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335节

  次年,广东开始营建南关新城,加强城防体系。

  解经傅在参谋院任海事参谋,这场暴露了广东海防道体系脆弱的兵变当然是一个研究案例。

  正因为葡萄牙人帮了广东一把,所以才得到了许可暂住于澳门,并且市舶司给了他们抽税政策。按例应该是两成,折半只抽一成。

  葡萄牙人在这里的贸易已经享受了三十余年的抽税优惠,所以解经傅毫不犹豫地收了他们在澳门上已经建设好的不动产。

  虽是叛兵,但那也只是地方卫所荒废,从民间选募的营兵。他们愤而闹饷,确实事出有因,只不过这都是当年的糊涂账而已。

  于他内心而言,这些西洋人毕竟还是杀了汉民。

  “钦差大人!”

  前方不远处,身着朱袍的广州知府笑着迎了过来。

  “起东,你我同科,称字便可,何须如此?”解经傅也上前去与他见礼。

  “仲说自东莞坐海船径去香山,小弟这些日子愁苦不已啊。府内诸县,人心不安。”

  解经傅哈哈大笑:“多虑了,多虑了。我为枢密院之臣,又岂会涉民政?放心,并无其余差遣。只是忝任海事参谋,自当先巡视一下沿海府县海防。”

  “仲说能担此重任,可见并非无因。勤慎之处,小弟远不及啊。请!”

  “起东若不是登科之后痛失慈母,守制了三年,不然如今也该在京里了,何必自谦?”

  广州知府,泰昌元年的进士刘宗周。

  登科之时,他才虚岁二十四。在进士圈子里,这当然算是“少年得意”的。

  只不过当年就遇到了母亲的丧事,因此直到泰昌四年才开始授官。如今才五六年,他已经是广州知府,当然算进步神速。

  原因在于刘宗周学问上十分有天赋。皇帝有了格物致知论后,刘宗周当然也关注这新出来的学问观点。也许因为他当时还没到三十岁,比较容易接受新观点,因此连写了数篇文章,其中还有刊载于《学用》朝报的。

  谁都知道《学用》朝报都是要皇帝过目的,刘宗周当然是简在帝心。

  因此,去年刚刚虚岁三十三的刘宗周就到了广州任知府。

  两人走在前面,解经傅问了一句:“广州府人心不安,并不只是因为我没先到府城吧?可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刘宗周犹豫了一下,随后说道:“仲说兄知道,我是绍兴府人。我既然能听说一些消息,自然也有很多人能听说到这消息。”

  解经傅微笑了一下:“不打紧。陛下岂不知绍兴师爷之名?既然能让你们听说,那就是想让你们听说。”

  “……这么说,市舶司果真要移到……那南都?”

  “这我就不方便说什么了,枢密院只涉军政。”解经傅看着他目带深意,“只能说命你来任广州知府,应该是陛下和朝廷相信以你之才能担此重任。学以致用,广东大有可为。”

  “小弟斗胆,可否不叙官阶职差之别,仅以私交教我?”刘宗周认真问道,“若皆是为国为民,应当不算兄台涉了民政吧?广州府多少生民,十八甫都仰仗市舶司过日子。”

  “那今日就先游一游十八甫,今夜一叙别情,如何?”

  “求之不得!”

  刘宗周放下了心来,迎了钦差入城,先办了公事。

  解经傅提前到广州来,就是广州这里诸藩朝觐、海贸博览会及万寿盛典的军方筹备负责人。

  广东都司、广东提刑按察使司海防道、广州府衙三班,许多事都需要安排。

  现在算是正式打了照面,开始做准备工作。

  而两人口中的十八甫,则是西关城的商业区。西濠涌十里河道,源自古兰湖,汇入珠江。沿河两岸,自北向南就有八个小码头,每个码头附近都聚为一个小村镇。

  到了第八甫后,又折向西,只沿大观河分布。这大观河是一条运河,南北又排布了一共十甫。

  这第十八甫旁,就是怀远驿。

  “轲峨大舶映云日,贾客千家万家室。”怀远驿大大有名,因为它背靠市舶司,腹地又有十八甫做支撑。

  其兴盛,更可追溯到唐宋时。海贸一直都有,藩邦海商到了广州,往往要等到风向转变再回程,因此可能在广州呆上数月不等。宋时嘉佑年间,这里就有个海山楼专门招待外商;后来,这一带才形成了怀远驿。

  大明驿站很多,但其中三个驿站很特别。福建来远驿、浙江安远驿、广东怀远驿,恰是三处市舶司所在,兼具开展贡舶贸易。

  嘉靖元年,福建、浙江市舶司一度关停,只保留了广东市舶司“一口通商”,这里更是得到爆发式发展。

  在这怀远驿和十八甫一带,一时不知有多少新牙人出现,作为不熟悉大明情况的外商与大明本地之间的沟通渠道。如果一切仍旧继续发展下去,他们后来有了个大名鼎鼎的名字,其中佼佼者以“广州十三行”名留历史。

  刘宗周就住在府衙里,夜里是家宴,主客仅二人。

  “西关十八甫不必说,南门之外,东西还绵延近十里。人烟辐辏,货贿山积,店铺无算。这都是市舶司之功。”刘宗周叹了口气,“不知仲说兄可读过叶中甫那《游岭南记》?”

