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汪应蛟问这么一句,倒像是怀疑他其实揣着明白装糊涂。毕竟只要叶向高有心,难道真会不知道御医所的动静?
“除了进献些珍藏药材,该命京城名刹道场为太后娘娘祈福。陛下为国事奔波,是不是再祭一祭天地山川社稷?”
听了叶向高的提议,其他人也并无反对。
“我等先联名奏请如何?再和诸衙百官一同说说,都上表一道。君臣一心祈盼太后娘娘凤体早愈,这总是一片赤诚。”
“叶相速速拟就吧,我看是该表一表臣子们的心意。”
群臣开始商议着表他们的忠心和孝心,朱常洛则最快速度赶回紫禁城内,直奔仁寿宫而去。
到了仁寿宫,皇后郭兰芝和太子朱由检都在那边。
久别重逢,顾不得多寒暄。
点了点头之后,朱常洛就到了他母亲床头,另一位王太后则在一旁坐着抹着眼泪。
“孩儿不孝。御医既说只能慢慢调养,母后一定放宽心怀。将养一阵,病就去了。”
王氏虚弱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老来不由人,我自会好好养着。皇儿也别责罚他们,是我念着皇儿快回来了,忍不住多在屋外盼了几回,就着了风寒。”
她是从宫女做起的,始终对太监宫女有一份同理心。
朱常洛捂着她的手点了点头:“孩儿谨遵母后懿旨。”
他本来也不会因为这些事去责备仁寿宫的太监宫女伺候不周。
只不过确实是儿行千里母担忧,何况他从去年、今年两次出巡,每次都一去数千里?
相比往年更猛烈一些的天气变化下,最开始受到影响的竟是老人,其中就包括了他的生母。
在整个大明,因为各种各样原因而更容易在这个早些来临的寒冬里生病甚至去世的老人肯定不少。
登基之后的这些年里,朱常洛并非没有关注这方面的问题。
譬如泰昌六年,其实就有一场比较凶猛的寒潮。但那一次是来得猛,去得也比较快。猛到远在广东琼州也就是海南岛那边都报来“冬大寒,六畜皆死。”
但随后这三年倒是还好,只不过今年入冬来得明显更早了一些。
朱常洛印象之中到了后来严峻的明末清初时,连长江沿线的太湖、鄱阳湖、洞庭湖等都有被冻上的状况,可见这种形势只怕是会越来越严峻了。
毕竟如果一切并无改变,等到那原本的崇祯皇帝登基也不过十年左右了。而崇祯朝的天灾连连,那是史书上写了很多的。
王太后得的不是什么大病、不治之症,只是身体原本相对脆弱,这次又受了风寒显得很严重。
朱常洛在仁寿宫这里陪了她很久,随后才去李太后那边问候。
李太后已经在佛堂礼佛数日为他母亲祈福,朱常洛自然要表示感激。
“皇帝为了祖宗江山社稷不辞劳苦,南北奔波,祖母也帮不到你什么。”李太后长叹一口气,“但盼菩萨在天之灵,怜皇帝一片仁心为国为民,保佑她早日康复。”
朱常洛默默点了点头。
“皇帝也是。”李太后看着他,“太子年幼,皇帝虽然龙体康健,但还是要好生调养,不可过于劳心劳力。大明这万斤担子都在皇帝肩上扛着,纵有神佛庇佑,总要防着万一。如今北疆也定了,江南也去了,该歇一阵才是。”
朱常洛知道她说的只是自己的身体情况。
就算再怎么笃信佛法,但生老病死的事,谁说得准呢?
也是朱常洛太“孝”,朱翊钧这个长寿家伙也给整到提前十几年到阴间与朱家列祖列宗团聚了。
若是细细看去,除了太祖、成祖和道君,其他列祖列宗寿命都不长。
仁宗四十七去世都算“高寿”了,宪宗去世只四十。剩下的英宗三十七走了,宣宗、孝宗、穆宗都是三十六归西,武宗只活了三十一年。景帝虽然有另一重原因,但去世时确实只有二十九。
这么一对比,朱常洛虽然还没到三十,但李太后眼神里已经出现了个“危”字。
这既是由于王太后急病带来的担忧,也是由于她知道这个孙儿如今做的事有多重要、多耗费心力。
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不说大明中兴、再续国祚可能告空,天下官绅若欺太子年幼,又设了诸相,焉知将来会如何?
“祖母也已经六十五了。皇帝,你身肩重任,一定要好生保重龙体。这大位,皇帝坐得越久越好。太子要好好教养,万不能出了岔子才是!”
