不轨,并揭发张家人罪状——这么年既不朝觐,也不进贡财货。愿为天子前驱,讨伐他们。

  铁勒仆固部进献青海骢五百匹、金银若干,略表对睿真纯阳圣人的存心;希望朝廷放下当年的芥蒂。

  林林总总。

  苏荣制定了繁冗的礼仪,并让他们对列圣牌位拜倒。他要通过这次集会提醒河湟的大小势力,大唐皇帝是毋庸置疑的华夷万国共主,天命所归,不可侵犯。

  苏荣这次出使,有这么几个任务:一是给采访敦煌民情和张家人,暗中观察合适人选。等他回去,朝廷再根据奏报,下诏任命,并授予法物,拜为正式的归义军节度使;向西域施加天子的影响力。

  第二是调停聚集在凉州的、恭顺朝廷的蕃汉豪强以及嗢末武士,让他们不要私斗,听从郓人军府的领导,强化郓城戍兵的权威。同时,打击从陇、鄯、兰方向迁来的桀骜的吐蕃人和六州党项。

  三是宣示朝廷一直以来的政策: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消灭一切必须消灭的。奖赏防御使翁郜、判官阴琳等有功官吏将士和心怀朝廷的拔曳古、阿史那、哥舒、仆固诸部。是的,苏荣被圣人授予了“承制除官、代行王事”的权力,携带着吏部有司签押好的八十余份空白告身、官服、印绶。填上名字,法物一移交,当场就生效。

  众人顿时产生了畏惧。使者既然能察举贤明加以任用,自然也可以数落乃至罢黜奸邪。嘶,蕃部头人们面面相觑,竟有种被班超支配三十六国的感同身受。

  下午,苏荣又在逍遥院公读了数道诏书,比如对传播甚广的“王师不复西顾矣!”诸如此类的舆论进行了驳斥,言明:“寸土不容失。”对于耆老军民这些年的望眼欲穿——“子孙未忘唐服,朝廷尚念之乎?兵何日来?”报曰:俟朕足粮,就扫群丑。”

  以及“睿真纯阳圣人”即位后的一系列功绩和中外的变动与改革,应接不暇。这场在凉宫内举行的仪式很隆重,围观的蕃汉群臣吏民、军士不知凡几;政治意义重大。它抚慰了迷惘的人心,压制了蠢蠢欲动的野心家,展现了朝廷威严。

  做完这一切后,苏荣婉拒了大家请他小住几天的盛情。他还要杵着节仗,沿着交城、删丹、张掖、酒泉、玉门关继续西行,穿过大漠风尘,去往敦煌深处。众人对这个橐背老头很敬重,一起送出城。被封扫虏将军的哥舒金几个首领言道阻且长,执意亲自带兵护送。裴浐、符存审麾下足足有一千骑,够了,但苏荣百般推脱不得。

  胭脂山下,野马奔腾。

  走在郁郁青青的河谷草原上,哥舒金望着蓝天下的浮云群峰,对并辔而行的苏荣叹道:“中原武士桀骜不驯,四方枭贼难诛,天子要直面率兽食人的乱军,这是吾辈人臣之耻。然则报国无门,只能空余忧愁,终老边陲。恰如河湟这样的神赐沃土王化不播,不为朝廷所用,憾也。”

  “将军切莫颓废。”苏荣宽慰道:“天祐社稷。上虽少,却雄毅坚强,弘德仁义,国人无不爱之。治国理政往往独具慧眼,兼有识人之明。待腾出手来…”

  “但使愿无违。”哥舒金没再纠结这个,转而缓缓说道:“敦煌波谲云涌,张家子女醉于内斗,祸乱频发。倘若宣慰归义军,恐会遇到诸多关塞。”

  不是地形上的关塞,而是指人。

  “张氏诸子皆是野心之辈,心狠手辣乃至屠杀手足全家。仆固俊战功赫赫,及淮深在位,受到猜忌,被网罗罪名杀得部落零散。”哥舒金猜测使者有特殊使命,担心苏荣不明情况,特意提醒道:“苏公去到敦煌,千万小心为上……”

  沙州阴云笼罩,政变一触即发。他几次想劝苏荣不要去了,诏书让甘州回鹘代为相传就是,却碍于担心被认为是进谗言,不好语辞过重;索性就让苏公到归义军看一看吧。连一母兄弟都能灭门,为了权力罔顾人伦至此,还指望他们忠于朝廷吗…

  苏荣点头道:“符存审是太原骁将,随行卫队也是沙陀精骑,张家当不至于冒大不韪杀了老朽。”

  哥舒金认真考虑了一下,犹道:“我部健儿颇多,我从中遴选锐士一千人,再调帐前亲信几人,交付苏——”

  “将军使不得。”苏荣连忙谢绝道:“凉州蕃汉错杂共处,吐蕃外窥,还盼专务坐镇,襄助军府,为圣人固守这三州之地。再者,老朽此去是代天采访而非率师令伐。带太多兵马,惹人疑窦自危。古道热肠,老朽心领了。”

  “是我鲁莽了。”于是哥舒金从护卫手里端过铜杯,递给苏荣一樽酒水,自己也举起:“翻过胭脂山就是乌孙道,沿着张骞走过的汉朝老路走到尽头就是敦煌。胭脂山外是甘州回鹘的地盘,恕我不能远送了。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苏荣一饮而尽,擦了擦胡须,福如心至,用嘶哑的嗓子大喊道:“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说罢拱拱手,持节而去。

  ……

  在苏荣辞别哥舒金等首领继续深入西域出使的时候,景福二年四月二十一日的汴梁罗城外正在上演注定要载入史册的第四轮劝进。

  这出盛况幕后的主要工作人员可以确定的有:总导演——行军司马领建昌宫副使敬翔。制片人—参谋李振、度支判官段凝、伪亳州团练使谢瞳、伪滑州刺史胡真、衙将寇彦卿、贺德伦等十余人。

  而演员:主演朱温,辅以霸府文武百官并数千大梁府吏民、僧、道、乞丐等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物,以及上万衙军

  如果国祚得以顺利传承的话,经过新朝史官的加工,再来上这么一段开头——“帝生于砀山县午沟里。是夜,所居庐舍赤气上腾。乡人望之,惊奔而来。”大概也会演变成一个类同黄袍加身、王莽改新的传奇故事,脍炙人口,百世不衰。

  但这场戏属于太难演了。

  这些日子,他们使用各种款式劝进了足足三次,全被朱温严词拒绝。三辞三让,李振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真要当忠臣…好在,透过他没有惩罚任何人的反应,亲信们还是揣摩到了他的心思。

  保守最后几分矜持!

  免得吃相难看,被天下众口唾骂。

  被逼着按在龙座上和急不可耐的主动称帝能是一回事吗。于是,三天前的晚上,从陈留县发回了一封急报,陈留令献祥瑞,称捉到了一只涅槃而生的凤凰。昨日凌晨又收到宋州刺史的快马公文——在明都古泽看见仙女洗澡,身下有九条黑鳞巨龙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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