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军的实力简直耸人听闻。西面,朱温在新安对峙晋、蒲。东面行营庞师古等还带着十几万大军围徐,并数败兖郓;双拳硬敌四手。圣人在潼关到底是怎么让朱温吃瘪的?汴军若倾巢来攻,朝廷可挡得住?
唉。
褫夺朱温官爵这么久了,其麾下竟然没人造反,这不合理!
不,也有吧。
闻人楚楚突然想起昨天看过的两份表文。
光州盐匪邵光稠听说朱温撞墙,聚盗五千杀刺史,自称衡山大将军。光、申、蔡、陈果然盛产亡命,稍有机会就作乱。朱温不得派兵镇压?不然被邵贼在汝南连起片来,还得了。
另,武昌军牙将胡虹得到朱温被定罪的消息后,也杀了黄州刺史造杜洪的反。杜洪是朱温附庸。其出身卑贱至极,伶人。若不能擒杀胡虹做出震慑,帅位就该坐不住了。
很好。今日邵贼反,明日胡贼反。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只要朱温吃个大败仗,老巢定然四处起火。
圣人可以龟……坚守潼关这座天下要塞不出,朱温能坚守哪里呢。
开封县吗?
她想笑。
她就是在郑州长大的。也去过汴州,那地方四面平原,没有任何险要可守。一旦被人突击到腹心,被一锅端的可能极大,甚至大概率都等不到外军回援。除了漕运方便,一无是处。
圣人淳厚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量,对此事做出裁决。
“拜邵贼光州刺史,以本官兼宣武军观察处置等使,加东南面招讨使。”
“授胡贼黄州刺史,以本官兼鄂岳观察使,加西南面招讨使。”
闻言。
赵氏笑了。圣人的处理和她的想法如出一辙——煽风助火。
邵贼的确很难一口咬死朱温,但从其轻松聚盗入城杀刺史这件事来看,敢想敢干,丝毫不怵朱温,符合贼胚的风格;应能造成不小麻烦。蔡人造反可没那么容易平定……这或许能牵制朱温一部分精力。
至于胡贼。
杜洪是以衙将身份造反,靠着对武夫许诺坐上帅位的,对部下的控制力比不了白手起家的朱温。胡贼只要不犯傻,也能如法炮制。只要敢画饼,不怕事后做不到被武夫杀全家,谁还不能当个节度使。何况鄂岳遍地豪强。等胡贼杀到武昌,杜洪靠谁平乱呢。衙军?没提前被衙军宰了就算他深得军心。豪强?别开玩笑了。她娘家就是豪强,当得起豪强二字的家族,还不至于贱得慌给伶人卖命。
事情顺利的话,能斩掉鄂岳这朱逆附庸。
邵、胡是否会忠于朝廷,赵氏觉得这并不重要。只要造朱温的反,那就是忠臣,就是丈夫异父异母的兄弟。反吧,都反吧。大家先一起联手杀掉朱温,再分润好处。
现在要做的是消灭足以颠覆朝廷的强藩。无论这个人是谁,只要威胁到圣人,那他就该死。
赵氏抚摸着大肚子。也许是时候写信回天水,让家族再挑选一批家族子弟进京为圣人效力了。能募得蕃汉精兵一到两万带来最好。如今无论是丈夫身边还是朝堂,晋人的势力都在持续增长。可能会对丈夫产生掣肘。而且朱邪吾思也快生了……仅靠赵服、赵嘉两位兄长,太过势单力薄。
这不美,得早做打算。
“你在想什么?”圣人投来目光。
“没有睡好。”赵氏心不在焉的答道。
“咳咳……”闻人楚楚喝了口水,拢了拢秀发,拿起新一份奏书:“李匡威将数万幽州军大举复寇蔚州。大将军正在新安作战,闻讯必回救代北;大将军走了,汴人会不会再来?下午的延英召对,大家还须与宰相仔细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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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惟有反耳
汴人催要钱财的使者又来了。
魏博将士炸了锅。迫于李克用的威胁和汴人强横的实力,他们已经忍辱负重缴了三年赋税。可这会,朱温已被圣人归属丑类。巢贼之流,还敢大摇大摆来索岁币?难道认为魏博没有勇士了吗。
“兀那厮,把我等当草谷打,着实可恶。”大殿内跪坐着数百武士。左挂剑,右备香囊,脚踩木屐。峨冠博带,珠光宝气。烨然若神人,翩翩如君子;这便是魏博衙军。傻眼了吧?乐子多着呢。
自田氏割据以来,除了几次小规模对外战争,魏地承平日久,百姓累世不闻兵革。繁荣昌盛的经济让武夫有峨博冠带的条件。和谐的环境也在潜移默化中对他们造成了深刻影响,收起嗜血的獠牙。有人纵情山水,有种田小能手,也有罗绍威这样整日吟诗作对的变态。更有嚷嚷提携为君死……