“孙儿记住了。”朱常洛郑重点着头,“孙儿也知道轻重,御极以来都用心身体。酒色二字,都有节制。改制拜相,也是避免殚精竭虑耗费心神。祖母万勿过虑,孙儿还盼祖母长命百岁,亲眼瞧见大明兴旺、四海升平呢。”
“那就好。”李太后终于笑了笑,“你一路奔波劳累,也早些去歇着吧。这十年余,你已经做得极好极好了。剩下的事不必太着急,一定要记着龙体为重。”
朱常洛从慈宁宫出来之后,这才有心看着久违的紫禁城风景。
皇帝这个职位,确实很容易把人的身体搞垮。
有的是因为放纵,有的是因为心力交瘁和其他各种原因。
反观众臣,朝堂上六七十岁还身体倍儿棒的不知多少。当然了,那也是不断淘汰的结果。身体差的,早早就倒在了进步的路上。
而皇帝没得淘汰,淘汰了就是下一个皇帝了。
大明朝除了朱元璋这个精力旺盛的无情政务机器,朱棣和朱高炽这对父子都算各有分工。一个征北大将军,一个后方监国,这才都混了个相对高寿。
剩下两个高寿的,都是心大的祖孙俩。道君一手帝王心术玩得溜,他能心宽是因为根本不把民生疾苦当多大回事;朱常洛他爹,那就是宅家一念起顿觉天地宽。就算纵欲不已,少年时被严格要求、用心培育打下的身体根基还是助他扛了那么多年。
现在帝位由朱常洛坐着,他要来到大明皇帝三十到四十这个病亡高发时间段了。
即将虚岁三十的朱常洛在生母急病的时间点回到了京城,宫里宫外在关注太后病情的同时,又有多少人像李太后一样想到大明天子的寿数数据、琢磨着如今这位圣君也英年早逝的可能呢?
朱常洛倒并不是太在意这个,他只是越来越严峻地感觉到自己接下来需要和天斗了。
天灾无情,当频繁的灾害到来之时,如今蒸蒸日上的国势也必定为之一阻。
治河的国策,储粮备灾、提高技术力、提高中枢和地方的应对能力及效率,许多事情要提早谋划。
夜里看到诸相一同呈进来的题本,朱常洛想了想只批了八个字回去:仅止于此,用心政务。
他刚才看过王太后的身体状况后,就知道恐怕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毕竟御医那边给出的话,也只是慢慢调养。
生老病死,这没办法。
凛冬将至,朱常洛不愿意君臣都花太多精力在一些起不到作用的事情上。
“明日先召官产院的官员来,朕要问问煤矿踏勘开采的情况。”
第411章 科学备灾
皇帝在回京次日第一个召见的是官产院的官员,问的是煤矿踏勘开采的事,这让满朝文臣有些摸不着头脑。
叶向高等诸相看着那“仅止于此,专心政务”的八字朱批,心中琢磨的是煤矿踏勘开采到底有多么重要。
胜过先召见诸相过问今年诸衙重大事务办理进展?还是借此提醒他们:皇帝本人都在务实地专心关注一件件具体的政务?
当然,就算只是提醒,这件事也一定十分重要。
而后第二件事,则是召了翰林院、博研院、钦天监的人一起,还有内臣体系下的御用监。
这一次诸相虽然已经到了,但只是先在那边坐着等,旁听皇帝对他们的询问和安排。
诸相呈奏述职,居然排在了第三位。
现在他们大多在一旁听得心里古怪。
“这么说,已经试制出来了?用得如何?”
先回话的是管御用监的太监诸栋。他本姓朱,只不过宫里早就定下的规矩,太监姓朱则要改成他姓。因此马三宝只被赐郑姓,而朱栋也改名为诸栋。
朱常洛登基之后,这条规矩后来是废掉了,但褚栋已经习惯了这个新名字,就没有改回去。
他原先在兵仗局做事,如今能够掌管御用监,自然因为他颇有些管理才能,又对组织精巧事务生产有心得和兴趣。
如今的御用监正在渐渐转变职能。
原先,为皇室服务的“作坊”有好多。八局里浣衣局之外的诸局都是这种性质,宝钞司还造办宫廷所用粗细草纸,御用监则造办各种家具及摆件等。
现在已经定下了不少东西从外采买,但出于安全考虑,仍旧会保留一些造办内衙。
总体上,原先的十二监四司八局,如今已经裁并成为十二监。钟鼓司并入了司礼监,惜薪司归内官监,混堂司归神宫监,宝钞司归直殿监。八局当中的巾帽局、针工局、内织染局、浣衣局都归尚衣监,酒醋面局和司苑局则归尚膳监,而银作局和兵仗局则由御用监来统管。
内廷衙门缩减,这自然又是善政。朱常洛无非又能先把一些人安排到宗明号、昌明号及其他地方去,后面则渐渐缩减太监规模。
现在褚栋就回道:“伽供奉伴驾南巡前,臣等已经多次请教王掌院及诸位供奉。陛下所言,用汞封于玻璃之中,再标以刻度,这温度计在十月里,臣等已经试制出来了。交予钦天监及博研院试用只月余,臣怕不堪用,这才没有奏禀陛下。”
而后则是钦天监的监正吴钺,他颇为紧张,但又带着些兴奋:“臣等试用此温度计,每日清晨黄昏、正午子夜,俱有变化。遵陛下旨意,本待测足一年四季,也方便博研院、御用监再改进。陛下既问及,臣能回禀:好用!比那汤瓶温器,或是酒气杯好用得多!”
