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70节

  以常例银为例,一个知县的常例银,包含夏绢银、秋粮银、绢、里甲丁田银、盐粮长银、均徭银、黄册银、盐引银、催甲银、柴薪银……乱七八糟加在一起,一县每年给知县的常例银大体在二千两上下了,这约摸是知县俸禄的近百倍。

  现在皇帝说要给百官加俸,能加到这个水平?

  或者说加了这些,这常例银等潜在收入就会消失了?

  朱常洛在众人的眼神中说道:“此前缺员众多,百官辛劳。上至一品,下至从九品,算个数,考功分个等,朕从内帑拨应所需,发一笔年终勤职银。”

  大明一共有多少正式文臣编制?

  明初定制,两京各九百四十人,地方共八千七百八十二人。其中,七品以上一共只有二千九百九十五人。

  这还是满员的情况下。

  当然了,时过境迁。大明疆域、府县数量都有调整,自然也加了不少官位,但又有不少是身兼二三职。

  总体而言,大明职官当中,文官序列里的总数都是不过万人的。

  所以文臣总是喷内臣、京营等数目过大,并不是没有道理:都是吃国家饭,你们的规模是不是太大了一点?

  现在朱常洛给了个大方向,养心殿中众臣愕然。

  只给现在已在任的文官们发什么年终勤职银,当然是能施恩京里京外诸官,但是给多少?

  一个知县一年常例银就是两千两上下,给少了起不到作用,给多了您愿意?拿得出银子?

  好在沈一贯倒是立时反应了过来:“陛下宽仁之恩,群臣必定感佩。臣以为,四品以上就不必了,这都是臣工们该做的。”

  他突然这么积极,是因为发现皇帝并非闷头莽。

  多少是个态度,皇帝还是重视群臣归心的。

  不蠲免,受伤最重的是地方士绅。但只要地方官员知道皇帝心里有他们,那情形又不一样。

  既是现官又是现管,皇帝都给出了态度,如果地方上还闹出什么问题,那就别怪先礼后兵了。

  再加上“哪里闹事就不给金花银份额”的圣意,地方官员自然会调和上下,别让大明立刻因为登极诏让地方士绅失望而闹出什么问题。

  至于四品以上不必享受这勤职银……确实没必要,缺那三瓜两枣吗?

  “这倒不必,都是为国办差。四品以上俸禄多些,可以少领一些,但也不能没有。”朱常洛只是咧嘴一笑,“不如现在就议一议,各品级可给多少。算出数目来,朕允了,明日朝会上便可诏旨颁行天下。先支出去,明年地方报上数目来,存留相抵勾销,朕径直从内帑拨至太仓库便是。”

  按大明如今官方的合法俸禄规定,正一品一年一千零四十四石粮,从九品一年一年六十石,未入流但有官身的则是一年三十六石。

  不同品级共有多少人,如今刨开缺员各品级实有多少人,吏部那边是可以统计出大致名单的。

  朱常洛心里也有数,大明一共就这么多官员编制嘛。

  就像沈一贯说的一样,四品以上至少知府起,可以少领一些。四品以下虽然人数远远多于四品以上,但就算达到人均百两的程度,也无非百万两罢了。

  从诸省矿监税使那里一次性就追回两百多万两,朱常洛愿意把第一笔银子用在这方面。

  最主要的目的倒不是为了收买人心,而是堵他们的嘴。

  皇帝要开源,最终还是为了提高官员待遇。

  在这种大前提下,要不要先把“苦一苦商人”的事情办好?

  在全国其他体系官员的利益面前,与钞关、市舶司、各城商税有关的官员矛盾就只是次要了。

  这些体系的官员要么只是一小部分,要么只是某些地方主官利益中的一小部分。

  而今年若有了,明年却没有,那就是这件事办得不好了。

  太监都能收到那么多银子,你们不行?

  经过计议,基本上达成了一个六品及以下以一年俸银为基准、五品至三品是半年俸银为基准。二品以上大员及九卿中那俩就都是定额百两。

  再考虑到这次为擢迁部员进行的考功,估计总花费不到七十万两。

  “便遵此拟旨。”

  

  “陛下圣明!”

  这一次齐呼圣明,就比刚才皇帝说开源是为了臣工要整齐干脆多了。

  然而朱常洛又点了点头:“只是文臣得此殊恩,武官却必定心中难平。”

  田乐立刻站了出来:“武将但有粮饷无差,便已是难得。建功立业,无非求陛下恩赏。臣以为,此次叙功,若有人能因功授勋,则武将皆奋发;若有功必赏,则将卒必无怨言。”

  他的意思是:看看,平日里被欺压惯了的,给点甜头就会满足。

  不必像给文臣这般给那么多。

  文臣平日里潜规则收入本已经很多了,给出那么多银子大概也只能表表皇帝态度。

  但给那些大头兵一点,效果就完全不同了。

  只是其他人都听到了田乐口中极重要的两个字:授勋。

  他们一时都在想着如何反驳。

  只见皇帝想了想,然后说道:“朕也知道,户部在为犒赏银子发愁。罢了,矿监税使之设便为了征战及两宫三殿大工。如今撤回来,朕主持了家法,终究还是得了些银子。将士为国奋勇杀敌,不能寒了心。该犒赏的,都不能少。立功授爵,也是理所应当。”

  “陛下……”

