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69节

  这便是从金花银入手的大明财计艰难真相之冰山一角。

  如此金花银,上至天子,下至官绅,谁不称妙?

  劝皇帝节俭,却从不劝减少金花银,原因就这么简单。

  都是生意。

  “国库空虚,财计艰难,年年都在喊。”朱常洛静静说道,“朕也不会就此大动干戈。若有地方因未言蠲免便不归心,明年金花银便不派该地,朕倒想看看他们不归心是想干什么。”

  陈蕖听得心里一颤:这两件事还要挂钩?

  朱常洛却继续道:“朕可以装糊涂,但别真的当朕糊涂。财计艰难是事实,有些府州因为灾祸,百姓负担过重,也确实可以酌情蠲免,但那是后面一事一议的恩典。举国蠲免?哼!无非数年一次,助长地方寻由头先积欠着、再待时蠲免的风气罢了!这份民心,也配称忠孝?”

  用这一个简单的例子,三个内阁大学士之外的所有人正式认识了新君。

  田乐是早就认识过的,但此刻仍心动神摇。

  如用兵,多么直击要害的一招?但是太险了,直趋要害,锋芒毕露后便是群敌环伺。

  “财计为何艰难,朕心里有些考量。”朱常洛又说道,“卿等心里应该也是了然的。朕奏请父皇和皇祖母撤了矿监税使,盖因这法子解决不了问题。今日留卿等议一议,就是看卿等有没有法子。诚如登极诏所言,节流一事,朕亲为表率在做了。如何开源,卿等为朕解忧。”

  没一个人能立刻开口说话。

第82章 财计艰难,如何开源?

  大明当然有钱,只不过收不上来而已。

  要么给真正的普通百姓加赋税,收到的钱三七分账,皇帝和国库或者能得三分。

  要么就只能向有地位、人脉广、谓之为国朝栋梁的那些群体要钱。

  给百姓加赋不符合文臣们常常喊的与民休息,现在皇帝开口问怎么开源,如何答?

  到了此刻,沈一贯终于坚定了必须赶紧走的决心,连装一装一心致仕的心都没有了。

  新君或者真是天资卓成,但也因此自负。

  朝堂上不论谁人想真正稳定地增加岁入,都免不了向普天下官绅开刀。

  张居正的下场在那里!

  田乐是兵部尚书,他不好出来就这个问题说什么。

  要发言也该是阁臣们先开始。

  朱常洛只问如何开源,申时行他们连许多套话都不能说。

  毕竟很多套话就只是如何节流罢了。

  “不好说?那朕先掰开了揉碎了,先说说岁入来源。”

  朱常洛又开始了,而且张口就来。

  “如今岁入,正赋折银纳入太仓库的,大约二十五万两。此外,马草、农桑丝绢、人丁丝绢、麻折银共是四十五万两到五十万两,盐课银百万余两,其他便是杂项了,总数大约都是三百万两上下。”

  陈蕖更加汗流浃背:皇帝什么时候把户部进项了解得这么详细的?

  朱常洛还在说:“杂色岁入其实最多,户部太仓库杂项,工部节慎库,太仆寺常盈库,兵部马差……林林总总的杂色岁入,朕算了算,一年实有三百五十万两到四百万两。开纳事例饮鸩止渴,僧道度牒发卖也有损税基,役银及土贡折色都是加派于民,这些方面就不用想法子了。”

  从皇帝挑明了金花银的内情之后,养心殿里众臣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天子精通财计到这份上,还能胡乱说话吗?

  所谓开纳事例,就是通过发卖生员、武官名额得到钱。

  这是朝臣讳莫如深的话题,但又实际存在。

  朝廷每年从这个方面的进项大约是四十万两左右,而通过纳捐获得生员、武官身份的人,无非为了享受特权、优免赋役罢了,所以才说是饮鸩止渴。

  僧道度牒也是一样。

  洪武年间,是三年发放一次度牒,每次不过三五百张。

  永乐年间,五年一次,但每次可多达万人。

  到现在,其实已经不定时了,甚至一年两次。

  度牒一张十二两银子,但僧道可以豁免赋役,这度牒十分珍贵,有时甚至要准备百两银子才真正拿到一张度牒。

  这一项,如今每年可获得二十万两收入。

  一年发出一两万张度牒,大明哪里有这么多真正的僧道?

  可没办法,哪怕是张居正,也需要通过开纳和发卖度牒来获得财力支撑。

  朱常洛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只有田乐不意外。

  毕竟“官绅一体纳粮”这几个字,他见过。

  赋役优免的规模已经太大了,不光是正规科举渠道产生的生员、举子、在朝文武百官、致仕官员、勋戚权贵,还有纳捐人群、僧道……

  真查下去,有问题的不会太多,有问题的部分规模也不会太大。

  分散开来拥有土地的田主,也许便有一个纳捐的生员身份;投献的隐户,说不准家里就会突然多出一张度牒。

  哪怕真正清查下去,你就会发现大明其实很少有名下田产过千亩的普通官绅。

  能过这个规模的,大多是宗室、勋戚、重臣。

  这些人,是皇帝能够轻易薄待的吗?

  田乐在沉默中看着皇帝:怎么办呢?怎么才能一步步走到官绅需要一体纳粮那一步呢?

