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68节

  据说严嵩将要倒台时,去孔家求助,孔家让他坐在堂外板凳上却并不相见,这还留下了个冷板凳的典故。

  后来倒向新朝又何等丝滑?

  如今孔家在山东所占田土又何等之多?

  孔尚贤之后,朱常洛又一一关心了一番三位阁臣,而后则是吏部、户部两位尚书,接着便轮到了朱国祚。

  “听说,大宗伯好酒?”

  朱国祚有些尴尬:“臣……确实喜美酒,但不敢误事……”

  “以前不是大宗伯,也不算打紧。”朱常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登极诏颁告天下后,你所受非议也不少,要多注意一下。三位阁老年纪都不小了,六部尚书中,唯有卿是翰林出身。”

  “臣明白了!臣谢陛下隆恩,必戒肃己身,须臾不误国事!”

  朱常洛说的是实情,不算“自勉之”的画大饼。

  对朱国祚,朱常洛也选点明了他知道登极诏中没提蠲免会产生的影响。

  而后又是其他九卿、都察院的其他高官、六部侍郎和六科都给事中。

  这些人里,朱常洛多和两个聊了聊。

  一个是被擢迁回来的新任工部右侍郎贺盛瑞,一个是被官复原职的工科都给事中王德完。

  两个都算是直接蒙朱常洛恩典。

  对贺盛瑞,朱常洛说道:“这回重修皇极门之后,三殿两门短时间内不会兴大工了。皇极门之后,朕对你另有重任。重修皇极门,于你而言是轻车熟路。在工部,这段时间内多熟悉一下河道事。”

  贺盛瑞没想到皇帝对他竟这么看重,激动地回答道:“臣督修工程还好,只是河道事……臣恐难当大任。”

  皇帝只差明说要让他去总理河道衙门了,总河一职确实都是署工部高官衔担任。

  殊恩升为侍郎,已算进入朝堂重臣序列,而总河则更上一层楼。

  “拿出你明实务、管理得力的干劲便好。朕知你贤,你便无忧。”

  而王德完这科道“加特林”满血复活,对给了他恩典的朱常洛却不改本色,甚至更加来劲。

  

  “陛下,三殿三门还是不能耽搁,此朝野众望仰祈之事。再有,登极诏颁告天下,臣等既感佩于陛下亲为表率、厉行节俭,又忧小民多艰……”

  “……今日是赐宴,不议事。卿有事要奏,明日朝会上再议不迟。”

  说是不议事,但像昨天赐宴之后一样,三位阁臣、九卿又被留了下来。

  养心殿里,大家都呆在履仁斋。

  这回,朱常洛很快到来。

  众臣参拜之后,便是赐座。

  朱常洛开宗明义:“昨日得申阁老密揭言朝野于登极诏不言蠲免事物议纷纷,适才已有一些臣工向朕面陈过。明日便是朝会,朕想先听听卿等怎么想的。”

  沈一贯是首辅,他只是说道:“臣自当勉力安抚朝野,共体时艰。”

  申时行叹了一口气:“臣肺腑之言,尽在密揭矣。”

  王锡爵则拍板道:“多年来首次朝会,陛下初登大宝,朝会上可循旧例,只择要事数本呈奏。臣等议一议处置意见,陛下以为可,明日便依次奏对。陛下勿忧,明日朝会,定不能纷扰不休,有损朝仪!”

  在英宗之前,由于朱元璋的勤勉、朱棣祖孙三人的水平都不错,朝会上其实议事很多。

  英宗即位时年幼,才有了只选择几件事,内阁先票拟好教英宗对答的惯例。

  这既是阁臣票拟权固定下来的开始,也是大明朝会渐渐趋于纯礼仪化、纯让百官能见见皇帝的开始。

  三个阁臣说完了,其他人暂时都不开口。

  朱常洛则说道:“朕素闻,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而向来是堵不如疏。朕现在想知道,登极诏不提蠲免,朝野何以物议纷纷?沈阁老,何以要勉力安抚?”

  沈一贯直接被点名,他只能看了看皇帝,而后说道:“其一,历来新君登极,概有恩赦蠲免,此君父施恩于天下,以示新朝必有仁政;其二,连年征战,两宫三殿大工,诸办征派,天灾兵患,此前税监为祸地方,诸省虽实情不一,然积欠均已不少;其三,献俘在即,三军待赏。大典连连,耗费巨万。转眼又是年底,边饷、官俸,哪一样都不能少了。登极诏不言蠲免,朝野自然担心朝廷财计艰难,甚或要加征赋税。”

  朱常洛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大司农,你掌户部。若是降恩蠲免诸多积欠,明后年财计将如何?”

