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矩便不能先去内阁传达已经定下来的旨意,转而去忙别的事。
矿监税使……西南本有兵乱,只怕不久后地方又是弹章雪片般入京。
想起之前王安那小子说要来探望伤势,陈矩望了望东北面:“就不能歇歇吗?”
皮肉伤而已,不大着紧。
他不太认可皇长子现在的急躁做法,不过,皇长子殿下,确实大不相同了。
能在宫中身居如此高位,陈矩懂得景阳宫的用意。
如今宫里宫外,消息通畅的恐怕只有宠冠后宫的郑氏兄妹。
在这国本之争里,皇长子一方的文臣助力若是一直处于消息上的被动,恐怕仍旧会被拖延得迟迟难定。
可冯保以后,内臣外臣岂敢再勾连?
皇帝之前那么大动肝火,不就是因为内心猜疑吗?
陈矩低声嘀咕了一声,就先把御札拿回去安排用印存好。
宫里的主要行动仍旧是“除草”。
皇帝虽在太后的干预下饶了王安一命,但要宣示的权威仍旧必须落实。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四月初五。
赵志皋和沈一贯果然再把题本呈进了宫中,刚刚累了好些天在宫里整风的几个司礼监大珰面面相觑。
“陛下早有明旨,是御札,田公公亲去?”陈矩开了口。
都知道陈矩是刚刚受了罚的,如今手上新伤未愈,让外臣看见了也不好。
田义只是看了看他,微微点了点头:“那咱家就亲自跑一趟吧。”
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发迹于万历初年。潜邸之中的旧臣,万历二年被拔擢到司礼监文书房管事,从此便兢兢业业。
张居正离世后,他又先去南京,以司礼监太监掌南京内官监印,三年后转南京守备太监兼掌南京司礼监印,握紧了南京军政大权。
帮皇帝过渡完了那段“后张居正时代”,田义回京后直到四年前才掌了司礼监印,成为内臣一号人物。
“钦赐坐蟒,许禁地乘马”、“钦赐内府坐橙杌”、奉旨“团营大阅”并“法司录囚”,这都是皇帝给他的殊恩。
现在,田义亲自捧着御札,直往内阁而去。
内阁那边,仍只有沈一贯一人枯坐。
三月最后几天,诸奏本题本不报。
四月开始这几天,皇帝似乎勤快了一点点,处理了一些事情。
初一补了陕西右参议分守关南道,初二补了河南右参议。
初三批了云南巡按的奏本,还突然给阁臣及皇长子讲官赏赐了一些银彩扇和铰扇。
昨天就更不一般了,山东右参政、浙江按察使和杭严道副使都有了人选,还问候了一下已经致仕的南京兵部尚书,准了山东巡按的奏本。
眼见皇帝似乎一天比一天勤快,又在皇长子有关的事上有所表示,内阁赶紧上了题本。
这段时间也控制得极好,外廷还不知道皇帝已有口谕,最近都没有奏请速行三礼的。
沈一贯的焦急等待没有持续很久。
“陛下御札!”
田义一句话,就让沈一贯心里又一咯噔。
只是御札?不是明旨或已经批朱用印的敕文?
“……臣恭读。”
毕竟是难得一见的皇帝手书,沈一贯行了礼,恭敬地接过御札之后摊开来。
【祖宗制度,国家典礼,朕审时度礼裁夺奉行。昨以慈庆宫修葺完备,皇长子及诸皇子册立分封冠婚大典已谕卿等撰敕挨次举行。偶有畜物谢廷赞趁机出位要功,因恶其狂妄,以致少待,使天下臣民晓然出自朕心断定,不惑于奸小之聒渎也。】
【今览卿等奏揭,具见忠慎。卿可传示诸司,静候移居毕,即发敕行矣,不得逞臆又来聒渎,特此谕知。】
沈一贯一看,心都凉了半截。
他看向了田义,田义只问道:“阁老可明白了?”
沈一贯当然明白,他肃容回答:“……臣领旨,这便传示诸司,勿使奸小再聒渎圣听。”
这种情形,和万历十八年何等相像?
那一年十月底,也是皇帝有明谕:如果明年一年没人聒噪,那就年底传旨册立。如果有人聒噪,那就直接等到皇长子十五岁。
随后那大半个万历十九年啊,申时行这个首辅可是苦口婆心。
好说歹说,确实绷住了大半年。
可明明圣谕里有“明年各办钱粮、后年春举行册立”,到了八月二十,工部主事张有德上了个《大礼届期仪物未备仰祈宣示以昭大信疏》,请皇帝安排一下典仪的事项日程好做准备,却终究是被皇帝认为继续聒噪,震怒无比。
而最终结果,不仅申时行、许国二人在一个月内致仕走人了,太子册立一事更是拖到了如今。
现在御札明明白白地点出这回从年初拖到如今就是因为刑部主事谢廷赞这个“畜物”,还又定下了个新规矩:先移居慈庆宫,移居完之前不能有人聒噪。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田义行了行礼:“阁老费心了,太后娘娘、陛下、殿下都等着诸事顺遂。”
沈一贯心头剧震,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了看田义。
他只看到田义抬头时平静的眼神,而田义已经办完了差事一般转身离开了。
手上的御札似乎有些烫手,沈一贯的心跳快了不少,血也微热。
什么意思?