  王锡爵在沉默中站了起来:“陛下,若说开源,如今唯有从钞关、番舶、商税入手了。”

  朱常洛看着他,没有直接答复,而是问道:“沈阁老、申阁老以为如何?”

  这个部分被提出来,实在不意外。

  不能掠之于民,不能动天下士绅,自然只能苦一苦商人。

  而钞关和市舶司、月港抽分,商税,这些确实不是赋役优免的范围。

  皇帝没有动最核心的部分,动一动后来才发展起来的这部分利益,朝堂百官总算也有个说辞。

  朱常洛也接受这种中庸选择。

  何况:想要用商人,那就需要让这个群体更加明白,到底是谁在压迫他们。

  当然不能是皇帝了,皇帝已经拉拢晋商搞了个昌明号。

  皇帝在天下士绅面前都是弱势的。

  如果商人们打不过士绅,那自然就该加入皇帝这边了。

  

  相信他们届时会拿出与士绅有关的海量内幕、线索、证据。

  朱常洛很轻易就把局面引导到了这里,实在没人能想到皇帝会把“低贱”的商人看得这么重。

  “因朝鲜之役,月港暂闭,至今未开。”沈一贯已经在躬身回答,“若要从严征收钞关、番舶、商税,既要再理职差,也宜再开月港。”

  “……臣附议。”申时行稍显疲惫地起身作答。

  隆庆开关后,月港收上来的银子一年最多也不过三万余两。

  但这样一来,不少海商至少不至于有犯禁走私之嫌。

  也代表了朝廷的一个态度。

  朱常洛点了点头:“去岁八大钞关总进银三十四万三千七百二十九两,番舶抽分计七万六千二百九十四两,商税总计十五万两千一百七十八两。”

  大家已经对他这么熟悉诸多数字麻木了。

  只听朱常洛继续说道:“其中虽未包含矿银,然朕查了查,每年奏报的这这些项岁入变化不大。父皇向诸省派出矿监税使,虽有些搜刮,却也有了每年三十余万两的岁入。至于他们搜刮之多,八九倍于此。即便刨去矿银及直接搜刮自百姓的银子,大明这几项岁入该是多少,朕心里有笔账。”

  他一一望去,缓缓说道:“再开月港,准。先严行钞关及番舶抽分,商税征缴。吏部、户部、都察院、地方,都有事情要做。朕只想知道,如今只苦商人,民心会不会有变?”

  “……臣自当勉力安抚。”

  沈一贯还是这句话。

  虽然不是向官绅最核心的赋役优免上动刀,然而如今能获得路引、行商四方的,又有几家与官绅毫无联系?

  至于钞关、市舶司和地方官员的吃拿卡要……这不是本就不该的吗?廉洁二字怎么写?

  皇帝说他可以装糊涂,天下官绅最好也装装糊涂。

  大家和一和稀泥,先只是苦那些更重商的人家,或者先只是苦一阵。

  事情究竟会走到哪一步,又有谁能断定呢?

  果然田乐站了出来凝重地说道:“陛下,事关漕军……”

  “新建伯这不是在京城吗?”

  于是田乐又坐下了。

  沈一贯不免觉得他是在捧哏:你看,皇帝意识得到与漕军的重要关系。

  可那又怎样?

  临清钞关等为例:百万漕工衣食所系,那条河沿岸,有多少人靠运货避税挣钱?

第83章 文官给钱,武将授勋

  “兹事体大,定了方向,细细商议方略便是。又不是要一年就见全功,让朕看到有希望更重要。边饷一年就要三百万两,京城诸项支出也有近百万,朝廷岁入始终不增,财计永远艰难。”

  “……陛下圣明。”

  提了一句客套话的朱常洛,却忽然又说出了让大家意外的话。

  “朕也知道,囿于祖制,官额实少,官俸实薄。”

  朱常洛叹了口气:“听说只凭官俸,官员放外赴任连盘缠都捉襟见肘。忠君用命,佐治天下,至少该衣食无忧。朕是在太祖老人家神主前敬告过了,今非昔比,凡事还是要明中庸之道。俸禄纵不必如宋一般,至少也该比现在好不少。”

  沈一贯等人一时摸不明白皇帝的脉。

  你来真的啊?

  “厚禄养不了廉,朕知道。但俸禄太薄,却难免逼着本来有清廉之志的新官慢慢开始贪。只是以如今财计,纵然朕有心大增百官薪俸,钱粮从何而来?故而,朕要开源节流,首要实为了朕的臣工!”

  大明官俸低吗?看要与什么相比了。

  正七品为例,岁俸九十石粮。实支粮十二石,折银三十五石,折绢俸七石,折布俸一十八石,折钞俸一十八石。

  宝钞已经不值钱,那么除了实打实的十二石粮食,便是一共大约二十六两银子。

  这是一年的工资。

  影响最大的,自然是后来的折色:没办法给足那么多实打实的硬通货粮食,于是用各种各样其他的物资或者银子、甚至宝钞来代替。

  与普通百姓相比,当然是多的了。

  但与宋相比,整体上官员的合法俸禄实在是低了不少。

  官员大多还有家仆、幕僚等其他支出,这自然就多了不少常例银、年敬、节敬……

  虽然宋末也有折色,但人家这种“敬”可基本都是合法的,不像如今其实只是潜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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