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腊月剩下的日子里,王之桢那边拿出了朱常洛要的锦衣卫名册,田乐和李成梁在商议京营整训方案,内阁和六部、都察院在商议开源之策的具体条文,吏部考功,户部发年俸和第一批年终勤职银,大明暂时平静地迈向泰昌元年。
消息已经传往更远的地方。
在福建泉州府北门街都督第,有个体魄健壮的中年人在老宅中打熬筋骨。
老宅不小,牌坊阔气。
毕竟这是被追赠左军都督、赐谥武襄的俞大猷的家宅。
俞大猷已经去世二十一年了,他的独子俞咨皋已经成为中年人。
可他并没有去承袭朝廷恩荫的世袭指挥佥事,而是一心在家研读父亲留下的兵法,练武强身。
这既是父亲生前的忠告,也是俞咨皋的倔强。
就算要袭职,他也不能堕了父亲威名,定要先从武举博个功名出来!
无奈这些年,似乎总有人若有似无地打压他,令他始终过不了这一关。
“小将爷,乡亲又送年货来了。”
俞大猷留下的忠仆来到练武场,喊俞咨皋出去。
时间已经过去几十年,但毕竟还是有人感念俞大猷曾经在东南抗击倭寇的恩德。
春节将近,有些人家会送来些年货。对此,俞咨皋要出去感谢。
而此时,传旨的队伍已经进入了泉州府城,径往都督第而去。
泉州知府等人闻讯早至,随着“天使”一同行走于仪仗之中。
在队伍里,有个扎彩的小轿,上有云盖。
而那小轿里大红绸布上,一道明黄圣旨,一个黝黑铁牌。
泉州街坊见旨跪迎,但议论纷纷,不知何事。
已经入了城,传旨太监纵声高喊:“奉皇帝旨意,俞大猷有功于国,追封靖夷侯,予世券!”
百姓们先是一愣,而后整个泉州城都沸腾起来,消息不胫而走。
报喜之人狂奔向都督第,闯入门中就喘着粗气说:“小……小侯爷……快……准备……接旨……”
“……啊?”
“陛下追封……”那人顺了一口气,热切地说道,“靖夷侯!丹书铁券都送来了!”
俞咨皋陡然晃了晃:“丹书……铁券?”
“马上就到巷口了!”
俞咨皋却是热泪一涌,泣不成声。
他岂不知父亲晚年的落寞?
征战多年,只以从一品都督同知致仕,更无其他显贵加衔。
然而新君刚刚登基,却突然有了侯爵世券吗?
同样的事情早已发生在山东登州,戚继光戎马一生,他的长子戚祚国也只袭替了祖传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和戚继光的起点一样。
新封的其余勋爵陆续接到册封旨意,拿到了属于勋臣之家的另一半铁券。
在淮安,总督漕运部院里,李三才高居首座,官厅里面坐了个满。
淮安还另有一个漕运总兵府。
北府东院,这便是如今漕运的首脑格局。
“漕台,总漕迟迟未归,江南秋粮按例必须在正月内过淮河。湖广浙江江西的漕船还排着队呢,明年三月之前也必须过淮河。总漕不回来,漕军不得令,这可如何是好?”
李三才显得很亲民,只是和煦地说:“喝水,莫急。”
他又很清廉,这里茶都没有。
而在苏州府,过年之前的你来我往之间,总不免提到一件事。
“苏州两任首辅再入内阁,登极诏毫不提蠲免,至今仍无新恩传来,申王二老到底在做什么?”
“哼!新恩没有,府县衙门里却热闹了。如今额外一份年俸,一个个眉开眼笑。区区三五十两银子罢了!”
“放怀翁,您老没去申家问问?”
“急什么?陛下也要过年。申老是什么性子?总要顾全大局的。”
“那也总要有个说法啊。”
“那是自然,总要有个说法的。”
“但是大封勋爵、整训京营……”
“放宽心便是,江南才是真正国本所在!”
京城里,有伯爵的夫人哭哭啼啼:“园子才修到一半啊!能不能修完了才放他们回去?”
“修什么修?放着!看看后年有没有法子修好!把几个臭小子都管好了,明年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弹劾老子!”
彰勇伯刘綎则在新赐的宅子里清点贺礼,并且吩咐:“都打扫得仔细些,务要叫夫人看了欢喜!”
总是送银子打点,如今受封伯爵,至少这一次人情往来是理所应当吧?
过去的国戚府宅郑府换了匾额,便成了新的彰勇伯府,气派!