  “读过。”解经傅点了点头,“起东可是想说,广州商都颇讲信誉那一段?”

  “正是!仲说兄博闻强记,实在佩服!”刘宗周先敬了一杯酒,随后继续道,“叶中甫屡试不第,并非什么交游广阔、声名显赫之人。一生纵游吴越,北历燕赵,东到福建,南入岭表,见闻不可谓不广。”

  “我是因他那《平倭策》,这才又寻了寻他的其余著述。《贤博编》里,确实有各地见闻。陛下也读过,还命人置入通政学苑各地方书库里,以备阅用。”

  两人说的是嘉靖元年出生的徽州人叶权。

  这人和徐霞客倒有点像,喜好旅游,也写了不少游记,汇聚成一个《贤博编》。在这之中,有一篇《游岭南记》,对广州大夸不已。

  其中就有一句感慨:广城货物市与外江人,有弊恶者,五七日持来皆易与之,非若苏杭间转身即不认矣。

  一时之间,广州民风淳朴、商人极讲信誉,与苏杭奸商转身不认账的形象形成了鲜明对比。

  而且,更是说到“广城人家大小俱有生意,人柔和,物价平,不但地产如铜锡俱去自外江,制为器,若吴中非倍利不鬻者,广城人得一二分息成市矣。以故商贾聚集,兼有夷市,货物堆积,行人肩相击,虽小巷亦喧填,固不减吴阊门、杭清河一带也。”

  意思是广州做生意的普及程度远胜苏杭,风格也是主打一个货物多样、薄利多销,并不像吴中那边追求暴利。

  譬如说花市。每天城门一开,第一批入城的竟是贩卖鲜花的花农。

  “花数百担,每日猪肉就要五六千头,还有鱼、禽……”刘宗周说着,“几乎家家做买卖,因而家家也都愿买用,终归就是互相帮衬,又因为市舶司既在此,日子便有盼头。”

  解经傅点着头:“我明白你的意思。广州府分出数县为南都之地这件事还算能办,你愁的是市舶司移去南都,广州府民生因此凋敝。”

  “正是!”刘宗周郑重地端着杯,“仲说兄教我!”

  和东都不同,东都的设立本身就是要破除南京在南直隶绝对核心的局面,形成新的利益格局分化江南官绅。

  南都是出于将来对南洋诸国、西洋诸国的战略考虑,但既然离广州如此之近,势必要影响广州府的未来。

  这种影响里,广州府的大商富户们倒还好说,无非都去南都发展罢了。但是广州府许多的小门小户、普通百姓,却不可能尽数去南都,他们本来也只能就近喝点广州府商贸兴盛的汤。

  

  解经傅笑了起来:“起东治新学颇有心得,当知凡事皆有两面。此事于广东固有危急,却也是机缘。南都既设,将来海贸规模远胜如今。要售往海外之货物,难道只能尽数从各地运来?况且,朝廷规划直道,前几年又大修灵渠。广州紧邻南都,难道还愁将来生计?再说了,南都以海贸为主,并无多少田土可耕种。即便只是供南都所需,整个广州府都不知道有多少生意可做。”

  刘宗周默默思索着,缓缓点了点头,随后又叹道:“我明白仲说兄的意思。自商转工,殊为不易……”

  “何谈不易?”解经傅反倒不是挺认可,“我看那高第街,棉布、蕉布、葛布、苎布……应有尽有;金器珠饰,能工巧匠亦数不胜数。广锅天下闻名,茶叶独树一帜。起东,两广多山,良田不算多。苏杭重丝绸,广商大可另辟蹊径嘛。再有,南都毕竟离南洋更近,想做南洋生意的,大多还是专到广东吧?那南都里,可只允外藩及官商、特允海商在那里,广州中转之便利,仍旧不失。”

  他顿了顿之后又说道:“况且,南洋舰队虽设于濠镜澳,但有广船的底子,军舰造办厂是要设在此处的,并配军工园。”

  刘宗周大喜:“当真?”

