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物,废物!半天拿不下个武七郎。”仇咸扔掉长槊转身就跑,对着身边军士口水乱溅。献城失败矣!圣人明鉴,臣咸岂反者邪?对朝廷一片忠心,无处投效啊。
在他对面,武七郎等人哈哈大笑。
留后表情木然的坐在门槛上。
“留后,请留后从速拣选人手去北城增援。王师已攻占石堡,连焚三寨。再这么下去,便只有巷战了。”一名武士招手呼道。
晚了!
……
“爽!”秦泰剥掉温热尸体脖子上的兜鍪,一口咬下去吮吸痛快后,又在该武士的羊皮袋里搜罗出些干粮虎咽。实在太饿了,粗饼吃吐了都。
等到肚子鼓鼓的,秦泰抹了抹血淋漓的嘴巴,熟稔的穿上这名武士的甲胄,然后捡起横刀挂在腰间,最后一脚踢开木矛,提起铁槊挥舞了几下。就像老朋友见面一样,相当亲切。真男儿,就得击槊。佩戴整齐后,秦泰似乎找回了以前的自信。
石堡守军只有千人,寨门被烧后,根本抵挡不住,退矣!也不知叛军在搞什么,这么重要的地方不增守?唔,叛军一共就六七千,分到各处,也挤不出多余兵马了吧。重守北城,东南西三面还要不要?人少了,王师直接搭梯子进行蚁附。
剩下的木寨子就很简单了。军队在石堡站住脚跟后,民夫们在战士彭牌的掩护下,带着大量柴草等易燃物堆放到寨墙根下——放火。其中还有许多柏树枝,一烧起来白烟弥漫。叛军呛得咳嗽连天,根本待不住。耀武军、火锐军、龙骧军近两万人趁机猛攻,很轻松就拿下了三个寨子。
双方即将进行巷战。
陆续有同州兵捂着脸冲出浓烟和大火,撤向内城。
秦泰也懒得胡思乱想了,斜指铁槊,直接振臂大喝一声:“夺城!”
突到左近的三千余恶人齐声附和:“夺城!!!”
后方,正飞奔着跨越壕沟源源不断涌上来的诸军也纷纷大喊:“杀他娘的!”
……
金龙寺佛堂。
很空旷,除了一尊披着红布的铜像别无它物。
听着外面激烈的厮杀动静,郑昭仪缓缓徘徊在屋内,目光不时打量侧上方的横梁。几经辗转,她落到了一名小校手里;此刻挺起的肚子表明她已经怀上了不知孩子他爹是谁的杂种……古来乱世皆如此,灾祸找来,皇帝的女人也是一样的下场。
汉末并州军进京,突庐舍,淫妇女,剽虏资物,谓之搜牢。奸乱公主,妻略宫娥。及何太后葬,开文陵……
东晋苏峻之乱,士卒攻陷建康后冲入后宫,左右侍人皆见掠夺,裸剥士女,皆以坏席自鄣,无草者坐地以土自覆。哀号之声,震动内外。性仁慈,美姿仪,深见敬重的太后庾文君什么结局不问可知。当然,为尊者讳。史官的记录是“忧伤而死”。
史思明攻入洛阳,德宗生母睿真皇后沈珍珠沦落在这次兵燹中。其最终什么结果史官不敢记载,仅语焉不详说了句失踪。巢陷长安,懿宗淑妃郭氏被抓入军营——“遂流落闾里,不知所终。”
先圣的几位妃嫔除了在长春宫出家的孟才人、郑昭仪,余者一概不知去向……也许被吃了,也许被挞伐致死了。孟、郑二嫂依然未能躲开厄运……但比起以上这些后妃,她们相对幸运一点点。
砰。
房门被暴力踹开,一队披头散发的军士涌了进来,为首者手里提着那个小校的头颅。
郑昭仪看了看曾趴在自己身上撕咬蛮干的小校头颅,疯癫的笑了声。
也有今天。但现在看来,这个男人成了新的失败者,她又要被新的武夫抢走。