  陈蕖闻言站了起来,心里有点发虚:“臣实言回禀陛下,这要看蠲免哪一些。依往年来看,纵有诸多蠲免,赋税上也不致大有起伏,田赋反倒应该会多一些。只要再无战事急需粮饷,户部还是能想办法的。”

  “有蠲免,田赋还会多一些?”

  “……诸多府州,往年皆有积欠。每岁征解,部分填往年欠额,部分是今年实缴。若积欠有所蠲免,则实缴额就会多一些。”

  “那是账目上的数字罢了。”朱常洛平静地说道,“抛开这些计入往年和当年的数目不谈,朝廷财计问题,在于蠲免与否吗?”

  申时行脸色一变,站起来说道:“陛下,蠲免非为财计,实为民心。”

  “若是为民,怎么从来没人奏请蠲免一些金花银?”

  这话一出口,殿内许多大臣脸色骤变。

第81章 金花贡银,谁不称妙?

  “陛下!”申时行顿时回答,“金花银乃天下臣民孝敬于君父,天下哪有这等不忠不孝之臣,要天子自损金花银以施恩天下?”

  “但劝天子节俭者前赴后继。”朱常洛并不太客气,“天子若节俭,金花银少些有何不可?天子若奢侈,纵然总是蠲免,想修宫殿,想要奇珍,一样安排了岁办坐办下去。”

  “陛下……”

  申时行看向他的眼神有些恳求,但朱常洛却说道:“阁老坐下说便是。”

  等他坐下了,朱常洛又先开口:“朕岂不知蠲免可收民心?但这个民,到底是哪些民?”

  这次包括田乐在内,脸色也都变了变。

  沈一贯不禁看向了他:要把皇帝其实懂得颇多的一面,让更多人知道了吗?

  朱常洛也看了沈一贯一眼:“首辅也说了,天下臣民当共体时艰。朕自然愿意施恩天下,若朕下旨,此后金花银可减为五十万两,其余折银之粮解送京城计入户部,会普天同庆吗?”

  陈蕖情不自禁地说道:“万万不可!”

  “为何?”

  “……”陈蕖有些后背发凉地看向三位内阁大学士。

  王锡爵“哼”了一声,然后开了口:“有什么不能说的?四石粮折金花银一两,正统年间至今从无更改!若百万金花银减半,按如今漕粮改兑后一石粮折银近一两来看,那五十万两金花银便该两百万石粮!漕河一年输运不过四百万石,早已不能多运。多出来两百万石粮,若以漕粮折银来算,便要一百八十万两银子!这样折,北京户部愿不愿意?江南诸省愿不愿意?”

  他说完才站起来朝朱常洛作揖:“陛下,万不能如此!不言蠲免,天下有些人无非心中有些许怨气。若金花银减半,那才是当真会有大乱!”

  朱常洛先挨个看了每一个人,而后笑道:“看,这就是账目上的数字游戏。金花银本是为了减少解运损耗想出来的法子,到了如今却有了这般变化。王阁老这么一算,如果金花银减半折色,我大明财计本该另有一笔一百三十万两岁入的。这笔钱去哪了?”

  陈蕖面色苍白,此时仍旧站着。

  田乐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说道:“陛下天资卓成,臣斗胆谏言,此事牵连重大。正如王阁老所言,万不可如此,否则天下定有大乱。”

  “御前议事,并无定论,摊开了聊一聊罢了。卿等坐下说话。”

