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打。待填了壕便攻城,谁要是能登上城楼,晚餐多给两个肉饼。”军官们带着民夫在人群中走来走去,扔给每个人一支木矛,训话的同时许诺赏格:“杀叛军十将及以上者,赏一斤肉……”
闻言,恶人们立刻抬起了头,呆滞的瞳孔中充满了神采。
哈喇子从秦泰嘴边流出。
他已经习惯被驱使,攻城就攻城,又待怎样?
没听见吗?杀十将及以上者足足赏一斤肉!他已经大半年没尝过荤腥了,上一次吃肉还是在灞上挖水渠的时候偷偷捉了条鱼……
如果填壕没死,有幸攻城的话,他非得砍下两个头颅。
据说现在的大荔是被一群走投无路的叛军控制着,只有几千人马。
看了看四周集结起来的,密密麻麻、无边无际的军队。如果大体战术不出错误,他敢发誓只需不到半天就能下城。届时等打进城里,趁着武士们无暇他顾,他就可以趁机找地方吃个饱饭了。
另外。
圣人既然率兵武力讨伐叛军,肯定是对城里那帮人非常痛恨。按照他的习惯,势必会对这些杀材处以最残酷的刑罚——剃发去须刺字,贬做恶人。
哈哈哈!
到时候就要来大批新人了。
以他的表现,只要活着挺过这一战,还不得被武士提拔为队头?
秦泰不由得咽了咽喉。
杀,杀他娘的!
听着武士们山呼海啸的呐喊喧哗,秦泰眼睛里露出虎豹般的凶残目光,呼吸变得急促。便在这时,军官突然宣布,此次攻城,圣人开恩,每个恶人给三个饼、一撮盐,吃完再作战。
“呜……”
一时间恶人们皆振臂高呼:“圣人万岁,圣人万岁!”
秦泰很确信自己没听错,心中不禁暖洋洋的。
圣人对大伙真好啊,好想当他的兵啊。
“耶耶,可否给我发一件铁甲?我保证砍十个叛军的脑袋回来。”想到这,秦泰对着本队军官谄媚的笑着,小声道:“我在凤翔是衙军,服役九年,最会打仗杀人了。别看我瘦,有劲着呢……”
“去你娘的!”
一脚直接把他踹翻在地上,捂着肚子疼得发不出声音来。
“万岁!!!”忽然又是一阵鼓噪,军队们尖叫着。一骑马冲到了阵前,马上身影矫健,头发乱糟糟的,但那眸子却坚韧冷硬异常。隔着这么远,秦泰却发现对方似乎在看自己。身边的军官也举起右手,对着他挥舞。秦泰立刻收回窥伺的目光;圣人的威望……这么高了吗。
“咚咚咚……”不待多想,四下响起急促的鼓声,各处寨门霍然洞开,军队一阵闹腾。秦泰快速站好,死死握着手中的木矛。不消军官吩咐,他便督促着其他恶人开始前进。提醒他们每隔几十步就要停下来整理一次队形,前后左右保持好间隔距离。注意听金鼓,看旗牌打出,莫做出错误反应。
“恶人的命,操着武士的心。”有人鄙夷道。
拔城,即将开始。
第114章 难绷
二十九日,离新年只一夜之隔了。王师五万余人围住大荔掘地强攻。城就那样吧。老城毁于安史之乱。新城建立后,大历二年,同华节度使周智光造反,牙将作乱,杀智光,焚城大略。其后又经朱泚、李怀光之变流毒。黄巢入关后,朱温守同州重新筑城。坚固,但不大。东西南三面砖土墙,北面豁口是石堡木栅相连的寨城。很眼熟?嗯,就是这会广泛流行的军城——不过同州军数量太少,难以有效利用优势。
李嗣周、李彦真在下半年的夹寨围城行动中,在北面豁口外挖了十余条平行壕沟。其外又造了连寨驻五千重兵。堵死了这个叛军唯一有望突围出关的路径。余者三面墙只设了少许寨子用以监视捕捉小股斥候、信使、流民。对方愿意出来阵列而战一决胜负更好。但可惜同州军彻底开摆。这几个月除了时不时深夜出击试图偷营烧寨,其他时间都懒得动弹一下。
圣人视察了一圈,中规中矩的围城法吧。换现在的他来主持,也能安排妥善。
领受攻城任务并负责前敌具体指挥的是耀武军使李嗣周、火锐校尉高汉宏和暂代恶人军使的刘知俊。
对于刘知俊这个家伙,圣人不喜。长相就匪里匪气的,眼神也狡狎,多次趁他不注意暗中观察他的神色。圣人对他的小动作心知肚明。想在朝廷混,拿出诚意来吧。小嘴上下一碰官爵就来了,这么美?