  申时行开了口,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反驳理由。

  毕竟皇帝刚刚才大方地恩准了要给天下文官发年终勤职银。

  厚此薄彼,总不能太难看。

  “……平叛之功虽不可小觑,然授爵之议……”

  申时行就只能转这么一个弯。

  授爵才是关键的。正德朝以来,因军功而授爵的,只有一个王守仁和一个李成梁,王守仁还是文臣。

  现在田乐“先”说出来,皇帝竟有授爵的念头,这意味着皇帝想用爵衔来收军心。

  这就意味着,他没准备一直装糊涂。

  天下文官一边收着常例银和孝敬,一边拿了年终勤职银。若是将来仍旧不能稍改“贪腐”秉性,没有清廉官声,下一步可就被动了。

  然而朱常洛摆了摆手:“即便多几个侯伯,一年才多几千石粮俸?朕以为,这倒是惠而不费。”

  沈一贯和申时行呆了呆:不止要授爵,还一次授几个?

  “暂时要与民休息了,但此前数征,犒赏皆嫌不足。”朱常洛说道,“宁夏之役、朝鲜之役、大小松山之役、播州之役,大明军威远播内外。百战之将卒,正待勉励。卿等以为如何?”

第84章 朝会前夕,谁忠谁叛?

  按理说,这个时候一众文臣该群起而反对的。

  但是皇帝先表明了他对大明财计问题的深刻认识,又施恩于天下文臣,最后才提出对武将也要施恩……怎么反驳?

  况且正如皇帝所说,就算多出几个侯伯,一年无非多几千石粮俸而已。

  最核心的问题其实是:皇帝在刻意收军心。

  “凌迫皇权”一事在前!

  统兵、调兵权如今虽然实际都在文臣手里,后勤保障更需要依赖文臣。

  但看了看田乐,众人心里开始打鼓。

  兵部尚书的立场,十分敏感啊。

  田乐已经开口说道:“臣以为,陛下所言极是!”

  “陛下……所言甚是。”

  沈一贯看了看田乐,随后开口。

  看来还是得走。

  收军心难道是收着好玩吗?收了就得用,用兵就是杀!

  再联想到重整京营……

  重臣议事忽然又飘到了这么多年来用兵的叙功上,而且谈论的是有哪些人值得授爵,授什么……

  你也不能说不对。

  毕竟万历朝确实有这么几回重大的战役,而且从最终结果来看都赢了。

  议论时,就有萧大亨说田乐在大小松山之役中也有大功,可授伯爵。

  朱常洛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大司马知兵,朕尚赖之重训京营。若勋臣可为尚书,自可授爵。”

  至此,朱常洛算是正式而明白地又敲了“浙党”一回,萧大亨气郁不已。

  他更多的倒是气自己冲出来一次,其他文臣都没太大反应,沈一贯也不多言语。

  就这样,一干重臣眼睁睁地听皇帝说道:“便如此议,明日朝会上,大司马奏来。卿等须知,父皇禅位,朕欲封赏万历年间有功武臣。既表孝心,彰父皇武功;又用父皇擢拔之臣,以彰传承,以安天下!此议干系重大,卿等勿要漏泄中语。”

  这些说辞都是在这里堵他们的嘴,但大家都想着这次授爵将会引起何等轩然大波。

  皇帝没有把这件事直接拟成旨意,似乎也“体谅”文臣们的为难,做好了明天朝会上因此事起争议的心理准备。

  只不过,焉知不是试探?

  不可漏泄中语,那么明天朝会上,文臣们如果有组织有安排地反对这个决定,那么就说明:阁臣九卿中出了不忠不慎之人!

  来不及细细思量这个,皇帝又开始了下一个议题:山海关民变如何结案。

  三法司首官都在这里,萧大亨却已经有些累了。

  这事之前朱常洛和三个内阁大臣已经有所商议,如今无非确定了两点:辽东新任要员的人选,还有山海关民变要从那六个商家的指证里办几个管理典型,以儆效尤——下一步就是从钞关、市舶司和地方商税开源了呢。

  萧大亨懒得多嘴了:就这样吧。

  新君把他父皇的武功都用来施恩于人,他刚刚继承大统,又明说了暂时不会启战事、要与民休息,大家怎么劝?

  沈一贯被折腾得已有退意,申时行只是一心调和,王锡爵甚至很赞同皇帝想法子开源。

  三个阁老都这样,其他人明哲保身。

  朱常洛对金花银的一顿剖析就达成了这样的效果,但问题依然存在。

  普天下的中低层官员,可不会像这些重臣们这么瞻前顾后。

  那点年终勤职银,真能让所有天下文官都欣喜异常、帮着皇帝“劝说”地方士绅?

  陛下“反意”已显,大家是忍一忍“坐以待毙”,还是做出什么事来?

  恐怕总会有些刺头。

  王锡爵回到了家里,他三十九岁的儿子王衡急切地问:“父亲,怎么样?”

  “……今日无瑕请恩。”王锡爵愣了一下,才无奈苦笑。

  王衡呆若木鸡:“那今科会试,我应是不应?”

  王锡爵想了想,咬了咬牙说道:“应!”

  也好看看风向,看看皇帝怎么说!

  王衡的老师是同乡同姓的王世贞,年方十四就在张居正夺情之议时“作《和归去来辞》,以讽江陵,馆阁中争相传写”,名动京师。

  万历十六年,王衡在乡试中夺魁。但因为他有个大学士老爹,就被人以乡试案为由上疏罢斥王锡爵和申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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