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而不语,其他人不知道皇帝这是在乐什么,地位最高的沐昌祚只得说道:“大明疆域辽阔,生民万万。虽各有习俗俚音,皆服王化。陛下所到之处,无不既恭且诚,喜迎真龙天子。”
“西南不算太平,朕知道,播州之乱不远嘛。”朱常洛摆了摆手,“幸有黔国公世代镇守西南,又有无数朝廷命官不畏山高路远、民风彪悍,这云贵两广,才能水磨功夫一般大体上心向朝廷。”
“臣不敢……”
沐昌祚刚开了口,朱常洛就说道:“老国公,朕只是一时兴起,感慨一番罢了,并无深意。”
说罢看着桂林地方官:“过灵渠时,朕瞧见了。工程修得不错,平日维护也多亏桂林府上下。你们就回去继续办事吧,把桂林府经营好。朕既从永州府经广西而去广东,便是朝廷将来需要广西办好不少事。”
“臣等谨遵圣谕。臣等告退。”
能得皇帝一句夸,现在又能先离开,他们当然是既松了口气又欢喜。
等他们都离开了,朱常洛就吩咐道:“启驾吧,老国公,沐睿,你们就留在龙舟上,陪朕说说话。”
于是便只有两代黔国公心情忐忑地伴着君皇。
到了这里,如果只是一味赶路,用不了几天就能到广州了。
但御驾自然不必赶路,船行悠缓。秋日未到,暴雨常有。御驾出行,安全最重要,安逸也很重要。
船行虽稳,沐昌祚父子心里却七上八下。
“扶国公刘綎啊,埋怨过不少你不肯多出力了。”朱常洛坐着喝了一口茶,瞧了瞧沐睿,“老国公把这公爵之位让予你先行袭替了,你虽在昌明号等事上无不踊跃,但云南诸多土司,还是敬重黔国公的。”
一旁自有内臣宫女在摇着扇子,让这楼船里更通风凉快,但沐睿感觉有点过于凉飕飕的了。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嘴唇哆嗦了两下又不知该说什么。
沐昌祚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弯下腰:“臣教子无方,犬子无能,实在有负陛下信重……”
朱常洛看了他一会,搁下茶杯站了起来,走过去扶着他埋怨道:“老国公!朕都新封了刘綎为扶国公永镇东北,难道朕是器量狭小之君?宣你们父子来,一路同行去广东,既是要再交交心,二也是要共商将来大计!沐家的心病,朕难道不知道?”
硬把他摁到了座位上坐下之后,朱常洛才又踱回去,一边说着一边坐下来:“山几重水几重,北京到云南,是很远。史册里记得分明,你们自然是惧怕什么时候就沾上大罪。何况,你父亲又落了那样一个晚年?就好比老国公,身子骨硬朗着,在朕面前却定要这般老态龙钟模样。”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你父亲那也是做得太过了。想必皇爷爷再有心,也不好乱了朝廷法度。”
沐昌祚低着头:子不言父过。
朱常洛也看着面前的黔国公父子。
在大明,黔国公一家极为特殊。某种程度上,他们这一家除了世袭权利,还真正有领地、有治权。
但毕竟已经不是魏晋时期,大明在云南的督抚司体系才是牢牢控制住云南的根本。沐家的实质权力,往往来源于另授的镇守云南等处总兵官及其他临时敕命。
他们家的永镇云南,不是早已明文定下的制度性职权,而是一种基于天家信任的惯性。
