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哪里测的是温度?他测的是气压。
但气压这个概念,现在还没有人认识到。
而伽利略搞的那玩意不是密闭的,受气压和温度起伏的影响很大。
于是朱常洛当然实施“知识灌注”,在南巡之前就做了三点重要指示:一是把温度计做成密封的,而且里面尽量不要有气。二是把里面密封的东西换成汞,也就是水银。三是画刻度以水为依据,结冰为零,烧开为百。
博研院、御用监都地处北京,气压又时常在变,这样画出来的刻度当然仍不精准,但一步一步来。怎么测量气压,又是另外一个课题。
玻璃的烧制倒一直在进行,不断摸索更多工艺。水银嘛,博研院里的道爷们玩得贼溜,东西不缺。
反正朱常洛只指明方向,后面的事就让他们去摸索、试制。
事实证明,大明的能工巧匠本就不少。既有明确方向,又有物资和薪俸保障,再加上大家都知道皇帝重视这些事,因此花了大半年的功夫倒是真做出来了。
伽利略今天没到这皇极殿里来,就是已经拿了新玩意去玩了。
华夏这边,当然也有这方面的成果。伽利略那种,和这边历史上玩的也差不多,都不算精确。古有冰瓶,就是里面放水,看它结冰融化知冬春。
寒暑律方面,“阴阳之气,冬则为寒,夏则为暑,合而为雨,散而为风,聚而为雾,凝而为霜雪,立则为露,结则为雹,此天地之常数也。”这同样已经大致说了水的三相变化与气温的关系。
汤瓶温器在孙思邈的《千金翼方》里就有记载,也是通过观察水或其他液体的体积变化来估计温度。酒气杯就是其中一种,用的液体是酒罢了,通过酒精挥发带来的体积变化来估算温度。
这些工具当然远比不上已经出现在大明的这种新式温度计。
等杨涟、黄尊素和另一个庶吉士到来时,要放到乾清宫的温度计也被取来了一支,诸相也站了起来好奇地察看。
“殿内暖和,待会可搬到殿外一观,这汞柱便会降下去。”
朱常洛表示满意。虽然其中内芯必定仍不是真空,但已经尽力了。
烧制玻璃时熔点和水银从液态变成气态的沸点不同,工匠们是怎么把定量水银以气态吹到玻璃当中尽量吹满了,再让玻璃管封住口冷却下来,让水银又重新回到液态继而得到近似的真空,这当中当然是花费了不少功夫。
恐怕还受了水银的毒害。
眼前这温度计很粗壮,但已经可以用。刚才从殿外拿进来后,由于殿内有炭盆,温度比殿外高多了,大家都肉眼可见地看到了其中水银柱往上膨胀。
朱常洛这才让杨涟三人上来。
杨涟他耳熟,黄尊素和另一人他都没有深刻印象。但此时既然要他们去做一件费力而耽误进步时间的事,自然要多加勉励。召他们来面圣亲自交待,便是一种简在帝心的表现,要不然大可直接安排下去便是。
于是皇帝还亲切地问到黄尊素双喜临门之事时,黄尊素确实颇为激动。
“臣惭愧。赶考进了京,才从家信里知道贱内在臣离家后有了身孕。登科之后,臣挂念妻儿,便先行返乡。待得八月犬子出生,又过了月子才安排动身回京。”
“好。如今双喜临门,又安顿好了,正宜做事。”朱常洛笑问,“孩子叫什么名字?可适应北方气候?今冬颇冷,要照料好。”
这只是他随口表达一下关怀,不料从黄尊素口里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贱内临盆前曾有麒麟入梦,乳名就唤作麟儿。臣乃黄鲁直后人,臣虽不才,犬子出生前贱内既有异梦,臣便期许颇高。犬子论辈该是宗字居中,臣盼他能传承家祖才华功业、顶天立地,故名宗羲。臣妻子如今都康健,臣谢陛下关怀之恩!”
“黄……宗羲?”
朱常洛愣了愣,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文人取名字有讲究,他说他是黄庭坚的后人,这点倒不必考究真假。但羲字为名,确实有传承之意。再者伏羲、王羲之后,这个字本来就是很有格调的那种,既含了艺术气息,又是顶天立地、大智大勇的气势。
“好名字。”朱常洛微微一顿之后就笑着赞了句,“那便好。你且用心做这件事,虽然繁琐、劳苦,但若能做成,于国于民,功德无量!”
“臣必呕心沥血,不负陛下信重!”