“咚咚咚咚……”进军的鼓声一刻不停的响着。
豁口外,密密麻麻的民夫正挥汗如雨,朝着寨墙猛猛开挖。一波人累了再换一波。如此循环往复。额,很辣眼睛。一则攻城技术有限,二则大唐自有国情在此。攻坚不同于野战,很多时候军人锤炼了十几年的武艺战法根本派不上用场,全靠堆人。为尽可能减少无意义伤亡,避免大军造反;故而很流行这一招。后世大名鼎鼎的范阳霸王刘仁恭持节前就是幽州镇的地道战专家,人送外号刘打洞。土工作业爆破易州雄城,怕不怕?
现在看来,貌似刘知俊也很擅长。别说,虽然品行不佳,但工作态度值得肯定,很卖力;难怪后世换了四个老板都能获得统军的机会。小刘的就业很不顺利啊。徐、汴、岐、蜀,从徐州一路求职到成都。
难绷。
……
和其他饱受苦役后还略微保持着体格的恶人一样,秦泰被分到了豁口夺寨放火的先锋队列中。
只是他在第一波箭雨下就倒在了壕沟里装死。
这项本领他已是轻车路熟,躺在旮旯里纹丝不动宛如一具尸体。
此刻大伙都忙着干活,也没谁注意他。
秦泰蜷缩的狭窄壕沟有六尺深,相对还算是安全。
他偶尔也会微微睁开眼睛察看战况。
若是其他恶人抢占到距离最外围那个黑石堡百步内的壕沟并幸存一定数量,秦泰便会义无反顾的鲤鱼打挺,再飞奔上去。
可惜还焦灼着。
“杀!”大群衣衫褴褛的光头扛着木牌和牛皮小圆盾快速冲击。不愧是积年杀材出身的恶人们,被临时增发除甲胄以外的装备加强后,一个个表情狰狞凶残,似乎要将所有怒火都倾泄到叛军身上。虽然当了半年牛马,但在本能和条件反射的驱使下,作战仍颇有章法。
根本不需要军官指挥。
恶人们彼此打着手势喊着话,形成一个个三五人的小组交替前进。弓手、刀盾手、枪手配比合理,各司其职。
瘦弱弓手低头奔跑。忽而双眼一眯,单膝跪地,身边盾手不消说便将盾牌挡在他面前。弓手射出一箭,正插石堡寨门,随即抽出箭簇在脚下划出一条寸许横槽,又掏出石灰撒在上面。这就是最佳射箭距离了。
其他小组亦是互相掩护,充分利用壕沟反斜和射箭死角,稳稳向石堡发起推进,且速度还不慢。已经有恶人抱着火油坛靠在沟壁上徐徐呼吸,蓄势待发。只等距离再近一些便冲上去烧木寨门,然后等待正在后面整顿的火锐军强行冲击。
“如果能有身结实的铁甲护体就好了。”恶人叹了一声。
“这帮贼配军!”石堡上有人大骂。当被剃发刺字做了恶人还积极甚么?石堡守军有千人。之前的内讧中他们死了许多军官,费仲康、史从、谢竣几个都头直接连夜翻墙跑路了,幕府文职也是死的死逃的逃。围城期间陆陆续续走掉的武士也有近千。元气还是被伤到了。这会打起来,诸部得不到统一协调,几乎全靠武士自己的素质。
秦泰蹙眉。做这种困兽之斗有什么意思?也许世道如此吧。巢贼围陈州近一年,昼夜攻打,而守军不过寥寥数千。李全忠攻王处存,六万大军围寨三千义武军。邺城之战,安庆绪带着新募的农民抵挡郭子仪九道兵。时溥被汴军包围至今已是油尽灯枯。骄横的徐卒为什么不杀了主帅献城呢。这样的事不胜枚举。天知道他们为什么顽斗。
如后世南明时那样,一个清兵遇到近五十名明军,建奴横刀轻呼:“蛮子来,蛮子来。”于是这些人垂首低眉无一敢动。这名建奴押着他们去屠场,亦无人敢反抗,甚至没一个人敢哭。到了屠场建奴喝令:“跪!”便哗啦啦全拜倒任其宰杀;这样的事,这会找不到。
“还是我们岐人识时务。”秦泰笑了声。渼陂泽大败后,主力马上就跪了。
万全起见他还是决定再装一会死。
在战斗明朗之前他不准备投入到残酷的寨门争夺中。
其他恶人轻生死那是他们的事,反正秦泰不想死得太不值钱。敌人都没摸到就被乱箭射死,被烧死,这是何等的窝囊!
装死,装死。
只要再装一会就有人夺下寨门了。
忽然,十几个从后面赶上来的恶人跳进他藏身的壕沟趴着,指着石堡讨论攻击战术。秦泰睁开眼:“等着,等前锋破了寨门,我带你们冲。”
“滚,滚开!”
殷红喷射,几个武夫的头颅滚落在地。
“嗖!砍了这个怂货。”
“俺们劣迹斑斑,焉有回头路走?”
“圣人有好生之德,城下那些诸镇恶人犯的是什么重罪?圣人既未灭他们的三族,亦未杀之。上哪寻这么仁义的将帅?”
