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8节

  郑贵妃手上还紧捏着玉盒,人却在他怀中啜泣:“臣妾只是不想让万岁爷为难……”

  “哎,当时我真是怒气一涌,恨不得斩下去,是你拉住了我,众人皆知。”朱翊钧安慰着她,“旁人哪知爱妃如此体贴?常洛这小子也是笃定了我不忍心真害了他,这才非要闹得沸沸扬扬。在慈宁宫里,他可不是那模样!真是不知哪里学来的心机!”

  朱翊钧绝不是个傻的皇帝,一些关键之处,他后来便想通了。

  而唯独对这爱妃,他就满脑子都只是爱妃体贴,明白他的难处。

  他更不喜欢这个大儿子了,可是也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在朝臣面前说过的话不好不作数,对爱妃说过的话也不好不做数。

  国本这种大事,也容不得他真的耍赖,毕竟百年后还是要去见列祖列宗的。

  “罢了罢了,只能先叫朝臣和母后知道,朕是乾纲独断要办这事的。这小子闹得后宫鸡犬不宁,先快些移居到慈宁宫去,也算我在办这件事,还可静待其变。”

  朱翊钧安慰着自己,仍旧使出了这拖字诀的逃避伎俩。

  他觉得这也算对李太后和朝臣有个交待,并且保留变数。

  毕竟母后也说了,具体事情她是不会过问的。

  此事一闹,难道他这个九五至尊的脾气就不是脾气?晾一晾也很正常!

  “万岁爷……说起来,大哥儿的脾性当真与以前大不相同了……”郑梦境忽然装作感慨一般,说了这么一句。

  俗话说三岁看老,朱常洛在宫里已经呆了这么多年,哪怕困居景阳宫内极少出来,但也不是全无消息。

  至少当年第一次出阁听讲时,文华殿的太监懒得生火把他冻得直哆嗦,后来还被讲官正义训斥才取上暖这种事,是人尽皆知、窃引为笑谈的。

  对怠慢他的太监都不敢放个屁,如今却敢在皇帝、皇贵妃面前那般刚猛,着实令人费解。

  “你这么一说……当真是的……”

  郑梦境欲言又止,朱翊钧看了看他。

  “……万岁爷,您说,会不会是什么邪物上了身?”

  朱翊钧愣了一下,随后却也深思起来:“你这么一说……还当真有点……”

  回到景阳宫的朱常洛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真的开始怀疑起这一点,或者就想拿这一点做什么文章。

  但无所谓。

  国本之事,取决于皇帝喜不喜欢他吗?

  祖训在那,历朝陈例,在大明,易储可没有其他朝代那么方便,哪怕储君名分还没决定。

  “殿下厚恩,奴婢没齿难忘,必定肝脑涂地以报殿下……”

  景阳宫后殿书房里,王安痛哭流涕着磕头谢恩,一片真情发自肺腑。

  能做到那样触怒天子,还终究是把他护住了,王安是真没敢如此奢望。

  在宫里,奴婢不就是草芥吗?

  “你本来也没什么错。”朱常洛让他起了身,“你是我的伴读,我不护你护谁?我不护你谁护你?”

  王安的两只泪眼写满忠诚,殿下恩情如何能还完?

  经此一事,他如何能不感激涕零?

  朱常洛却正色道:“我知道你过去也是万事求稳,但既然能为我安危愿意赴死,我便知你忠心!王安,我十二岁时你便到了我跟前。经此一事,你该知道我如今已有了主意!”

  王安连连叩首:“奴婢知道了!殿下要奴婢做什么,但请吩咐便是!”

  “暂时却没什么事。”朱常洛笑了笑,然后问道,“若再让你去找陈矩,敢不敢?”

  王安愣了一下,而后咬牙点头:“奴婢这条命已是殿下保回来的!殿下有吩咐,奴婢有何不敢?”

  “那就去洗把脸吧,再喝些姜汤。今日淋了雨,可别病了。”

  朱常洛说完,王安眼里更加忠诚了一些。

  等王安再又千恩万谢地出去了,朱常洛才收起了笑容继续思考起来。

  李太后今天后半段,还数次点了点朱常洛的不该。

  她扶助幼子顺利亲政,以宫女和非皇后的身份如今有太后之位,恐怕是最爱惜名声的,始终强调不过问朝政。

  这回还能借着多年委屈撒撒泼搞得李太后关注,后面却不能当真让李太后觉得他是个不孝子。

  没办法,在这大明,忠孝大过一切。

  看朱翊钧随后对他的态度,很明显,就算对自己的印象大为改观,但朱翊钧就不是个理性的皇帝。

  就算他展现出了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手段、谈吐,理论上讲更应该作为储君来培养,朱翊钧却更不待见他了。

  从慈宁宫离开之后完全不想理他,坐上御辇就让太监飞快抬走。

  

  真是一个一意孤行又情绪化的爹。

  朱常洛一开始“大言不惭”钓鱼,多少存了改善一下父子关系的意思。

  万一是过去的朱常洛太怂呢?

  但老爹直接要杀王安敲打他,朱常洛就只能改变节奏,直接闹到太后那里去算了。

  如今看来,这件事还是需要内外一同用力。

  外臣又该怎么知道皇长子如今不一样了,也在主动争取呢?