然而令她诧异的是,这队军士却对着她一拜,急急道:“大荔守不住了,王师先锋已自北城突入街巷。故而我等杀了这淫贼,特来解救夫人。”
“王师?”郑昭仪被隔绝在佛堂,还不知道圣人来讨。
“是。圣人亲征。”军士立刻答道。有这么一桩功劳应该就可以被赦免甚至获得赏赐。也算是战败后的一条退路吧。为了争夺佛堂里的这个妃嫔,他们在外面杀跑了不下五路竞争者。
圣人……
寿王青涩稚嫩的模糊面孔浮现在脑海中。
上一次相见,是文德年先帝驾崩后,自己被遣送长春宫出家的时候;
一晃四年,自己三十二了。
没想到来救她的竟是这个以往并不起眼的七郎。郑昭仪黯淡枯死的脸上似乎恢复了些光彩,只是脖子上也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再见,该怎么相见呢。自己脏了,太脏了……让先圣蒙羞九泉,却连自杀殉节都没做到。郑昭仪闭上眼睛,心如刀割,万般滋味。
高考失利,打算当流浪汉去了。有没有流浪过的,给点经验。
第115章 除夕寒月
大年三十,圣人在大荔城西击溃同州军最后聚集起来的拼死突围的两千人马。李嗣周、刘知俊、李彦真、高汉宏开进街道肃清余匪。恶人军蜂拥而出,挨家挨户搜检余孽,藏匿在平民中的同州武士被甄别出来后当场剁掉脚趾械拷。反抗者皆诛。武七郎等牙将情知犯了九族消消乐的大罪,手刃妻儿后饮药自裁;猖狂一时的同州军至此烟消云散。
传叛军首级三百颗长安,暴尸独柳树下。
除了武士坐罪及其家眷被分遣诸县,被叛军裹挟其中的同州诸官绅士民,圣人都不予追究。京西北八镇中最凶残的岐、邠、同、华四贼除了邠宁还蜷缩在阴暗中苟延残喘,都完了。关内似乎暂告太平了。泾、夏、灵、鄜横归横,到底还有分寸。
中午,大军班师回朝,迎接除夕。
喜气洋洋的男女民夫驾着辎重马队居前。武士走在中间。步卒卸了甲胄,扔在驮车上。扛着长槊嘻嘻哈哈讨论新年会发多少财货。骑卒牵着坐骑,细心的给它梳毛发。斥候信使背插认旗,策马游奕在两侧,许是精神放松吧,三五成群撵兔追狐。圣人缀在最后。大队眉飞色舞地走在平整宽阔的驿道上,倒成了冬日暖阳下的一画异样画卷。
“得亏没死在潼关,不然内人就要守寡哩。”
“嘿嘿,领了赏赐便送大郎去读书。当兵不是出路啊,打打杀杀的,什么时候是个头?”
“回家就结婚。”
“关中可再经不起乱嘞,额可不想老母被人抓去填壕。”
“圣人,能给俺寻桩亲事娶个婆娘不?”
“我也要我也要!”
“俺那尸骨无存的二兄能被抬进开平神社吗。”
“……”
景福元年步入尾声。遍数往事,李茂贞、杨复恭、李继真、西门重遂、李顺节、武熊、韩全诲、张樊、朱温、李嗣源等人的音容记忆犹新。
岐山之战时惴惴不安的观战。丹凤门剿灭神策军的失望。处决中官的得志。渼陂泽雨中,倾岐人之尸填野外之湖的扭曲。征讨凤州,餐风饮露跋涉在大散关外的崇山峻岭里的艰苦。死守潼关杀身成仁的决然;风雪般若寺的难眠。
再到讨伐同州的从容不迫……
快两年的时间弹指而逝,每天一睁眼就不停歇的东奔西走。被烂臣恶心,被武夫搞得精神分裂,被妻妾争风吃醋,被反对者谩骂,被案牍戎事劳形……就这么顽强而煎熬地活着!