但是到了嘉靖年间,皇家和沐家之间的关系出现了一个巨大裂痕。
嘉靖二十六年沐朝辅去世,他儿子还只有四岁。因此,虽是沐朝辅的儿子袭替公爵,但朝廷任命沐朝弼为都督佥事,代替侄子镇守云南。
嘉靖二十八年,沐朝弼这个六岁的侄子又去世了,按规矩是他另一个侄子继承爵位。这随后,有沐朝弼的母亲请求嘉靖皇帝先送该袭爵的幼孙去北京居住,又有这个幼孙随后暴病夭折。
总而言之,沐朝弼在嘉靖三十三年袭替了黔国公的爵位。
沐朝弼平定元江府土司那鉴反叛,又有其他讨擒叛蛮的战功,其实也算能帮朝廷分忧。但嘉靖四十四年,沐朝弼还是被弹劾骄纵害民、事母不孝、奸污嫂嫂、夺兄田宅等。
嘉靖皇帝也只是略加惩戒,“其嫡母、太夫人李氏,嫂夫人陈氏敕抚按官护送南京居之,给庄产养赡。”
但沐朝弼扣着自己母亲和嫂子不让走。
关键是沐朝弼干了一件朝廷难以容忍的事:用调兵火符遣人到京师刺探朝廷反应。
时逢嘉靖驾崩、新皇登基,朝廷事情很多。等朝局安稳了些,这事自然被提了起来。“黔国公沐朝弼残忍无亲,暴横不道,抗违明旨,拘留母嫂,不遣占恡恶党蒋旭等,不服听断,又用调兵火牌遣人入伺京师动静,请责以抗违之罪,诸佐使为奸及诇伺京师者,捕鞫如律,其火牌即行革罢,以川贵调兵事添入巡抚敕中,用稍折其奸萌,兵部覆如一敬议,从之。”
其实这桩案子里最大的一个影响就是:本来一向由黔国公负责调集外省兵马镇压云南土司的职权被交给了云南巡抚。
因而从此之后,袭替了黔国公的沐昌祚既看见了自己的父亲在南京被幽禁至死的结局,又感受着皇帝和朝廷文臣对沐家权力的忌惮。
云南确实仍然如同惯性一般离不开沐家,但并不是离不开黔国公。
于是他也立下一些战功之后,就称病提前退休,把位置让给了儿子。
“高处不胜寒。”朱常洛唏嘘地看着沐昌祚,“老国公,在大明,朕是如此;在云南,沐家亦如此。你父亲既有那性情,这才有了后面诸多事。其间种种,如今也不必再多追述辨析了。但这个结,总要解一解。朕想来,只怕也只有往将来看。”
沐昌祚再次站了起来:“父亲犯了国法,幸赖皇恩浩荡,并未论死,亦未夺了黔国公铁券。沐家上下,无不感念天心宽仁。陛下但有差遣,臣虽老迈,臣的儿子、孙子,沐家子弟,皆愿效死。”
“你们在云南,朕在北京,打得上交道的,也就一些奏本题本罢了。”朱常洛微笑起来,“此去广州路还长,咱们慢慢聊。”
舟行漓江上,朱常洛开始只论沐家的功。
沐家当然有功。
云贵这一带,汉时虽受朝廷统治,但两晋时实则已经是事实上的地方独立。强如盛唐,拿南诏又有多少办法?至于赵宋,拿大理就更没办法了。
这是很长很长的一段岁月,在大明灭大理之前,这里的地方政权已经延续几百上千年。
是大明的卫所移民屯垦和黔国公一脉不断平定地方土司叛乱,才让大明把云南纳入到官僚体系的直接管理当中。
“数代以来归化之功,莫过于云贵。云贵有今日之安定,沐家世代功不可没。”朱常洛对他们说着自己的见解,“朕看的并不是一朝君臣得失,朕看的是华夏万年基业。没有沐家代表的朝廷武力基础,文臣在云南的教化、归化就无从谈起。百年千年后,史册和民间里,沐家定然是万古流芳。太祖率领群杰驱逐鞑虏再造华夏,沐家世代镇守归化云贵,到了那时,沐家之名又会逊色朱家几分?”