“武七郎!你认为大荔孤城守得住吗。你也知道是圣人亲自来讨,朱温都斗不过他,就凭我们这数千兵,凭什么?再说数万王师四面合围,城中食也将罄。你扪心自问,我们能撑到几时?武七郎,你是个聪明人,给你自己和妻儿一条生路,也给大伙一条生路,给阖城生灵一条活路吧。”
“不刺青剃发就能降。”
“少他娘聒噪,老子先替圣人宰了你这孽畜!”
“……”
铛铛铛。眼见着谈不拢,武夫们兵刃交加,刀枪互捅;谁赢了谁来做主!
震天响的嘈杂声中,男女老幼抱头鼠窜。
白头宫女被箭矢扎成铁刺猬倒地。
弯腰奔跑的孩童被不知哪里飞来的长矛钉死在墙上,哭都没哭一声。
小吏拥着儿女仓皇躲避,跳进了干涸的深井里。
“俺只想安稳过日子!”背着年轻女冠狼狈逃窜的乱兵骂骂咧咧,却突然背上一股湿润,拿手去摸,黏糊糊的全是鲜血。不知何时,这位女冠的后背已插上了几枝锋利的箭簇,口水和粘沫从嘴角不自觉流出。
官邸前的街道上浓烟滚滚,一片火海。拉帮结派的同州兵们正在举行武士决斗。
就在今天早上,趁着大军守城之际,十将仇咸突然作乱,宣布同州军谋反,要宰了留后献城反正。武七郎等牙兵闻讯,直接鼓噪起来,叫了三百兵攻打帅府,试图夺回留后和幕府百官。
仇咸也是个杀材,押着留后夫妻和幕府上下充当人质,冲出帅府与武七郎交战。
大荔尉下令封锁街道,禁止其他军队参战。
但城中群狼无主,傀儡留后还被劫持,根本没有一个威权中心统领大局。正在与王师作战的乱军得知腋肘之祸,群情骚然,不断有武夫破口大骂地赶回来平叛。于是决斗规模愈来愈大,到日上三竿这会,已有上千武夫卷入。
还在继续守城的武夫不知所措。这他娘乌烟瘴气的是打还是降?
有人向王师招手呼喊,报告城内战况,请求圣人派兵镇压。
有人急匆匆的去官邸催发箭簇、石块等守城战具,又目瞪口呆的回来。
有人到县衙勒令增补民夫协助守城。结果县衙空荡荡,诸曹小吏跑得精光。
有人父母妻儿死在混乱中,怒火冲天,欲为内应。
北城遭到万余大军猛攻,石堡岌岌可危,守军接连派出十余人告急求援,幕府死寂。
难绷。
“噗噗噗……”街道上,数百长槊在空中激烈挑斗,数十武夫被架起来死在又一波凶猛的丛枪之下。赶回来平叛的军士一时竟搞不清楚是谁在造反。于是站在远处或默默观察,或交头接耳,或叹气。
“嘭!”长矛电闪般狠狠扎在门板上,距离留后不过七八寸。留后的身躯就像下锅的面条一样软了下去,赤黄的尿液顺着裤管流出。
在他四周,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具幕府官员额度尸体。
节度掌书记第五允被一支箭簇贯穿了右眼,从后颅骨而出,灰白色的脑浆浸透黑发。
度支判官潘弘的脑袋不翼而飞,也不知被哪个杀红眼的武夫给斩了。
身边的妻子薛氏,嘴里大口吐血,低头看着扎在孕育着生命的大肚子上的箭簇。
这帮杀材!!!
留后呆呆地看着满地狼藉,彻底傻眼。
仇咸这厮满口圣人,实则眼里压根没有礼法规矩,前脚要杀他,这会又拿他这一镇防御留后充当工具。虽然是半个傀儡,到底还是一镇留后不是?
武七郎这帮牙军也是一群狗贼,喊着来救他,可打起来却不管他的死活。
国朝的王侯将相,与天下各种横死的庶民有什么不同吗。
“报!北城告急!”远处一名小兵飞来石块,大喊道。
“石堡丢了!王师在剩下的木寨墙根下堆积了大量柴草、火油、柏树枝,想焚毁寨子,火已赫然,守兵被逼退了回来,准备巷战!”熏得满脸发黑的武士被呛得眼泪直流,在街口提醒道。
“你们不要再打啦!”
“东城守兵反了,欲为王师向导。”街口响起各种哄闹和嘲笑之声。
留后张口结舌。
前日李嗣周射书入城劝降,将校们老拳相向,勉强达成一致——守。今日刚开战,仇咸就作乱……若是万众一心,或许还能坚持到彻底断粮。可要求这帮杀材同心同德,无异痴人说梦。圣人没大举来攻,尚能维持表面上的和谐。圣人用力一捏,立刻漏了底。留后暗叹一声,突然就觉得他们是在过家家。造反……就这?
街道上,持续了一早上的武士决斗似乎分出了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