黄尊素激动不已。说实在的,若不是如今陛下不认为清流是好路径,这庶吉士哪轮得到他来做?如今主流是要去任实职,从中枢衙署基础职位或地方官做起,那样升迁反而更迅速。
他那是没办法,去年底离家进京赶考前和夫人多恩爱了些,居然中了。当然,那边中了,赶考也中了,这确实是双喜临门。只不过放心不下家里,最好的那一批授职机会就得放弃了,最后才捞了个如今不受重视的庶吉士。
本以为不知道要熬多久了,如今却能得皇帝亲自安排一项大工程。虽然这项大工程也不知道要熬多久,但这不是简在帝心了吗?
命运很奇妙。黄尊素本来今年考不中,得到六年后才中进士,后来被魏忠贤干掉了。
他儿子确实就是那个黄宗羲,但现在他刚刚出生,就改到了京城生活。
朱常洛交待完了这件事,才是八相述职。
叶向高也不含糊,今天前戏已经这么足了,他又不是笨蛋。
“恕臣愚钝,请陛下点拨。备灾赈济,自然是功德无量之事。然天灾难免,无法预料,且以大明疆域之辽阔,年年都有地方报灾。臣等旁听许久,陛下极为着紧此事,莫非是钦天监奏报了什么异象?”
天象示警这种事现在不多谈了,但他们确实疑惑皇帝对这件事重视的程度。
那三个翰林院的人刚才当然是激动兴奋,但回去之后就将陷入这项不知道多么琐碎的大工程。
皇帝的要求,几乎是要编订一本“华夏灾荒史”了。
修史啊,多大的工程。
“先说说今年的事吧。这件事,在明年的计划里再谈。”
第412章 天道大考
随着中枢各衙的设置,今年北京内部最主要的事情其实只有两件:人事安排,公务流程规范。
一切都为了后面提高效率。
北京之外,北面的事情主要是枢密院在领头办,南面的事情是官产院、理藩院及文教部等衙随驾去办。
叶向高本以为这一关不好过,不料皇帝听完了各人汇报之后却直接点了点头。
“万事开头难。今年虽然也经了些坎坷,有些事不及预期,但总体还是好的,比过去强不少。”
叶向高心里不免长舒一口气。
朱常洛直接定了调,看着他们说道:“这一年,朕多半时间不在京城,就是盼卿等能大胆放手去做。大明不是天子独治,也不该是天子独治。这个纲领,朕再讲明白。朝廷重臣,愿谋国、善谋国者,但非君臣共论其罪不容恕,都能得以谋身。最紧要是安心,目光向前。脚踏实地,政务推进有序,明日总比今日好,这便是国之大幸。”
几人不由得一同站起来,先后称颂了几句。
朱常洛只微微笑了笑:“朕是不是贤明圣君,卿等是不是贤臣栋梁,将来史书上、民间札记上,后人若详加考据,无非还是从民生如何、国朝安定如何、四境之外邦交如何、文化百工昌盛如何来评判。现在先肯定卿等之辛劳、忠谨,吃个定心丸。接着再就事论事,先把缺憾都捋一捋,问题找清楚,这样就方便明年加以改进。总结经验教训,年年都要做。”
于是还是进入找错时间,但总算皇帝明确了态度:找错是为改错,找错不是找茬。
这毕竟是皇帝正式下放不少权力、拜相后的第一年。君臣关系如何处,身居相位的这八位里除了田乐,其他人大抵心中都不算特别有底气。
好在皇帝表现出了足够的耐心。
皇帝认真地就事论事,对如今暴露出的问题一一梳理,与他们探讨着其中的真实原因。这过程里,并不避讳人事方面的斗争,也不避讳财计分配方面的利益纠葛,更不避讳其中的一些裙带关系。
感受着皇帝的这种态度,如今八相里相对最年迈的李廷机看着他,心里忽然有所领悟。
年轻啊,所以足够有耐心。
陛下像是对于自己能康健许久十分有信心,因此才不急于求成。
当然了,是整个朝廷中枢绝无仅有的巨大变革,也没有办法急于求成。
论如何,对天子来说这是极需要魄力的一件事,对如今在任的第一届八相来说同样是。
这样的梳理,轻易就花去了一个时辰的功夫。
“备些餐食。”朱常洛吩咐了下去,“一会径直送到诸相暖阁。卿等用完了膳,午间也歇一歇,午后再继续。每年年末,朕和诸相先把该年得失、来年计划都理一理。有了结果,再开个大政朝会,拾遗补缺。与朕这个会,是你们对朕负责,不负朕之重托;大政朝会,是你们对天下负责,不负臣民之望。”
于是他们一同默默往南。
紫禁城很大,奉天皇极殿也很大。
八相在此都有办事暖阁,其中还设有直房,以供寻常时候稍歇及特殊时候奉旨入直宿歇所用。
说明白了,他们能在原本象征皇权的奉天殿内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床榻。
搁历朝历代,这都是不容臣子沾染的,象征意义太浓。
现在他们回到了各自的暖阁里,一边整理着上午的经过,一边等着皇帝赐的餐食送来。
对方从哲、贺盛瑞之外的六人来说,这是皇帝启程南巡之后与皇帝再次近距离讨论政务的第一回。
田乐当然还好,但另外五人心里的触动都不小。
总觉得如今这位天子当真是气吞万古,远离中枢之后这么久,回到了京城里竟然并不是对他们这一年的得失采取审视、考较、戒备的态度。
他似乎真不担心皇权受到挑战,甚至有点不那么在乎皇权的意味。
像是比许多忠直之臣更盼着真正的众正盈朝。
今上气吞万古,襟怀广阔,这当然没问题。将来了,太子登基之后,再二三朝之后呢?