沐昌祚听了这么久,听的都是面前这个皇帝对沐家功劳的认可,甚至于拔高到万年基业的水平。
他想着自己经历的这大半生,又想着家中历代流传的一些教诲和往事,一时有些失神。
“……陛下襟怀广阔,睥睨万古。臣惭愧,臣家何德何能……”
他还是这么说,朱常洛却笑着:“朕说的都是心里话。老国公不必妄自菲薄,更不能再藏拙虚度。”
沐昌祚看着他,朱常洛叹了一口气:“忧惧藩镇之祸,担心勋臣武将拥兵自重,史书里确实有不少故事。因此,朕才设了枢密院。军队,要超然,它是国家最后也最暴力的手段。朕让胸有韬略的文臣也进入枢密院,从此就是改一改历朝历代文臣总要以文制武的法子、思路。”
他又接着说:“军队如此暴力,如此重要,当然是不能肆意而为。但制衡要有度,军方也要有相应的超然地位。朕一片苦心,都是为了华夏万年基业,不只是为了朱明一朝。能跳出过度以文制武的窠臼,有一种新的制度尝试,这很重要。军与国的关系,与朝堂的关系,与民的关系,其中都有大量的事需要去做,去探索。”
沐昌祚只见皇帝笑着看他,神情殷切:“那些就是枢密院之中文臣的事了,勋臣武将呢,功名利禄,该有的自然都应该有。保境安民,流血牺牲,朝野都该敬重将士的付出。开疆拓土,力求金瓯臻于至好,那则是朕和朝堂重臣应当主动谋划的,以传后世,以待将来之用。”
“臣……”
沐昌祚欲言又止,朱常洛则很干脆地说出让他和儿子心神剧震的话。
“以沐家之功,足可封王!”朱常洛看着这父子二人,“据外滇苍莽,西可震慑缅甸,东则控扼安南。望南而去,阿瑜陀耶不敢造次。最重要的是,彼处本可服王化,安南便是一例。如今,西洋夷人已经去了。与其将那里让予西洋夷人奴役掠夺,王师何不解外滇南洋藩邦百姓于倒悬?”
沐昌祚还被封王二字震惊着,他知道皇帝说的孟养、车里、老挝、八百大甸一带。
如今,东吁已经吞了缅甸,吞了老挝和八百大甸。虽仍有原先权贵,但兵威既盛,那里能做主的自然不是原先权贵。事实上,既要面对西方的东吁,又要面对南面的阿瑜陀耶。
也就是安南如今还处于南北对峙之中,若是安南一统,他们就是三面皆敌。
东吁对大明也并非没有想法,最近这些年,又试探多次了。此前刘綎得以从伯爵进封为侯爵,就是又打退了东吁缅甸的一次尝试。
“这回到广州,就是一个机会。”朱常洛淡淡说道,“东吁虽然猖狂,但大明既然认的还是过去的三宣六尉,那么他们想过来看看大明态度,甚至通过贡贸得些好处,就只能仍旧遣出原先三宣六尉的人。就算这些人实受他们控制,到了大明,大可安排密议。老国公,可有心再立殊勋?”
他的眼神十分坦然,又十分坚定:“十年余以来,朕已封了宁国公、靖国公、扶国公,潞王为朝鲜王。大争之世,老国公说朕睥睨万古,那么此等谋定华夏万世基业的盛世,老国公热血凉否?”
“臣……”沐昌祚的白须微微抖动,看着皇帝的眼睛,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子,“陛下但有所命,沐家自当效死,以报皇恩!”
“不是皇恩,是事业!”
朱常洛站起来走过去,握住他的双手。
沐昌祚赶紧起身,他儿子也忙不迭地站起来,不知所措。
“乡音无碍,正要各地风采不一。但以我华夏文明之源远流长、繁荣昌盛,都能在中华这大家庭里,那就好。剩下的,就都交给岁月。”朱常洛看着他,“这是需要君臣一心去完成的事业。成此大业,即便将来宗藩再有龃龉,但只要有了这个根,将来自会结出果!日月所照,可以不必皆为煌明之土;但江河所至,应有心向华夏文明之民!”
如果从不曾有开拓,就不会得到果实。
朱常洛记忆里的,有活生生的例子。一片大陆、两片大陆……有迁徙之人,种下了种子,二三百年后,真正日不落的不是帝国,是种族、是文化。最终,源出同宗,总能结成更亲近的关系。
这就够了。
大明为何不能这样?
