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若不去,南洋外滇便迟早被西洋人悉数吞下,无非哪一家而已。
“诸夷威凌。各藩邦一团散沙,况且西洋人火器虽胜于他们,却大多只是倚仗战舰,控扼要港,而后便与之贸易。藩邦头领役使贱民,若无心驱逐外贼,反倒也能仰其鼻息,得享富贵。”
“其国远在数万里外,若非一团散沙,纵然彼辈船坚炮利,又岂会毫无抵挡之力?”朱常洛点着头,“解参谋点到了关键。正是与虎谋皮,仍旧有利可图。这些西洋夷人,懂得让些蝇头小利,这才能以区区数百、二三千之人,却往往能占据要害之处。”
他看着沐昌祚,又说道:“黔国公世镇西南,老国公对三宣六尉知之甚详。南洋虽另有信奉他教、政体各异,但大体上都有异曲同工之妙。老国公,说说外滇各族寻常是如何运作的?”
“臣遵旨。”
于是又换成沐昌祚,以三宣六尉为例去介绍这些藩邦的政体情况。
其实不论有没有信奉什么教,他们目前的情形都有相似地方:都是小部族臣服于大部族甚至不同大部族,而后结成的部族联盟。除了安南、琉球这样王化痕迹更重甚至有了科举取士制度的藩邦之外,绝大多数藩邦本质上仍处于部落时代。
这也有地理和气候原因。雨季、旱季的区别及茂密的雨林、山峦阻隔,落后的交通基建,让科技水平落后的冷兵器部队并不容易在这一带形成一统局面,建立中枢朝廷及地方流官制度。
因此,这里的利益关系虽然错综复杂,但总体而言仍可落脚到一个个小部落。
毕竟都会有私心,这也是欧洲人在落后地区能十分顺利的原因。
再加上欧洲人在出海之前一直在那个小窝里斗,对手也往往是封建领主贵族的联合体。互相之间各种手段,经验十分丰富。
大明这边就不一样。
南面的先不说,就说北面的敌人。但凡北面的敌人开始让中原王朝头疼,一定是他们内部完成了整合,建立了略好于之前的权力制度。
要不然就同样是一盘散沙。
就好像离现在最近的达延汗。此前,瓦剌都已经被大明赶到西边去了,鞑靼也不能对大明造成太多威胁。但达延汗建立了左右翼共六个万户,确定了一些规矩,把利益大体划分好了,从此就成为大明百年间的心腹大患。即便此后汗庭再无雄主,但仍旧把大明压在边墙之内不得动弹。
这就是左右翼六万户这个框架性制度的威力:不管各万户之间怎么你争我斗,但面对外敌时,多少有旧例可循,彼此之间可以策应。
这都是他们的南面邻居带给他们的经验。
沐昌祚说完了他的认识,朱常洛又看着理藩院的人,尤其看了一眼孙传庭。
“专设理藩院,就是要在用兵这种最后手段之前,以谋交定大势。”朱常洛说道,“南洋已乱,大明该去!理藩院之大明使节馆,海贸行,朕特允的拓海团练民商,再加上南洋舰队。这大势,不是大军扫荡,是水磨功夫。大明的影响已经离开南洋外滇很久,要有一个积累过程。”
孙传庭以为皇帝器重他只是因为他年轻,现在他就又被皇帝点名。
“孙传庭,你说说看。若是你来做一邦使节,你准备怎么做?”