潞州刘氏作乱,他们怒:不使我死於兵锋,何面目黄泉见忠义相公?遂以步骑七万讨昭义。
安南之乱,他们感慨:群蛮滋扰,我十万虎贲志在殄寇,不能释天子之忧,岂不愧乎。于是献兵甲五万助王室。
魏博对得起朝廷吗?执掌政权的8000户衙军家族没辜负列圣宽容。没事帮天子打打小逆贼,逢年过节准时发红包,朝廷财政困难还有大笔援助。自家节度使桀骜不驯,不给圣人面子?杀了换个乖驯的就是。
有操守,有下限。吃肉的事不做。劫掠的暴行他们瞧不起。说白了,就是一群奉行独立的武士家族。正如他们祖辈的措辞:“古有战国,连衡誓约以抗秦,请依周末七雄故事,并建国号为诸侯,用国家正朔。”
还有逼迫田布时说的:“欲行河朔旧例。”
对外侵略性?额,继田悦臣服之后,百年来唯一一个试图开疆拓土重振大魏荣光的节度使韩简,还因为打了败仗被衙军处死……
不过这份安乐在巢乱被打破了。以前是被朝廷严防死守,现在是被如日中天的恶霸朱温当奴隶压榨;自打朱温得势,便趴在魏博身上疯狂吸血。连带着使者也跟着抖起来,每次来的时候神色倨傲,发号施令。这让衙内极度不满。
“朱逆,巢孽流毒,今为圣人数罪恶,亦终日横行,役我曹。我天子兵,可得草贼所用?”
“更可气者,葛从周之辈前为群盗,见仆栗栗如孙状,近岁远而昂据胸。宣武实无人焉。”
“衙内固谏而大帅畏汴人之讨,不听,执意逆输,何如?”
“何如?惟有反邪!”史神骁、史仁遇、李公佺异口同声拍案道。
“圣人以数万夫守关,温昼夜急攻而不克,可见不过尔尔。前番惜败乃备战不周。使尽发十万强卒,效魏王悦之拒李晟,则汴贼入邺,岂容易哉?”田希德叹了口气,说道。
朱温三面开战,东攻齐鲁,北方与李克用争夺昭义。西面与朝廷爆发严重冲突。南部因寿春之争迟早也会与吴人交恶;胃口只会越来越大,今日要五石粮,明日索十匹绢;财有限而欲无限。
“朱温卑贱之种。繁刑暴杀,衣冠士子遇如奴犬,违法军人跋队而斩。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争地以战,杀人盈野。天子尚能称兵问罪,况吾属乎?岂比石虎、刘曜、赫连勃勃复生,孙权、萧鸾有江南?”李公佺挺身坐直,做了个砍头的手势:“这种人不反,我还反谁?傕、汜小竖,樊稠庸狗,无他远略,吾乘其闲,大事可济!”
大殿沉寂了下来。
朱温既然被打成了狂徒,王室气数犹在。本着魏博的根本利益,彼此对坐的数百武士环顾一圈,很快达成一致;反!田希德作为代表,起身理了理宽大的燕居常服,道:“内翦群凶,崇朝大定。外诛巨猾,不日肃清。传邺宫令,逮捕节度使。”
这番话不仅宣告了魏博最终的立场,也等若是判了大帅罗弘信的死刑。
罪在亲汴!
随即起草公文张贴街道,宣告军意,罢免幕府在任官吏,收押大帅亲信党羽及心向汴贼的人,立即重组幕府。在杀节度使这方面,魏博已形成了标准化手法。
……
邺宫,高耸台城之内。
传承魏晋北朝的铜雀台老邺城被害怕东人作乱的杨坚诏隳了。现在的邺城宫是安庆绪修的。田承嗣持节,得之。田悦称王后,又扩建了一番。百年经营下来,穷极壮丽,气势恢宏。
罗弘信斜倚在王座上欣赏着歌舞。
场中莺莺燕燕,管弦齐鸣。羌笛莫要怨杨柳,白嫩葱指快弹好琵琶。红衣一字横于毯,婀娜倩影翩翩动,略带着几分悲戚的清丽歌声婉转:“忆少妇之生离,恨新婚之无子。既交颈于千年,亦相随于万里。山鸡映水那自得,孤鸾照镜不成双……”
嗯,就是这个味!
陪座众人和汴州使者欣赏的起劲。
“不见临邛卓家女,只为琴中作许声……”一曲唱罢,歌女掩面徐徐而退。
南朝徐陵的《鸳鸯赋》艳词被身份高贵的佳人当众唱出来,这滋味确实享受啊。歌女本是先圣婕妤,巢乱中流落民间。想来也是因为魏博算是方今难得的净土吧。只是,先帝岂能想到,他的女人竟在这里为人表演六朝闺房艳词?可怜呐可怜。
有人叹息。因为见过先圣。
有人愤怒。因为得到过先圣的恩惠。
不过大多数面色红润,婕妤级的妃嫔可是稀少得很。虽然不知道被多少人骑过了,但宫中受到的严格礼仪和才艺让人燥热啊。玩弄圣人宠爱过的妻妾,这种挑战伦理纲常的活动,岂不快哉?唔,今上要是亡了国,他的女人不知又会被谁得到……
“满饮。”罗弘信举杯强笑道。
全忠好不识相!被圣人昭告天下归为史朝义、李希烈巨贼之类,还敢来要财货!