好像脚下的野草啊。
被无数步伐车轮朝夕蹂躏践踏,依然努力焕发绿色。打不死,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子夜。
在过年的强烈欲望驱使下,武夫们一路急吼吼地赶回至灞上郊外;接到圣人回家过年的旨意后,大多数都没顾得领取赏赐,直接原地解散,鼓噪而去。先和家人吃了饭再说!反正圣人的信誉摆在那,后面再领也一样。延资库等有司官吏气得骂娘。大伙加班坐等到半夜……白忙活。
一轮寒月,旷照古今。
圣人带着随从和卫士溜进了静谧的梨花村。
冷月高悬南天,满际银色照耀下,屋舍瓦宅俨然,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黄发垂髫,往来种作,并怡然自乐……禾苗被谷穗压倒,风吹金浪……这样的幸福画面,是没有的。巢乱后关中十年血战,朝廷君臣都在荒沟露宿过好多次,何谓庶民。
好在李茂贞等已被灭绝种类。否则按照后世的情况,关中幸存的这百多万人不知能剩下几个。仅昭宗出奔莎城那一次,兽兵血洗长安,火焚诸宫阙,一日之内死于非命的就不下数万。
放眼望去,惨白月光下,有的只一座座零落分布的草庐,田里种的冬小麦亦被积雪覆盖。若不是朝廷早早委派司农卿李群专司屯田,授地疏渠,劝课农桑。又挤出大量钱粮农具安顿接纳的流氓。这寒酸场景都看不到,只会是一片白地。
不过,秦凤、扶风、冯翎、京兆够大,再加圣人保卫了政权安全,屯田的事也坚持在分配资源和人手。只要不大败,持续带给老百姓信心,避免土地因为战争大量抛荒,小日子还是有的过。
想到这,圣人盘算了一下家底。
除去阵亡,侍卫亲军马步两司辖下诸都现有兵三万二。赏赐体系对标的魏博、成德、淄青、宣武这几个老牌藩镇的衙军。这是核心战力,也是圣人和群臣安身立命的保证,朝廷砸锅卖铁也要保证耶耶们的待遇。为此官员俸禄可以靠后,行政编制可以压缩,皇室支出也可以削减。否则一个搞不好是真会被陈兵阙下。
天策军六个中领军统管的中军还有五千。精挑细选出来的骁锐忠谨武士。由内庄宅院、宣徽院供养,也就是皇帝本人。
龙骧、飞仙、龙武、广锐、射鹰、控弦、飞骑、突骑、火锐九校外军两万三千人。他们属于农忙务农,剩下的时间到京城接受马步两教练司的锤炼,主要是夏收、秋收之后。
唔。还好,没啥压力。
要是按昭宗养十万神策军的数量和标准,圣人就要找根麻绳吊死了。
萧萧梧叶声中,圣人来到了一座爬满藤蔓、破败倾颓、古意盎然的瓦房。宅左有池塘,宅右是一片桑林、竹林。前主人应该是在战乱中死掉了,房子分给了迁来的流民。
“要进么,臣去叫门。”赵嘉问道。
圣人看了眼身后的武夫们,摇了摇头;大过年的莫惊吓别人。
他绕了个弯,来到了右侧桑林。
这里,有灯火投映在雪地上。
圣人悄悄走到窗户根下,踮起脚跟,把脸凑上去。
透过圆洞,他看到方正的土坑里木柴燃烧,红红的篝火坑照亮房间。语笑喧阗、母子来往。小女儿蜷缩在角落的草堆,身躯在哆嗦,似在打摆子。老孺靠在墙上,满是褶皱的双目微闭。
身强体壮的木讷男人蹲在火边,拾掇着火堆。一口陶釜架在中心,汤水冒着蒸腾热气。
妻子用手撕烂鸡肉,轻轻放进陶釜,同时指挥小儿子找出米袋,加入几捧黄灿灿的粟,自己则眯着眼,捏着一撮盐撒进汤水。撒完,又把手指头塞进嘴里抿。感觉粟煮得差不多了,又取出一袋无名野菜和桑叶放入。
“得亏官府发了过冬的口粮,不然逃到关中也是饿死。”男人说着,抱过奄奄一息的闺女在火边坐下。翻看着小女发紫的上下嘴唇。二女,应是挺不过年关了。
妻子默默无言。在蔡州,大儿被抓去制成肉干,逃到关中二女又生病。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官府授的田,就靠自己两口子能打理出来么。
屋内相继响起叹息。
一家人的声音低沉下去,圣人只能模糊地猜想他们交谈的内容。
听了一会,他们吃起了年夜饭。因为盐加得少,大混煮的味道比较寡淡。粟里的砂粒也非常多,他们不停用手指捻嘴。可即便如此,一家人还是将其当成了山珍海味,吧唧着嘴吃得很香。
这便是自己治下。
圣人放下脚跟,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略一犹豫,他脱掉虎皮袄放在窗户下。
身好冷!
