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10节

  现在压力给到了赵志皋和沈一贯这边。

  赵志皋家中,沈一贯前来探望。

  万历二十三年,因为支持兵部尚书石星与日本封贡议和。在封贡失败、朝鲜之役再度打响后,石星以欺君之罪被下狱论死,去年死在了狱中。

  而老首辅赵志皋在当年打击后,从此便“病瘫居家”,请辞不已。

  屡屡上疏请辞,皇帝屡屡不准。

  现在沈一贯因国本之事要亲自来与他商议,名正言顺。

  可病床面前,两位阁臣的心里都很复杂。

  “您是首辅,当此非常之时,只有您有这个威望约束群臣,勿要再坏大事了。”沈一贯语气恳切。

  赵志皋躺在床上,吃力地张了张嘴,仿佛说话都已经很困难了一样,出声也断断续续、声音极小。

  他儿子在一旁,仔细听了许久才弯着腰开始转述。

  “家父说,他老人家病重至此,早已不能辅佐陛下处置朝政。不明夷务,主张议和,谋国无能;定储无功,废矿税弊政无力,无才、无识、无量、无局,诚然如此,羞愧难当。”

  沈一贯头皮发麻,老赵,别忙着损自己啊!

  “威望谈不上,约束更谈不上。还盼阁老今日亲见家父病重至此,怜家父老病,请陛下恩准家父辞表。”赵志皋的儿子一个长揖,皮球踢了回来。

  沈一贯愁苦不已。

  就刚才那一段嘀咕,有这么多内容?

  他叹了一口气,诚恳地开口。

  

  “濲阳公,昔年我也是深为赞同当以封贡议和平朝鲜夷务的。要说不明夷务,我也是如此。倭贼狼子野心,竟一心妄图插足神州,实非你我所能预料。其后事不可为,濲阳公不好改弦易张,我也只是为国计,这才与洪阳公一同主战。”

  说了当年与赵志皋、张让的旧事,沈一贯才满脸苦笑:“这阁臣不好做,只有我等才知道啊。”

  病床上的赵志皋同样陪了一脸苦笑,又勉力摇了摇头,像是在说这些不必再提了。

  沈一贯再叹一口气。

  那之前他本是附和赵志皋的,而后却跳到了次辅张位那一边。

  而蔚山之役后,在任用前线御倭重臣问题上,张位由于所言过激,拒不认罪而惹怒了皇帝。

  沈一贯却主动承认过错,态度诚恳。

  最后的结果是张位被革职了,沈一贯被挽留。

  这几年的风风雨雨下来,倒是沈一贯审时度势,地位越来越稳。

  朝野所讥的赵志皋,其实反倒有所坚持,只不过他也确实心灰意冷了。

  沈一贯委婉地表达了对于当年“背叛”赵志皋的不得已,而后也只能动之以情:“这回不同。濲阳公,田公公到文渊阁时有一言:太后娘娘、陛下、殿下都等着诸事顺遂!”

  病床上的赵志皋表情一僵,却没开口。

  沈一贯继续道:“皇长子都快二十了啊!我们在内阁这么些年,三礼还未办成,将来您和我卸了担子还乡,岂非羞愧难当?如今太后娘娘也愿国本早定,殿下在苦等,只要群臣再信陛下一次,说不定就真能诸事顺遂了!濲阳公,您说呢?”

  他执着赵志皋的手,声音中全是恳切。

  赵志皋却又苦笑了一下,再次摇了摇头,而后小声嘀咕起来。

  他儿子侧耳倾听了,过了一会才开口:“家父说,病居多年,都是沈阁老辛劳。如今立储在望,还是只能烦请沈阁老担着。家父能做的,只是不以奏本题本再触怒陛下罢了。这段时间,不请辞,不奏事。家父愿为表率,沈阁老可传百官知晓。”

  赵志皋昏黄的眼里尽是支持和鼓励,沈一贯莫得法子。

  他知道赵志皋只愿明哲保身了,不愿与他共同面对这个局势。

  甚至于,赵志皋继续“顺从皇帝”而不以首辅之尊竭力争取,反而会被一些同僚弹劾,正好趁机再请辞一走了事。

  这汹涌朝局,你沈一贯自己去面对吧!

  沈一贯没能达到请赵志皋“康复”出面一起约束群臣、尽力把这事办成的目的,就只能满怀心事地告辞离开。

  看来就算有那句话,赵志皋也不看好这一次国本之争会有定论。

  那样的话,自己也该重新再考虑考虑怎么做了。

  赵府之中,“病瘫”的赵志皋奇迹般地站了起来,在儿子的搀扶下颤巍巍地坐在了椅子上。

  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带着一些讥讽,也带着一些无奈。

  “若是能生还故里,自不必说。若为父死在这里,你扶灵归葬。而后不论朝局如何,你也好,家中后辈也好,不要再出仕为官了。”

  赵志皋的声音虽苍老,却也不是已经病危垂死的感觉。

  “父亲……”

  赵志皋扭过头看,看着欲言又止的儿子,眼中还是有着能够官至首辅的凛冽气势。

  “这话出为父之口,只入你耳!”赵志皋声音很轻,但斩钉截铁,“大明已亡国有日,赵家远离纷扰,方是存续之道!”

第12章 都是英雄好汉(求收藏追读)

  大明在内阁首辅口中已被判了死刑这种事,朱翊钧父子和满朝文武都不知道。

  但热闹毕竟是来了。

  两天后,沈一贯再上题本:御札来说等移居之后就发敕文颁行天下,我好开心啊!那么选择哪个吉日移居呢?陛下您留心给个话!