宫中内臣之首步伐稳得很,平静地离开文渊阁。
他希望沈一贯这回能硬气一点。
陈矩陈矩,人如其名,循规蹈矩。
皇长子在宫里闹出的风波,让陈矩受了罚,这倒是小事。
只是从他一贯奉“祖宗法度、圣贤道理”的原则出发,皇长子的做法也很难让他打心底里认同。
但田义不这么觉得。
他对如今的皇长子,倒多了些激赏。
宫中大小事,他这个司礼监掌印岂能不知?
陈矩不愿办不好办的事,他来办!
第11章 大明已亡国有日
外廷终于热闹了,御札内容传示诸司,再加上三月二十五就已降下的口谕。
刑部官厅,刑部尚书萧大亨叫来了谢廷赞。
“御札之中,陛下所言曰可都知道了?”
谢廷赞字曰可,能取这样的字,谢廷赞就是个很有一股子气的人。
科道言官素有的一股“傲”气、“正”气。
傲气也罢,正气也罢,现在谢廷赞听了上司的话只是梗着脖子哼了一声:“忠言直谏,陛下以我为畜物,青史自有公论!”
他眼中分明有些洋洋得意。
毕竟这道口谕能下来,明显有他谢廷赞的功劳。
谁不知道皇帝的性情?
说是他谢廷赞这个畜物聒噪才拖了些时日,但口谕毕竟是下来了。
萧大亨却皱了皱眉:“沈阁老特地叮嘱本官,要本官告诫你一二。既已有谕旨,其后不可多事了,以免再如万历十九年一般。”
“大司寇此言差矣!”谢廷赞立即说道,“如今正该乘胜追击。陛下又以先移居拖延其事,难道满朝忠臣再无奏请聒激之嫌,三礼就能明旨敕行了?皇长子转眼就虚岁二十了,皇三子年已十六,年长诸皇子尽居后宫,成何体统?这国本之争,也该有个结果了!”
萧大亨沉着脸看着他。
这家伙两年前到了四十岁才中进士,之后一开始还没授官时就敢上疏大谈特谈矿税之害。
如今一个区区正六品主事,非要言辞偏激、身先士卒地想在国本之争里博名出位。
奏请三礼的人那么多,怎么就唯独他获得了“畜物”的评价?
大放厥词、不识大体罢了!
眼下还油盐不进!
“既有谕旨,移居慈庆宫毕就敕举大礼,莫非你连这点时间都等不了?”萧大亨语气不善,“若误了大事,青史之上只会记你一笔恶名!圣谕:‘不得逞臆又来聒渎’,你如今这么说,倒真有抗旨卖直之嫌!”
谢廷赞一点不见软,盯着萧大亨说道:“莫非阁老和诸部堂官仍要柔懦求全?移居慈庆宫,谁不知只是缓兵之计?”
“乘胜追击……缓兵之计……”萧大亨怒了起来,“陛下与我等臣工,是君臣,不是交战之敌。你这些言论,真大逆不道!”
“大司寇要因言定罪,下官俯首就擒!”谢廷赞哼了一声,“是非曲直自有公论,我一片忠公体国之心天日可表!”
“顽固不化!”萧大亨气得头痛。
朝堂之中,如今是沈一贯在内阁当直主事。
在沈一贯的周围,这圈人被私下称为浙党。
而被沈一贯和当时的阁臣张位一同推举为刑部尚书的萧大亨,在张位因朝鲜之役被皇帝革职后,就只能更紧密地依靠沈一贯。
满朝文武私下里都议论,说萧大亨是浙党一员大将。
现在国本之争的矛盾压到沈一贯身上,从过去的经验来看,一个不好就可能弄得沈一贯去官罢职。
群情鼎沸奏请立储,当真全是出于一片公心?
也不知其中暗含了多少争权夺位的党争心思。
“本官好言相劝,你若要自误,休怪本官没把话说在前头。”萧大亨挥了挥手,“言尽于此,你本司衙务,本官会留心。”
谢廷赞拱手行了行礼:“公务繁多,缺员不补,下官虽尽力处置,也自当具本言缺员当补之事!”
萧大亨的眼角都跳了跳。
你还不能说他太桀骜。如今各部衙确实缺员众多,拿本职差事完成得好不好来压他,一点用都没有。
一句缺人,事情难办,最终又还是皇帝的锅。
有时候多想想自己的原因!
这么多年了缺员补没补?有没有认真处置朝政?
这么多年都是这么几号人办这么多差,人还越来越少,我都要疯掉了!
萧大亨揉了揉太阳穴,心中担忧不已。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多年来的事实已经证明了,在国本之争这件事上,科道言官和群臣如果冲不动皇帝,就会冲内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