孙传庭虽然一路做了很多功课,也知道将来大概会做些什么,但此时皇帝不问随行过来的方从哲却问他,孙传庭还是有些紧张。
“听了老国公、解参谋之言,陛下再定明方向,臣之浅见,就先呈禀陛下,再聆圣训。”
他先做了个过渡,随后整理了一下情绪,缓缓表达自己的见解。
既然是水磨功夫,那么若被钦命派遣到某个藩邦做使节,谋交二字上自然便是在那边找到亲善大明的、像倚仗大明达到什么目的的,同时就是情报工作。而若不是友善之邦,自不会派遣使节常驻。友善的表现,便是通商。使节大臣,还要积极促成生意,因为这会产生利益,这利益又可成为工具。
“儒家的德化,纵横家的手腕。”朱常洛笑道,“再要有小说家、医家等为用。看看西洋夷人,千百年间茹毛饮血、愚昧笃信,如今刚刚开化不久,在自然格物方面有了些建树,并不吝于宣扬海外。虽是辅助传教开拓,也存了让人钦佩向往之心。华夏文化之昌盛、技艺之精湛,岂非远胜他们?”
说罢看着他们:“若是让一些头领甘愿住到将来的南都来享富贵,旧土则让大明来帮着打理,不论是内附遣官治理还是与宗明号、昌明号、拓海团练商合作,都一样。要的是我文明、文化渐渐浸染,其厉害之处远胜刀兵。”
在到达广州之前,这就是皇帝开始亲自布置将来的南洋外滇大计了。
不是说不动刀兵,宣威自然是要的。
枢密院整饬完边军卫所后,将士们需要;大明影响力远离南洋外滇多年,畏威的地方部族头领也需要有一些成为儆猴之鸡;去那边争夺并驱逐欧洲人的势力,同样需要武力做后盾,毕竟他们更能听懂这种语言。
但大明文武更需要学习的,是改变过去那种天朝上国的思维,从平等务实角度来建立外交工作的规范,摸索出新的方法和经验。
这方面,朱常洛的认识自然比他们更加深入一点。
广东上下担心皇帝听闻什么地方灾祸、不法事而责罚广东,朱常洛到广州的心思则根本不在这。
既然拜了相,这些日常民政事务就是执政院及其他诸相该办好的。
这同样是朱常洛需要建立的新规矩:许多事不是对天子个人负责,是对整个朝廷体系、对他们自己的官位俸禄负责。如果出了问题,要有进贤院、法院等制度来进行惩处。
御驾已近广州府,那就是万寿圣节将近。
如今虽已是农历七月下旬,但广州这里自然不会像北方那样开始有入秋之势。
每日可能都有一两场暴雨,而珠江口内外则越来越忙碌。
其实为了借助风力之便,早就有一些藩邦使臣到了广州。
但也有一些是这个时候才陆续赶到。
来自柔佛的船队此时只剩下了三艘,一条小一些的船不翼而飞。
那个荷兰人脸色难看,柔佛王国的贾力勒王子则望着隐约可见的海岸线,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总算到了。”贾力勒连忙吩咐,“加紧一些修整船只。到了大明,不能让大明看到我们的船残破不堪。”
那荷兰人咬了咬牙:“若是用我的座舰,既不会变成这样,也不会沉没一条船!”
“上国是礼仪之邦!”贾力勒看着他,“用你的座舰,带着火炮过去?在上国看来,那就是极度无礼!”
“那么王子殿下,你就准备靠一张嘴请求得到赛力斯的帮助吗?一路到达这里,我也没有看见过他们的战舰,他们还能远航过去吗?”
贾力勒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一路过来,又遭遇了两次风暴,他确实一度以为自己将葬身大海。
大海是如此凶险,天朝上国的尊贵大人物们,确实已经没必要再跨越重洋冒这种风险。
倒是这些西洋的亡命之徒,听说总敢航行数万里,不畏死一般到这里来抢掠、做买卖。
好在他正在情绪低落的时候,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大四小五个黑点。近了一些之后,居然正是大明战舰,挂着大明的旗帜。
那荷兰人顿时紧张起来:“他们这是战斗的姿态!他们要转一个弯贴近我们的侧舷!”
“让你的人把帆降下来些!本王子是使臣,上国礼仪之邦,绝不会不问明身份就动武!”