“就是尚无把握,能达到成为陛下所言温度标准所需之准确。”王徵接着说,“臣在回京途中记着此事,昨日回京后便过问了一番。陛下既有言地势高低不同,无形之气疏密不一,那万事万物三相之变温度亦不同,恐怕还需多加测量,才能定下这一套标准。”
叶向高等人听得越发糊涂。
听上去是去年底定下的要制定更多度量衡新标准的事?
有一些,现在确实已经在做了。南巡去广州,那海贸博览会上也带去了新制的历法、座钟、量斗、长尺、重砣等物事。
现在说什么温度标准?
朱常洛点了点头:“随后拿一个到乾清宫。温度标准的事不着急,既然可用,就先继续测着。今日把翰林院也叫来了,有一件事需要你们一起做,长期做。”
说着他就看向如今已经掌管翰林院的范醇敬:“朕要你专派一组人,至少一个侍读或侍讲,带着至少两个庶吉士,专门做一件事。历代正史,地方志,民间籍册,都要翻越,从中找出历朝历代关于气候、灾害的记录,依年月排序整理。”
范醇敬呆了呆,随后说道:“臣遵旨。”
“此事自然颇为耗费精力,时间只怕也要很久。”朱常洛说道,“你尽管大胆举荐,此事做成,大功一件,绝不耽误将来升迁。就是要有恒心,肯下这细密苦功夫。”
范醇敬听了这话之后,没多想就说道:“那臣可先行举荐二人。一是应山杨涟杨文孺,泰昌七年经史人文科通文明经榜二甲第七,先授昔年礼部主事,改礼法部之后迁任侍读。今年陛下南巡,杨涟屡屡受推为太子殿下进讲,学识渊博。”
朱常洛点了点头:“另一人呢?”
“今年新科进士,经史人文科通文明经榜二甲第十九,余姚黄尊素黄真长。因夫人有孕在身,他便没有授职,随后才授了庶吉士。八月里喜得贵子,这才阖家迁居京城,十一月才到院中任职,正无差遣。”
“再选庶吉士一人,现在就去把这三人宣来。”
朱常洛接着对褚栋说道:“伽利略也回来了,你再同王掌院一起,与博研院供奉计议一二,这温度计先制多一些。届时与文教部一起,先往诸省太学分院送去一个,命专人看护、记录、呈报入京。”
叶向高等人看皇帝很郑重,一时只能继续克制疑惑。
那边范醇敬再想了想之后,又推举了一人,于是刘若愚抓紧安排人去翰林院把人喊来。
翰林院不算远,这边去宣人,皇帝则在继续说。
所做的,是非常细致安排和要求。
比如说:御用监再制出来的这一批温度计,一定要先测试它们的精度是否接近。又比如说,其后所有损坏,新制出的也必须尽量与之前用的一批精度一致……
听皇帝口中所言,这个大工程恐怕要持续十年以上,以十年为单位,诸相自是无不暗自咋舌。
太后娘娘是受了风寒,但陛下这是怎么了?
朱常洛让他们先旁听,就是预热一下。
之前开始筹备建立更精确、更便于使用的度量衡标准,当然就会涉及到温度。
这件事随着如今大明“科研体系”的渐渐确立,之前的“百家”们也越来越接受皇帝的观点了,实验必须多控制变量来做。
这种情况下,打基础的事情更好推进。于是随着新度量衡标准工作的开展,时间、温度、重量、密度、气压、体积……诸多概念正在形成。
而具体到温度上,当时的交流之中,朱常洛才知道伽利略还没过来之前已经搞过一个温度计。
听他解释之后,当然是比较原始的。
他就是搞了个开口的玻璃管,另外一端吹了个玻璃泡。要测量的时候,就先把这玻璃管加热一下,然后再把比较细的开口那一端插入水里。用的是空气热胀冷缩的道理,由于受热之后玻璃管中的空气就变稀薄了,再插入水中之后,自然会有水柱升起。
但伽利略自己也说这方法不好用,他虽然自己划了一些刻度,但他说他是随便画的。玩了玩之后,也没得出什么有效成果。
朱常洛听他说完之后当然就明白为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