  大明的财计是一本糊里糊涂的帐,现在朱常洛拿金花银举例子,掀开的只是冰山一角。

  朱元璋固然雄才大略,财政上由于元末明初特殊的形式定下了实物赋税制也就罢了,偏偏他还搞了个祖训,让后世子孙不得轻动。

  在物资匮乏的阶段,实物的流通当然是符合庞大帝国财物需要的。

  但帝国恢复到一定经济水平之后,仍旧死守着实物赋税制度,那就有点离谱了。

  而它们能被保留至今,只在有些方面折银,那自然是由于帝国的高管们发现这样很有操作空间。

  拿金花银举例。

  财计大事,莫过于禄饷。大明财政收入,首先可以大体划分为两个大方向:一个是给皇室宗族的岁供,一个是其他。

  皇帝为了自己的生活,紫禁城里的主仆都靠皇帝养着;为了坐稳江山,要给在京的文武群臣发俸禄,要时不时赏赐,要负担那些只对皇帝负责的部门的开支。

  都城还在南京时,啥都是朱元璋的,那个时候户部还没有太仓库,他尽可支配。

  朱棣迁都北京后,财税重心却在南方,那么就要运大量钱粮物资到北京了。

  皇帝、妃嫔、皇子在北京,大多数勋戚在北京,还有那么多的京官、京营。

  他们的消耗是个巨大数字。

  整个大明,田赋约在两千七百万石上下。这其中,约四成要留在地方,剩余六成则需解运。

  这六成之中,又有四成征收自北方,基本要用作九边军粮;剩下六成约一千万石,百余万石留南京,剩余本该悉数解运到北京。

  但一条漕河,一年运力大抵也就运四百多万石粮入北京。

  而粮食从南面运到北面,一路上解送、损耗也是个巨大数字。

  正统初年,朱祁镇还年幼,官员们想了个法子:运力不够,而漕河运粮主要便是为了皇帝岁供和京官、勋戚、京营俸粮,顺带供应都城百姓。

  京城其实每年也吃不完八百万多万石粮食,粮食放着便坏。

  不如这样:把该解运至北京的四百万石粮食,四石粮食折银一两,计有百万两,直接运银子到京城。这部分银子,全给皇帝,那么还可以再运粮四百万石抵京。

  既满足了京城的粮食所需,又完成了田赋收入该有千万石解送至两京的任务。

  没什么大问题,年幼的朱祁镇和当时的张太后也不懂太多,开心地接受了。

  至此,大明帝国定额的田赋里,差不多有百分之十五的份额永久地固定了下来,折银百万两解送京城入内帑,是为金花银。

  朱常洛平静地说道:“岁供折银,与民来说自然是避免加收耗米、征发解运徭役的善政。但是,金花银由单都发给了哪些府?”

  所谓由单,便是朝廷划分好这部分折算成金花银的税粮份额给各省,各省再对自己分到的份额进行切割,派发到府州。

  皇帝说出此话,众臣都沉默不语。

  如果说是为了避免损耗,这一百万两金花银,自然该划分给运送损耗最大的偏远地区才是。

  但实情呢?反倒是分布于运河或者长江等船运最为便利的的南直隶、江西、湖广、浙江、山东、河南等地。

  更具体一点就会发现,还往往是各地相对富的府。

  再发散一点还会发现,这么多年来份额的分配还往往与这些地方的科举成绩如何有正相关的趋势。

  “下面就不需要朕言明了吧?”朱常洛看着他们,“虽已折成金花银,但由单所派府州,解运加耗一样在收。”

  

  运粮食有加耗,运银就没有加耗了?要换成银子,要重新融成符合规格的金花银呢。

  陈蕖听得大汗淋漓:皇帝这么懂吗?

  其实地方上,从百姓手上收上来的仍旧是实物。

  最终到了户部,也只核对各地应送到的金花银数目。

  这漫长的过程中,其实并不必千里迢迢真把银子从南方运到北方:如果在北京有人能直接拿出相应数额的银子,不是省事了吗?

  其次,获得份额的地方上收上来的那部分粮食,按照一两银子四石的比例,这部分粮食就不用运到北方了,可以留下来。

  是卖还是用,卖给谁?卖价多少,那还用说吗?

  一石粮食如今的售价又是多少?

  北方大约十一钱到一两,南方大约八钱到一两,这是没有大规模天灾的情况。

  如果特殊时候,米价涨到二三两甚至更多也是有的。

  也就是说,如果获得了金花银由单的府州有人出面把本府州应交上去的金花银承担了,那么那些粮食自然可以归他处理。

  四钱银子一石,转手就是至少一倍的毛利。所得净利,商量好分成比例就好了。

  于是最后,在北京的皇帝只知道自己每年固定有百万两白银入账,地方上的百姓仍旧上缴田赋以及各种加派、役银,而地方上的官绅总是抢夺着金花银份额、找各种原因拖欠金花银外的其余赋税、每逢“喜事”就盼着蠲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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