心也好燥热。
“圣人怎如此不爱惜身体?”赵嘉压低声音说了一句。拉着他慢手慢脚走得远远的,解下鹤氅披在妹夫身上,责怪道:“今生灵煎熬,寇盗充斥,帝王宜举贤任能,缓不急之费,除苛刻之征,杀奸贪之吏,黜无能之官,灭凶残暴兵,使百姓安于生产,则家给人足,何必如此行小惠。天下病儿多着呢,圣人救得了这个,救得了每个?”
“看见一个就救一个。”
走出梨花村,圣人靠在灞桥栏杆上,望着银光闪闪的灞河。一条灞河,流贯汉唐。粼粼波涛见证了多少天子的荒厉明庄。我一心想着中兴,求什么呢。求征服敌人的妻女?为闭月羞花之奉乎,为宫室之巍峨乎,为杀人如麻使天下战战兢兢乎?
不。
身前是小麦青青。身后是长安的万家灯火;我只为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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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福二年正月初一。
天还没亮圣人就起床梳洗,召集枢密、翰林两院官到蓬莱殿干活。
油灯下,枢密供奉洛符、闻人楚楚、南宫宠颜、下使杨可证、上使赵如心在案几后跪坐一排,整理着堆积如山的奏书。翰林学士姚洎、独孤损、赵光逢、院使韩偓磨墨执笔以待,听候命令。
“元年十一月,浙东道明州刺史钟文季被杀,其将黄晟自称刺史,请授法物。”赵氏读道。
“不许。诏杭州观察使钱鏐讨之,令吏部自选官员出刺。”圣人想也不想。明州,后世宁波是也,极其富庶。即便财赋朝廷得不到,哪怕落到钱鏐手里,也不能扶正黄晟这杀官自代的野心家;何况正该趁挫败朱温之际向两浙施加影响力。
闻言,韩偓笔走蜿蜒,文不加点。
“潞帅李存孝自以有功于骠骑,而信任不及存信等,愤怨,且惧王讨,乃潜结王镕及硃温,密表请以三州归朝,乞赐旌节及会诸道兵讨李克用……”南宫宠颜放下表文,叹道。
看这架势,这对父子已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圣人之前的调解白搞了。大将军在干什么?还有李存孝,父子闹矛盾,你联系朱温?大将军岂能饶你。便是圣人也不会站在你这边。糊涂!
“且不理会李存孝,午后延英殿会议,我与宰相讨论对策。”圣人闭了闭眼。
“东方传来消息。”闻人楚楚清了清嗓子,接续道:“濠州张璲、泗州张谏附于硃温。宿州郭言亦欲降,庞师古闻讯,将十万汴军昼夜急攻,时溥告难诸镇。瑄、瑾发兵赴援。朱友裕挥师拦截,大败兖郓于濮州,遂移师彭城,与师古合流。溥亡无日矣。”
闻人楚楚微微心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