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此前呈请愿献店房一所、银三千两,只求冠带荣身。”那人埋怨道,“朝廷若缺银子,为何又不受这开纳?”
“秦永泰!”李养宇的语气里带上了不满,“这开源之策,是内阁并六部、都察院一同商议的!税率既未增多,也未新立税目。你臧否国策,意欲何为?”
被称做秦永泰的是临清本地人,现在他看着李养宇,咬了咬牙说道:“衍圣公他老人家已获恩留居京城。”
李养宇的眼神顿时变得很危险:“你想说什么?”
“钞关所进税银,历来十倍于山东一省。若明年厉行验关征缴,李主事想让钞关税银再增多少?以后年年如此吗?若如此,必定再有去年之事!”
仿佛钞关可以收上来多少税,全在李养宇一念之间。
可他提到了去年临清民变的事,李养宇勃然变色:“那是马堂在诸水门都设卡挖索!秦永泰,你当本官也会这么做?”
秦永泰却并不回避这问题也不回答,只是仍旧看着他。
李养宇心里十分恼恨。
临清民变的背后,自然有很多双手。有秦永泰,有山东大族,还有漕军,有被赶出临清钞关的户部官员、钞关书办吏员。
但京里已有书信来,李养宇知道不可能不做出一些改变。
“陛下初登大宝,朝廷财计艰难。”李养宇盯着他,“你若是仍惦记着冠带,那就不要先着急。即便明年钞关税银倍之又如何?”
秦永泰咬了咬牙:“年年倍之?”
按过去的比例,正式税银固然只要付出大概十分之一,但加上打点的,也是付出近半了。
如今税银部分要倍之,该打点的一样不会少,那就得付出六七成去。
经年累月下来,何等巨财?利润变少这么多,生意就会越来越难做。
李养宇淡淡瞥了他一眼,开始喝茶:“本官说了,不要先着急。”
“打这运河一路往北入京,北新、浒墅、扬州、淮安、临清、河西务、崇文门,这七处钞关,都要倍之?”
“秦永泰!”
眼见自己开始喝茶都送不走他,反而被他质问了这么一句,李养宇重重地磕碎了茶杯,已经快凉的茶水流淌满案。
“山海关民变虽然大事化小,但也革了三大员、斩了六家、办了不少小吏!你还敢妄言去年?若再有去年之事,你是要衍圣公出面,还是要阁臣九卿一同出面?破财免灾,这也要本官教你吗?!”
是性命更重要,还是钱财更重要?
李养宇再不客气地把话点破,秦永泰咬了咬牙,像是仍然要在说话。
“你若再胡搅蛮缠,本官倒要去信问一问衍圣公,看他有没有嘱咐你过!若你已得嘱咐仍旧缠夹不清,往后这些事就不宜由你出面了。漫说你只是曲阜姻亲,你便是衍圣公本支子弟,如今也该懂得避其一时!”
秦永泰终于神色难看地告辞离开了,李养宇气不打一处来:“不知轻重的东西!”
除夕之夜,并不快乐。
明年不让京里难办,不触皇帝的眉头,就要花更多精力压这些商人。
就算去信他们背后的人也无用,一码归一码,钞关这里的事情终究还是需要他李养宇来平衡。
过去他“市行其便,货流其通”,“商民生息安市、税吏不愁烦划、国库不忧无本”,这些考功之语的背后,实在也经不起查。
皇帝现在就是在忧国库无本。
先多收一点交差吧,倒也不用当真倍之,总要看看朝堂诸公明年有何建树。
京城里,田尔耕交了班回到家中,给父亲送来了食盒。
“陛下恩赐的……”
田乐点了点头,放下了笔。
像麻贵这样的人从大同去辽东,还有达云、陈璘、萧如薰等人要亲赴京城陛见谢恩、另有任用,一时之间不知有多少边防安排需要更改。
田乐当然是忙碌的。
朝堂安宁了一个月,过年之前都不想再起冲突了,明天就是泰昌元年,那却一定会大有不同。
京里的大员们,也许是要等着地方上先闹出什么动静来。
地方上的士绅们,或者开始尝试通过官员们的奏事看看会不会有所改变,或者正在谨慎地确认朝堂真实的风向。
而开源之策已经在传向地方,商人盼走了税监,却迎来了过钞关、进市舶、开门店不得瞒报偷逃税目的严令。
这新年,不好过啊。
第105章 恩加左近,禁宫凶险
紫禁城当中,朱常洛先放松着。
皇帝之尊过这个年,还是要阖家欢乐一番的。
等太皇太后、太上皇帝、太后、太妃都离开后,朱常洛忽然对田义说道:“私下里让大家都明白,朕不会像父皇一样追究结对。”
“臣代奴婢们叩谢陛下隆恩。”
“那些要遣出宫的太监宫女,过了年把银子都安排好。有不愿回乡的,可到陵卫、皇庄或者天津去。你多费些心,让他们有个归处。”朱常洛眼神莫名,“宫里之忠,细微之处要倍加小心了。”
田义心头凛然,连连表示会用心。
内臣总免不了要出宫办事,谁又能保证每一个都忠心耿耿?