荷兰人不说话,他只紧抿着嘴,估算着那战舰的大小,观察着它的样式、性能,评估着它的战斗力。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船的样式,像葡萄牙人的,又不像……
第405章 造舰!造舰!
舰船的发展,在欧洲也有较为清晰的脉络。
在中世纪,欧洲海船大体可分为以维京船为代表的北欧船和以长船、圆船为代表的南欧船。
这种情况从两百多年前开始有变化,南北欧的船只特点开始混合,出现了一种新的船型卡拉克船。到后来,更从一桅一帆演变为三桅大船。
但不同地方,尤其是最先开始航海的葡萄牙、西班牙,还有另外两种常用船型。一种被称作卡拉维尔船,一般是两桅,而且更多使用三角帆。另一种则是辅以人力划桨的加莱船,虽然体型较小,但它与卡拉维尔船的共同特点就是快。
葡萄牙人当然也有卡拉克帆船,但基本只会到香料群岛那里。大约是四十年前,葡萄牙建造过一批巨大的卡拉克船,吨位已经到了近千吨。然而,这批船在远航过程当中大多在非洲海岸倾覆,尺寸太大了还是不好。
最终,葡萄牙在这件事吃了个大损失,也将来往于葡萄牙及东印度的大船控制在四百五十吨以下。
至于到达更远地方的,比如说这荷兰人知道的位于东方帝国南海岸的葡萄牙人,所用的都是百吨以下的卡拉维尔船。
所以他一眼就看了出来,这些过来的东方帝国海船,有卡拉维尔船的影子,但区别也不小。
比如说,之前来过这边两回的荷兰人回去转述过,东方船只可并不使用三角帆。
但它那虽然雄壮但实则会因为沉重而拖累航速的船楼,也不是卡拉维尔船的设计。
不论如何,大明战船逼近了过来。
那荷兰人数了数,最大的那一艘,侧舷一共只看到了十二个炮口。
这不算多,这个大小的卡拉克战舰,单侧已经能塞下去三十门炮左右了。
荷兰是“后起之秀”。目前,他们兴建的商船、战船,已经是融合了卡拉克船和卡拉维尔船优点的新一代,被称之为盖伦船。西班牙人的舰队号称无敌,就是因为其中有大量的盖伦船。败于英格兰,也有海上风暴打击的原因。
这荷兰人看着东方战舰的形状,心里更多的是不屑。
但看形制,这些东方战舰的战力完全比不过欧洲的舰队。毕竟,最强大的舰队如今都是在大西洋上厮杀,因为所有的航路最终都要汇聚到欧洲海岸的各个港口。
在东方互相比拼的西班牙、葡萄牙、荷兰舰队,终究只是次一等的力量。
心里这样想,但他只是乖乖地不说话,任由贾力勒的人与越来越近的东方帝国海军遥遥喊话,挥舞旗帜。
毕竟脚下只是一艘毫无火力的货船,或者说礼船。而护航及携带补给的三艘小护卫船,已经损失了一艘。
船队随后被广东海防道的战舰引领着往前走,在他们的北面,御驾抵达广州之后的第一站则去了东莞县。
在这里的虎门镇,本就有永乐年间开办的官营船厂,为了满足海防和贸易需要。
而昌明号与宗明号合办的海贸行,也效仿遮洋行在这里收下了之前东莞船厂的资产,形成了一个更大规模的船厂。
此刻便是这海贸行的行首刘向经在王珣的陪同下带领皇帝参观此处的船厂并讲解。
“大明四大船型,广船在其中别树一帜,皆因铁力木……”
所谓大明四大船型,即福船、广船、浙船、苏船。
如胡宗宪《筹海图编》中所言:福船“高大如楼,其底尖,其上阔,其首昂而口”、“矢石火炮皆俯瞰而发”、“敌舟小者相遇,即犁沉之”、“而敌又难于仰攻”、“诚海战之利器也”、“能行于顺风顺潮回翔”、“不便亦不能逼岸而泊,须假哨船接渡而后可。”