户部那边,级别不够高的官员们拿着告身排队领俸粮和年终勤职银的第一笔。
左右无事,自然议论着朝政又或者是闲谈。
总体而言新君登基后,十二月是大变样了,至少除了休沐,朝会开了好几次了。
这段时日当真和气了起来,皇帝当真比他们还像个老臣。
蠲免并非没有,夏日里旱灾严重的几个府县,获恩蠲免了今年田赋,但没说过去积欠不用给。
而开源之策,既不意外又令许多人松了一口气的,只以钞关、市舶、商税为主。
仍不容小觑,漕运总兵官在京城已经留了快一个月了,可见陛下实在明白要害在哪。
京城东面,一队囚车缓缓过来。
队伍里也有个骑马的将军,他虽然仍着官袍,脸色却很忐忑,同时带着委屈。
这是因为事涉山海关民变而被革了职的辽东总兵官马林。
京城西面的蒲津渡,侯先春已经被槛送至此,随行还有家小。
他已经瘦了一大圈,神情变得愈发阴狠。
可他准备活下去。
京城南面,秦良玉在返回播州的路上,穿着她的官袍。
她已经思考了很多天皇帝的提议,权衡了许久。
这实在是很重大的选择,石柱才是马家的根。
但杨家反叛之后,对于那一带其余的各家土司,朝廷又会有怎样的戒备手段呢?
新君登基的第一个月,君恩普照,雷霆雨露都有。
虽然规模还不算大,但有心人都清楚风暴还在酝酿。
马上到来的泰昌元年,注定不会太平静。
第104章 改元泰昌,新年难过
每年冬天运河结冰的时候,山东临清城依旧热闹非凡。
繁华压两京、富庶甲齐郡,这话不是乱传的。
商贾往来之所,车辆辐辏之地。有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
“真奇书也!这兰陵笑笑生究竟是谁?能写出这等奇书,早窥尽朝野隐秘、参透世情得失!”
临清城内某个管弦楼上,一个士子恋恋不舍地把几册书还回去。
“那就不知是谁了。如今,也只有些手抄珍本流传。”另一人搂着个妙龄少女,挤眉弄眼地问,“兄台在这等妙处,怎只说什么朝野隐秘、世情得失?”
于是两人一起哈哈大笑。
因为运河封冻,舟船不能行,赶考的士子、想在解冻后第一时间过钞关北上南下的商人,不知有多少停留于临清。
还有留在这里的工匠。
嘉靖三年,临清卫河船厂裁撤,原先十八分厂都并入了淮安清江船厂。
这不是说船厂仍在这里、只是归清江船厂管理了,而是因为临清附近不产木料,造船木料要先从别处买来,再运回这里打造。
现在大明造船的木料已经都要从湖广、四川、云南、贵州运来了,那么通过长江运到位于南京的龙江船厂、淮安的清江船厂,自然成本更低一点。
于是许多工匠都去了淮安,但仍留在这里的还有小几千人。
如今三面环水的南厂街一带,形成了一些专门的街巷。比如为漕船提供弹绳、棚绳、缆绳、纤绳的打绳作坊一条街打绳口胡同,为漕船修造提供船钉的铁钉作坊一条街钉子街,为漕船提供油灰、麻灰的作坊一条街灰厂街,为漕船提供水桶、亮子的作坊一条街箍桶巷。
这冬天的几个月却是这些留在临清的工匠们生意最好的几个月。
不能造船,可以修船啊。
左右无法通行,趁这个时间对船只进行一下维护保养,那就是最好的时间窗口。
“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打绳口胡同里一户人家的孩子盼着父亲回家。
“快了,快了。”妇人安抚着他,但也倚门相侯。
除夕之夜,当家的还在忙。
今天应该能先结些工钱回家过年,已经忙了这么久。
此时停泊着许多商船的一处泊湾旁,许多工匠分成数团,围着不同的几个人。
“说好的工钱,怎么只有七成?”
“山海关出事后,朝廷旨意已经发到了临清。自明年开始,过钞关要交更多银子了!若是往后真的要加税,我们这生意也难做了。不是不足给,先过个年,年后还有活,年后再补齐。因为这变故,如今东主们正在上下打点,手头上不宽裕,银子一时也调不过来嘛!”
上面的政策下来,压力和负担先直接传导向最底层的百姓。
说好的工钱眼下只能拿七成,他们纷纷不依。
这个夜里,户部在临清榷税分司的官吏家里都客似云来,纷纷打探着消息、商量着对策。
这临清钞关初设时由御史或户部佐官兼理,弘治年间之后由户部派主事一人负责,一年一换。嘉靖年间,委任东昌府兼理,不久又改回户部。
过去几年,临清钞关是由马堂管的。
现在马堂被撤了回去,再改成户部派主事,如今马堂的前任李养宇又被派了回来。
“大人,好不容易盼朝廷撤了税监,如今又颁新政,这可如何是好?”
“有什么新政?”李养宇皱了皱眉,“是加税了,还是新增税目了?”
除夕之夜,他仍旧不得不见这个人,自然有不得已的原因,于是说话也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