第404章 谋交为先,兵戈不辍
无人知道皇帝已经在漓江上对沐家许了诺。江水滔滔,汇入西江再入珠江,皇帝离广州一天天近了。
广州城就和南京城一样,与北方那些相对方正的城不同,都是依山水形势而建。
正北的观音山上,最高峰处的镇海楼足有五层,俯瞰整座城。
广州城的大北门在观音山西侧,进来之后内北向是一条大北直街,一直通往南面的归德门。
但广州城内的官衙大多集中于这条街的东面,位于广州城内两条重要的南北向水路右一脉正渠与左二脉正渠之间。
两广总督部堂、巡抚部院、广东布政司署、广州府衙、广州府学、盐运司……都在广州城正南门进来后的这片区域。
此时此刻,广州城已经在紧张有序地准备迎驾。
不论什么时候,此等级别的人物过来,岂能不好好整顿城中卫生、秩序?
况且这回不仅是御驾将驻跸广州许多时日,还有诸多藩邦使团。
皇帝驻跸所在,定在了提督府。
这里自然成为最需要准备好的地方。
提督府所在,历史可追溯至秦时。秦统天下后,将领任嚣为南海郡尉。是他管治岭南,建起了最初的广州城。后来,这里就建了个任嚣庙。
后来,梁武帝萧衍的母舅又在此建起宝庄严寺,规模不小。到五代时又改名为长寿寺,宋时改名为净慧寺。
大寺的建筑底子一般很好。到了大明开国,洪武六年就把这净慧寺的东半部拿来了,改建为一个提督府。此后不断有营建一些新的亭台楼堂,环境和配套都越来越完善。
在后世,这里成了广东迎宾馆,足见它本身确实适合作为行驾所在。
平常,这提督府也用得不多,毕竟广州城内各衙都有自己专门的衙署。一直以来,也只有特殊时候,另得差遣到广东这边来解决临时问题的大员会用这里。
现在广州上下用心准备着,具体事务当然需要刘宗周这个广州知府来安排。
督抚和三司那边,则要关注整个广东——御驾驻跸于广州之时,仍是夏末初秋,谁都知道皇帝重视水利,重视民生。这段时间里,若广东其他府州出了什么问题,皇帝自然知道得很快。
朱常洛现在已经过了梧州,沿着西江往东走,左边是肇庆府,右边是罗定州。过了肇庆府,就到广州府了。
沐昌祚父子一路上和朱常洛又聊过数回,现在渐入平缓地界,心气也不禁开阔起来。
这一路上,也不避讳与俞咨皋等武将、与贺盛瑞徐光启等文臣深谈。
尤其是枢密院海事参谋解经傅在肇庆府城西面与御驾汇合后。
这天夜里,行驾之中他们父子也被皇帝喊了去,另有解经傅和俞咨皋在,还有理藩院首臣方从哲及一个名叫孙传庭的新科进士。
“谋交并用,用兵克城是最后一步。”朱常洛看着解经傅,“你到这边也有几个月了,说说了解到的南洋和外滇局势吧。”
“是。”
解经傅名为过来肃清海防,实则当然是为将来做准备。
天子南巡,哪个不开眼的会在这个时候闹事?
南洋和外滇局势,枢密院一直在跟。此前虽然以北疆优先,但南面的情报搜集工作一直在做,尤其是对昌明号、宗明号下过这样的任务。
锦衣卫之中,早就设立了一个外察事厂。
如今,他们是军方,隶属于亲军,但又会在理藩院任职办事。同时,锦衣卫南镇抚司已经划入枢密院之内。对外而言,大明的内臣、亲军、军方及理藩院都是不同的触角。以朱常洛为核心,他们共同为大明的大战略服务。
解经傅到了广东之后,自然就已经与在这边的各方人物沟通起来,汇总分析局势。
南洋和外滇局势也没什么好说的。海贸未禁,一直就有许多消息能够彼此之间印证。海贸行里,更有此前就另担使命的内臣、锦衣卫及掌柜。
因此解经傅娓娓道来,说了如今在南洋及外滇步步推进的西洋人势力,还有他们之间你争我夺的情况、实力的强弱。
至于缅甸、安南、亚齐、柔佛、吕宋……以他们过去的权力形态和实力,还有当地的气候及地理环境,如今只能说大势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