哪一朝天子其实都不希望真正有众正盈朝,总要把圣眷投向一部分佞臣、幸臣、近臣。制衡之道,帝王心术罢了。
如今朝堂之上,诸衙分置,自然也有互相制衡、监督,军权更牢牢握在其余诸衙不允置喙的枢密院之中。
但枢密院也是文臣为首啊。
直到此刻,他们才切身体会到,这八相之设、中枢改制,实在不只是为了新政顺利。
天子所着眼的,只怕是真正改变秦汉以来君臣治理天下的权力格局,或者说为人臣者的思想根基。
不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要把自己……当做半个天子?
这实在过于大逆不道,叶向高不敢深想。
他总觉得眼前模模糊糊,也不知道这种结构将来会走向何方。
但这种感觉让他激动,让他确实想做些什么。
不是要谋逆,而是皇帝既然如此宽容,是不是真能大刀阔斧做下去,留下千秋美名?
张居正如今虽然已经由天子正名了,但他当年的遭遇也是事实。陛下说都能得以谋身,就一定能谋得功成身退?
大家都知道午后该商议来年计划了,来年就该推动地方改制了,会去触碰势力根深蒂固的江南和不知多少地方大族。
过去的地方官衙设置和权力安排固然已经搞得大明财计艰难,张居正也只能为大明再吊一口气。但两百多年来,地方大族一代又一代人投入经营地方势力和关系,如何能轻易地被洗牌?
既得利益者,都抗拒这种格局改变,因为过去的太多投入可能就此打水漂。
所以上午可以不找茬,但午后的来年计划,则会给予期盼。
期盼,便是压力。
一可而再,再可再三吗?
果然,午后稍微歇息了半个时辰,再到皇极殿之后,皇帝就开门见山了。
“先说朕此前为何先问煤炭踏勘开采及备灾之事吧。居安思危,大明要尽快做好官府办事效率、上下一心应对大灾的准备。”
朱常洛既然有心这个事,虽然还没能像上午安排翰林院成立专门小组去做的那件事那么细致,但从南京出发之后就有所安排。
历史证据也不少。
“历朝历代,亡国之前多是各种问题都集中出现了,再加上大灾。”
朱常洛相信他们都有这个知识储备,因此只是简单说了几例。
“灾分大小。若只是一处偶遇小灾,纵然官府应对不力,也酿不成大祸。若是多处遇到大灾,一处地方官府便难以应对,需要朝廷中枢居中调度。若是数省乃至数国都遇大灾,那就既需要上下一心,还要有充足准备、人力物力组织得当。”
朱常洛也不危言耸听什么大灾将至的话,而是话锋一转,把这件事与地方改制结合到了一起。
“朕以为,从小灾入手,有灾必救、有难必援,那么不管是哪个省府州县,百姓便知道地方改制当真利民。而民心若向着朝廷,地方就绝无大患。”朱常洛看了看叶向高,又看了看田乐,“地方驻军,地方治安司署,无战时救灾救难;地方首官,以备灾救灾为一条绳索。若有天灾,便形同战时,谁都不得从中作梗。”
叶向高顿时明白了过来,开口附和:“以民生为重,此朝廷之大仁大义!”
田乐则想起皇帝说过了,如今虽然在朝着没有世代军籍的方向走,但将来最好是百姓不以从军为无奈出路,不畏军旅,反要以保家卫国为荣。
“原来当年陛下议立赈灾署、卫生署,便是落脚此处。”转任总御台谏大臣的汪应蛟点头说道,“此法甚妙。地方兵力在赈灾、防疫一事上与地方官府相策应,若遇大灾小灾,趁机巧取豪夺、囤积居奇之地方大族富户,便可因此查办。朝廷以此事为重,关心百姓身家性命,谁也不能说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