  不报。

  两天后,皇帝给阁臣和皇长子讲官赏了些银子:收钱办事,别催。

  这样一来,科道言官及六部许多中小官吏可不给面子了,奏请推动进展的奏疏络绎不绝。

  然而沈一贯却大感运道在我!

  因为播州方向军情陡然紧张了起来。

  先是川湖总督、平叛大帅李化龙的题本来了:广兵陕兵因为争斗互相杀伤,他弹劾总兵吴广不能约束麾下。

  沈一贯连忙拟票,说前线事重,还是只薄惩罚俸为好。

  皇帝批了:罚俸三月。

  而后户部题本:各边镇额饷,因为皇长子三礼和播州军需借支不少,逾时历季不能给发,能不能从库银里暂借五十万两分发各边以安军心,等诸事完毕后再陆续补还?

  沈一贯连忙拟票:军心为重,户部还能挪。

  皇帝又神速批了:可以。

  这么大一个大明,各种各样的事情实在太多。

  只要不是催国本大事,这些天沈一贯关于其他国事的票拟,批复率出奇地高!

  皇帝和他忠诚的辅臣在这件事上达成了高度的默契。

  君臣在诸多国事上很久没有这么效率丝滑了!

  直到四月二十五,在皇帝口谕下达足足一个月后,礼部作为首当其冲的部门终于绷不住了。

  礼部尚书余继登的题本呈了上去。

  啥时候办大礼先不说,您老先把主持典仪和该前往各处传达旨意和的人选、行人司官员名单定下来行不?

  这次皇帝倒是也给了答复,只不过点的居然不是“万历首席大祭司”定国公徐文璧,而是定西侯蒋建元和区区通政使司右参议等人。

  这是太子册立大典该有的规格吗?

  再后一日,户部题本又呈了上去。

  【皇长子婚礼及册立分封诸礼,其应用金宝珠玉等项因帑藏万分匮竭难措,边饷处告急购买无计,今将见在者包表进库骏收,其余容臣等先给饷银,次第办进。】

  一石激起千层浪。

  谢廷赞出离愤怒了:“什么叫皇长子婚礼及册立分封诸礼?陛下已有明旨,自该先行册立!焉有名分未定而大婚之理?这婚礼,是以太子规制来办,还是藩王规制来办?”

  科道及诸部衙中下层英雄好汉在集结。

  大家伙能给阁老一个面子,但是瞧一瞧:这一个月里,阁臣可在用心苦谏皇帝定下敕文?哪怕定下移居慈庆宫的吉日、再给皇长子讲回课也行啊!

  昔年申时行能约束朝臣八九个月,如今通货膨胀,沈一贯只能约束一个月了。

  冲他丫的!

  而兑现了自己“不请辞”诺言一个月的赵志皋,闻听四月末有数人奏请增补阁员之后顺势呈上了第三十七道辞表。

  紫禁城中,被太后“敲打”之后安静了一个月的朱常洛松了松衣襟:“四月快过完了啊。”

  “……是啊。”王安捧哏。

  朱常洛确认了外臣的不给力。

  国本之争仿佛进入了疲惫期。

  皇长子快二十了又怎样?皇帝又没说不立他,一步一步来嘛!

  这一届阁臣鉴于前几届阁臣猛攻这个问题的下场,现在大概也采取了另一种策略:只要皇帝没有明言废长立幼,那就只是虚应其事。

  朱常洛很苦恼:摊上这么个爹,他待机时间又那么长,李太后爱惜羽毛,重臣给不了好助攻,这该如何是好?

  “该去慈宁宫问安了。”

  朱常洛起了身。

  月前事情之后,他若再想出景阳宫门,魏岗是不敢阻拦了。

  晨昏定省,他们愿不愿见是一回事,朱常洛去没去是另外一件事。

  “狂悖不孝”之后,自然还要做足样子塑造一下形象。

  现在又要入夜,朱常洛到了慈宁宫,本以为李太后还是会不见,以免有施压皇帝的嫌疑。

  但今天李太后却召他进了殿。

  “这个月又天天来。”李太后像是看穿了他一般,“不是跟你说了,等皇帝旨意便是吗?”

  朱常洛陪着笑容:“孙儿也只是晨昏定省而已。皇祖母不喜孙儿天天来?”

  李太后不置可否,只是瞅了瞅他。

  都是人精,朱常洛也没有避讳:“听闻昔年皇爷爷在时,囿于所谓‘二龙不相见’,也时常难见曾祖一面。孙儿自知动不如静,只是皇祖母当面,孙儿也不讳言。孙儿若当真一如往年,祖孙二人相见之时只怕极少。私心自然有,孝心也是真的。”

  “……好一句私心自然有,孝心也是真的。”李太后见他坦坦荡荡,倒是轻叹了一口气。

  是自己宫里旧人所生的长孙,李太后心里还是看他更重的。

  只不过……李太后又摇了摇头:“皇帝已经在办这件事了,你这个月倒也算本分,急什么?”

  “孙儿等得起。”朱常洛违心说道,“然则皇祖母能殊恩一见,孙儿和母妃在宫里的日子,毕竟能好过一分。”

  李太后皱了皱眉:“事已至此?你不要胡说!”

  朱常洛沉默了片刻。

  上回他母亲被吓到晕过去,那是因为他面对皇帝的旨意有太过激烈的反应。

  而经历过许多的王恭妃,很清楚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这个月宫里虽然平静无波,但她免不了忧惧,最近又有些小病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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