戚继光则在《纪效新书》中点评:福船“高大如城,吃水一丈一二尺”、“福船城风下压,如车辗螳螂,斗船力而不斗人力,是以每每取胜”、“惟利大洋,不然多胶于浅”、“非人力可驱,全仗风势”和“无风不可使”等优缺点。
广船的最大特点就是用铁力木,因此更为坚固。过去的广船,形制下窄上宽状若两翼,在里海则稳,在外洋则动摇。
至于浙江鸟船、苏洋一带沙船,一样各有优缺点。
但共同的特点,都是远洋的适航性。
这没办法。永乐二年起,民间船舶一律改为适应内河航运的尖底平头船,这就让适宜于远洋破浪的船型近乎绝迹。弘治年间,龙江船厂受命制造封舟,结果花费一万五千两之巨,所造“不堪远驾”,这就是影响。
到了嘉靖初年,这才开始在与葡萄牙人的交锋之中渐有改观。到倭寇之乱时,造船业反而迎来复苏。
比如说广船。因为用铁力木制造,因此坚固耐用。为了抗倭,广东不少民间船厂所造广船被编入水师。嘉靖三十五年,广东一百八十余艘广船受命北上剿倭。其后大明在广东沿海也设了五大水寨,构建了一个海防体系,此刻这个体系正在成为南洋舰队的基础。
得嘉靖年间剿倭、万历年间援朝抗倭之便,广船已经备受重视;再加上隆庆年间开关,广东造船行业已经有了新发展。
最近的发展则是皇帝亲自重视的,而这一次,更有长远规划和技术支持。
刘向经出身山西襄汾,他们刘家并不名列一开始的山西十家之列,只能算是外围的第二层。
但刘向经很干练,学得很快。
“臣受命来执掌海贸行,遵奉圣谕,一直在编邀广东阳江等地大匠,又力图博采众长,向博研院供奉请教,只盼能造办出更好用的远航战船、货船。”他在船坞旁边向朱常洛说着,“陛下请看,此前为海防道改建了些战舰,数年来实验无数,如今才算定了一个新型广船。”
朱常洛点着头放眼望去。
船坞之中正在建造的确实是一艘大船,长度已经不比封舟短多少了。
和过去大明海船显著的不同,首先就是风帆系统。大明海船多用硬帆,每个帆都是一个整体。虽然也有优点,但十分沉重,操作起来扬帆收帆很不易。另外,基本都是方帆。顺风时固可借助更多风力,但逆风时灵活性就不足。
如今,这个风帆系统已经吸纳欧洲帆船的方帆、三角帆结合及“分布式”多面软帆的设计,也加入了滑轮绳索操作的体系。
另外一方面,则是船型方面的改变。为了更好地破浪远航,船的底部已经改得更为扎实,水线附近反而比上半部船身更宽。
另外,它最大的奇异自然就是船头下半部突出来的那个部分。
刘向经就十分感慨且眼神复杂地对朱常洛说道:“其余不说,就这个陛下所言之船鼻,臣等和大匠们就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试验之时,小船倒不是十分明显,大船加装此鼻,居然又快又稳。如今陛下亲临,臣等实在十分想陛下指点迷津……”
朱常洛脸上都是笑容:“试过了,确实不错?”
“非常不错!”刘向经十分肯定地说,“铁力木坚固沉重,臣等本以为如此一来船帆难以推动巨船。谁知有了此物,船虽更重了些,帆不加而船行更快,整艘船都稳了不少。”
这是泰昌七年去了大沽的遮洋行船厂之后,朱常洛特别提出来的。
大沽船厂所造海船主要是在较浅的渤海里,沿着海岸航行。而东南沿海所造海船,已经有了远洋航行的需求。
在这方面的各种船行里,朱常洛用了些心思之后就发现一个问题:确实没有在这个时代的任何船型里看到这个船鼻子的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