恩加左近只为日常起居少些忧虑,新朝凶险可见一斑。
即将进入泰昌元年的前一刻,皇帝最后安排的事却是事关他的性命安危。
而皇帝接下来要开始做的事,日常起居万不能麻痹大意。
“早些歇下吧。明日正旦大朝会虽不会议事,但要起早。”
宫里太监宫女们多年来不敢対食,唯恐被朱翊钧发现惩处。
这个夜里消息悄悄传开,还留在宫里的自然大松一口气。
感激圣恩之余,一座大大的紫禁城内倒有不少直房里有了些小小家庭的模样。
京城里万家灯火也很安宁,从今天开始、直至上元节的宵禁恩免,也让京城年味十足。
但这就苦了锦衣卫、五城兵马司、巡捕营和保火甲。
一连这么多天恩免宵禁,京城当然是会很热闹了,但他们要大大吃苦。
可锦衣卫、五城兵马司以及由京营派人轮换专职夜间巡捕的巡捕营都在面临整肃,谁去谁留,焉知不会看这半个月谁得力?
沈一贯已经开始准备病了。
上一回就是登基大典之后恩免宵禁三夜,然后首次朝会上胆战心惊。
这回连续这么多天恩免宵禁,直到正月十五望日朝会才开始议事,又会有何等波澜?
天刚亮,朱常洛坐起来之后就听里外的太监宫女一起跪下齐声说道:“奴婢恭贺陛下新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起来吧。”
一睁眼,就是正式的泰昌元年了。
见到成敬之后,朱常洛才问:“秦良玉应当是能在过年前赶回去的。若已有决断,快马能不能在上元节前赶到京城?”
正月望日朝会,定是要议定京营整训细略的,也是要议播州善后方略的。
大年初一天还没亮,朱常洛就已经开始关注届时的事情。
群臣则或者一夜没睡守岁,或者早早起来了。
努尔哈赤也在京城过的这个年,他的儿子还在路上。
那么规格最高的正旦大朝会,他这个受了大明册封官职的外臣也要参加。
皇极门那里已经开始重修,这几天自然暂时停工。
大家仍旧是到乾清宫去。
大朝会的人更多了,那么就要在正殿里上朝。
今天只是纯粹礼仪,不会议事。
皇帝给些赏赐,群臣说些吉祥话,朝会就可以结束。
而朝会之后,看新建伯王承勋被留下,不少人心里当然会多想一想。
他在京城已经呆得够久了,该回去安排去年漕粮的解运了。
按规矩,有些地方的漕粮正月里一定要过淮河,其他地方的最晚也不能晚于三月。
所以这也算王承勋当面辞行。
“漕运轮兑的事,正月里会见分晓,朕会把这个权力交给你。”朱常洛叮嘱着他,“你回去之后,先按朕和大司马去年腊月里说的做。昔年王守仁声名赫赫,你是他后人,现在有朕撑腰,还有安排谁去哪里轮派兑运的权力,总不能仍旧窝囊。”
“臣惭愧……臣自当全力施为。”
朱常洛点了点头:“要知道分寸。入夏之前,只把去年漕粮安排好就行。这段时间里,摸清各总实情。纵有纷争,也是从夏粮、秋粮征收兑仓开始。”
王承勋终于启程离开京城,而京城内开始百年,朝参官们走亲访友之余,大家都要开始为正月十五的望日朝会做准备了。
有太多大事要确定下来。
二月礼部会试的安排,辽东抚按的人选,京官缺员补任的名单,京营整训细略的确定,播州善后方案的议定,今年金花银由单和盐课的安排……
去沈一贯府上拜年的官员们发现他病了,说是前几日就不太对劲,昨晚一夜未睡,今日大朝会怕是受了风寒。
虽然还能见人,但一副年已过七十之后,一年不如一年的模样。
这种姿态不免让人更加忧心:这家伙该不会病得越来越重,正月十五干脆请假不去吧?
一时之间,申时行府上的人多了很多。
这段时间以来,从江南过来的信件、不少京城故交新友当面的询问,申时行都只能先应付着。
但许多事情也不能一直拖。
被逼问得急了,他只能委婉地暗示:先把金花银的事情安排好……
难道能直接转述皇帝当日的话?哪里再闹蠲免,就别要金花银由单了。
可申时行实在快扛不住了,再次开始给皇帝写密揭。
如果先动漕河的话,其他地方稳一稳。多少先寻个由头,一事一议蠲免一些,让其他地方看到盼头……
京城官员们在这段时间有哪些动作,朱常洛先通过王之桢和陈矩那边厂卫的日常奏报暗中观察。
正月初九,十辆马车到了京城。
这些马车从西直门进城之后,便一路行到了什刹海旁的一处大宅。
在偏门外停下来之后,才开始从马车上走下来一个个的妙龄少女。
有些神情紧张拘束,有些颇为好奇地左顾右盼,有些显得疲惫。
随行或有年长佣女,或有家中长辈。
进了那大宅子之后,就都穿廊过门,到了后院之中。
后院的正殿里,她们和其他人进门之后就都站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