  次日一早,朱常洛还是找来了王安:“陈公公昨日手掌伤到了,这事终归还是因为我,你代我去探望一下。”

  最有望被立储的皇长子主动结交司礼监大珰,这仍是大忌。

  王安却不再有犹豫:“奴婢这就去!”

  因为前两日的风波,魏岗也不敢再多为难,王安顺利出宫去了。

  但不久之后,他又灰溜溜地回来。

  “陈公公说监务厂务繁忙,他又在养伤,便把奴婢打发回来了……奴婢没用……”

  王安一脸惭愧的模样,朱常洛仍在练字,走笔不停。

  “他知道你去过,就行了。”

  王安满脸问号。

  “啊?”

  朱常洛继续写字。

  对他那父亲的笔迹,朱常洛确实是在用心习练。

  做皇帝当然不必是书法大家,朱翊钧的书法也称不上是大家。

  可练好他父亲的笔迹,一来显得“孝顺崇拜”,二来……谁知道将来没有能派上用场的地方?

  王安不懂如今的皇长子殿下,因为他的言行都与过去大不相同了。

  若非一直就没出过景阳宫、他每天都守在皇长子身边,王安真会以为是换了一个人。

  他猜得一点没错,就像郑贵妃如今在悄悄算计、皇帝也在琢磨不透的:皇长子“邪物”上身了!

  朱常洛如今不仅继承了那些记忆和对这个时代的认知、学识底子,还有自己本身对明末这段历史的熟悉、后世宦途的经验。

  做文秘,研究学习,撰写材料,陪伴领导工作,其实能学到很多东西。

  譬如现在王安不理解的,朱常洛也不用多解释。

  权力核心圈子里的那些人,哪用得着事事都说破?

  陈矩知道了皇长子派人来过,就该懂了。

  那天只提到了皇祖母一下,陈矩还不是听懂了,安排人去请动了李太后。

  宫里这件事一闹,风波虽然已被抹平,但出手的是李太后。

  形势既已有变,剩下的决断,该交给陈矩。

第10章 众正盈监

  陈矩确实很忙,恭谨地站在一旁。

  难得一见,朱翊钧在亲笔写御札。

  写完之后,他才淡淡说道:“用上印,不急着送到内阁,让朕先安生几天,总有题本再来催请的。”

  “奴婢领旨……”

  朱翊钧又说道:“粮饷,大工,嘉礼,都要花钱。户部是必定又要哭穷的,让各地矿监税使办好差事。”

  “奴婢定禀告田公公,好生吩咐下去。”

  “母后既为你们两个说话了,今日你本该还在养伤,叫你来办事便是安你的心。”

  “陛下隆恩,奴婢心里明白。”

  见皇帝又洒然离去,陈矩默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之前被罚银百两,这个不重,却也不轻。

  罚银一百两不算少,毕竟万历赏赐阁臣,开心时也大约只是这个数,甚至有时只是几十两。

  自己一向重规矩,可没收什么银子,皇帝对此应该也是心知肚明的。

  如今既认了错,罚了银,昨日更是拉住了皇帝负伤夺了兵刃,太后娘娘也是宽慰了几句了,应是无碍了。

  陈矩如今叹气,倒是因为皇帝交待的事。

  记得十一年前,大学士王锡爵有一疏。

  话里的意思嘛,知道陛下身染微恙,注重养生。

  但是一天十二个时辰,哪怕睡六个时辰,游玩三个时辰,晨昏定省陪伴太后一个时辰,还是留下两个时辰批阅章奏,干点皇帝该干的工作吧,好不好?

  若如今的朱常洛知道此疏,大约会捧哏一句:“那样的话,天下臣工也知道皇帝只是在养生,不是厌事,想做纯纯懒狗。只是在怡养龙体,不是肾很好,悠闲自在地淫乐。”

  “留中诸疏,杳无明示。我们这些阁臣啊,兼旬累月,底下部衙都把我们催麻了。可皇帝您不发话,我们能咋办?您这么搞,我们有何颜面位立群臣之上?”

  王锡爵还提到:我知道,您是想效法祖父世庙。他老人家也曾斋居西内,然而你“何不试取宝训实录观之”?

  世庙虽也不上朝,可边庭警讯、大吏升除、稽古考文、祈年忧旱,人家手批数下、口宣数及。虽然同样没有立刻召见群臣,但人家还是勤快的啊。

  对王锡爵的这些肺腑之言,陈矩记得那次皇帝的回复总结起来就是:朕知道啦,但朕现在身体不好,先静养。

  那时候,皇帝怠政的症状还不算太严重。

  毕竟当时二月里皇帝还上了朝。只是有两个月见不着面了,王锡爵他们有点慌。

  现在十一年过去了,王锡爵致仕了。

  沈一贯只入阁时见过皇帝,此后再不得面圣。

  上朝?不存在的,朕身体不好,免了。

  祭祀?让定国公恭代吧,朕头晕目眩,失仪怎么办?

  便是奏疏批阅下发……现在明明已经亲笔写了御札,却非要等内阁再上题本催一次,才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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