多大的脸?
他倒不排斥花钱买平安,六州军民呢。之前迫于你的威势,魏博捏着鼻子输财。可现在么……
骄横百年可以做到一日杀三帅的衙军看到了机会,认为你虚弱,还会忍气吞声吗。何况军人对一亩三分地看得很重。昔年史宪诚离任想带点财货,立刻被灭族。全忠啊全忠,你太高看我了。
“魏王!”使者起身拱手对罗弘信恭维一句,然后目光澹定的盯着他,表态吧。
“……”罗弘信双手扶着把手,靠在王座上,沉思着用什么说辞才好劝回这一路汴使并且不得罪朱温,全然没有注意到邺宫的冷风里有什么不同。
麟室凤楼的台城里有一些骚动。
有兵甲的味道!
外面骤然响起了呵斥声。
“相公,衙内们来了。”侍女走进来慢条斯理的禀报道。不稀奇,巢乱后因种种原因被处死了四个节度使,躲到庙里当和尚的都未能幸免。
听到这话,罗弘信顿时呆住。他还在这商议呢,儿郎们就反了?
“毁了,毁了!”陪座的幕府官员和罗弘信的亲信脸色大变,立刻起身对罗弘信低喝道:“走!”
歌女乐师一哄而散。
汴使面面相觑。以前听说魏博衙军跋扈,可那毕竟是属于“长安天子,魏府衙军”的传说……
罗弘信慌忙拖着木屐,披着衣,一边跑一边回头对汴使失声喊道:“大事不好,衙军反矣,快逃吧!”
午后,台城的暖风熏人消失了。当宫门像往常一样缓缓打开时,和昨天不一样的画面出现了。
田希德、史仁遇、史神骁、李公佺、皇甫谏、潘晏、臧延范等数千名全副武装的牙兵持节树纛开进台城,直奔龙台。守墙的卫士只看了一眼,就鼓噪着打开内门,与衙内合流。
“全忠何人?擅干魏博军政!”军人将整个大殿挤得满满的。
刚才还满腹豪情的汴州使者瞬间小脸煞白,喉咙结巴:“你……你们,要干什么?”
李公佺恶狠狠地说道:“为报列圣厚恩,正要汝头!”
话未说完,军人们就一阵鸹噪。使者拼凑起来的点点勇气烟了消云了散。史神骁手提陌刀大步走上前来,一刀将他劈成两半。
“魏博狗奴!汴王来讨时,要尔等好看!”
“呜呜……”
余者小使、随从在威胁和哭喊求饶中被拖一个个拖到平台,斩下圆圆的头颅。热血飙喷数尺。行刑的武士满脸猩红,就像被释放出笼的猛兽。
“节度使去哪里了?”
“携亲信、家僮百余人逃往白虎殿。”
田希德一挥手:“追。”
“追!”史神骁、李公佺、皇甫谏哈哈大笑。暮气沉沉的魏博窝囊了这么些年,被人蹬鼻子上脸,也该做点事让人知道,魏博不是可以拿捏的软柿子。谁要试图控制这片土地,解散魏博的军队,分割魏博,谁就得做好玩火自焚的准备。
“杀!”
鼓噪声来到白虎殿,密麻箭雨钉在栏杆上。
罗弘信披头散发,领着随从百余人借着楼阁亭台拼死抵挡。
武士从各个地方汇集而来。有的远观,有的喊着杀民贼。大帅是魏人选举的节度使,行事却总为汴人考虑。在大伙已经不乐意的情况下还想着用百姓的赋税供养朱全忠。这不是民贼,是什么?
“噗噗!”十余名家僮被射死在地。
混乱中,罗弘信亦身中流矢,鲜血倒灌进气管,发出断续的呛声:“咳…嗬…”
左右皆溃散,室内书记杨利信背着他钻进白虎殿。
李公佺提着滴血长剑,盯着背影怪叫了一声。
“我……”刚靠着梁柱坐下,罗弘信拔出箭簇,用手按着大股流血的伤口,只觉得口渴难耐。杨利信在殿内找了一圈,拿木瓢舀了半洼屋檐积水,递给罗弘信,哭道:“我一落魄书生,自布衣至出入内宅,皆蒙公恩……”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罗弘信浅浅喝了两口水,就死了。
衙军哗啦啦一窝蜂冲进白虎殿。
杨利信搂着恩主的遗体,骂得口水乱溅:“尔等蛇蝎心肠!为图保境安民远兵祸,相公夙兴夜寐,靡有朝矣。何罪致乱?”
没人答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