  “岂能有假?”解经傅笑道,“这海贸博览会,为何要在广州办?你之所急,陛下心里也清楚。”

  说到这里,他十分感慨:“世人只知江南之富,殊不知广东已大有富庶气象。过去不以商税为重,广东一年不过税银十万余两。厉行商税后,诸省税银之增长,以广东为最,足足多了十倍有余。今后嘛,广东固然不能天高皇帝远了,但陛下南巡到广东,正是要再助广东更进一步。因此,你不必愁。”

  “陛下圣虑周全,是我杞人忧天了!”刘宗周多日来的担忧终于得以缓解,“既如此,一心筹备,迎候御驾便是!”

  自从皇帝在南京对重臣们先说、后来又隐秘流传的消息到达广东之后,对于这里即将出现一个南都,广东尤其是广州府的官绅富户们就不太坐得住了。

  知道的信息太少,当然会产生忧虑。

  解经傅不同,他知道得更多。枢密院虽然不涉及民政,但这个南都既是将来可能最大的海贸门户,也是大明海师最重要的一个前线基地。规划时,皇帝自然与枢密院透过很多底。

  今天是旧友私下交谈,刘宗周说都是一心为国为民,解经傅所说都是助他,并不涉及私人权位得失。

  当然,皇帝和朝廷能派刘宗周到广州来,当然是要给他帮助的,这才是解经傅愿意对他说这些的主要原因。

  他现在不说,皇帝到了广州之后也会对他说。

  对刘宗周这个耽搁了几年的人来说,如果能够在面圣时有更多准备,当然不能再好了。

  于是刘宗周十分诚心地感谢着解经傅的提前解惑,再之后就只是闲谈。

  他这场家宴,广州府内自然不知多少人在关注着。

  其中就有沈一贯的儿子沈泰鸿。

  提举广东市舶司多年,他作为沈一贯的儿子,消息渠道远比其他人广。

  现在他也面对着诸多忧虑不安却又不得去陪饮、因此跑到他这边来的广东地方官。

  “诸位,御驾将临,广州能承办大典、为陛下贺万寿,这还有什么可担忧的?”沈泰鸿劝他们回去,“厉行商税后,广东殊为忠谨。市舶司在内,税银数年间加起来涨了十倍有余,广东上下自然有功无过。”

  “……就怕朝廷以为广东是太富庶了,这要翻往年旧账……”

  沈泰鸿在这里呆的时间长了,和他们的交情都不算浅,因此话也能说得深入些。

  “往年故事,又岂会深究?如何深究?只要泰昌朝以来广东忠谨,就不需多虑,都回去吧。”

  沈泰鸿是苏州人,他自然知道其中区别。

  广东文教和江南还是差着档次,过去的基础也薄弱得多。虽然嘉靖年间一度成为仅存的市舶司因而财源滚滚,但从商在大明的地位低。广东商风之诚心、民风之淳朴,都只是因为如今才到达这种富庶程度不久。族中子弟能入官场者、身有功名者的比例远没有江南高,因此怕杀怕罚而少庇护。

  但有钱就能养人,一代代下去,总会根基越来越深厚。久而久之,又会与苏杭淮扬有什么两样?商人毕竟是逐利的。

  因此厉行商税之后,广东这边反倒顺利很多。大商小商,都不敢像江南那边亦儒亦商的大族一样耍太多手段,更没到后来敢举火的汕头那样狠厉。

  沈泰鸿来做广东市舶司提举,又有他那个父亲沈一贯的亲自提醒,知道轻重。

  这种情形下,统治权力最顶层的皇帝南巡到广州,又传来了市舶司要移走到南都的消息,他们都担心这背后会有什么风波动荡。

  有点露了富之后被盯上的感觉。

  不会又像正德年间刘瑾过来,一次就捞走七十多万两银子那样吧?

  当年刘瑾知道了广东有钱,随后那些年广东多苦啊。

  现在,广东一年能上交税银百万余两,虽然很多都是昌明号、宗明号、市舶司这些乖乖贡献的,其余普通商人贡献得也不少。

  偏偏能保护他们的力量,远不如江南的徽商那样强大。

  此时,被朱常洛点选过的徽州大盐商们,刚刚从福建进入到广东地界。

  “不必去广州。”吴时修说道,“按福建人的说法,广东敢于下南洋者,潮汕为多。今后雇选壮勇水手,怕是要多在福建潮汕这里了。”

  他们这拓海团练大业,自然需要许多愿出海去博的人,而且听说福建广东早已有不少人下了南洋,去了之后必定好站稳脚跟。

  广东商人缺的官场力量,徽州有!

  何况他们这是皇权特许?

第403章 沐家往事,煌明将来

  时至今日,不论是去湖南也好还是去北京也好,又或者湖广及南直隶的人去广州,其实早已不走灵渠。

  沿珠江的支流北江,在韶州东北面,经过梅关道就能到达江西的赣江。水陆联运,路程更近。

  毕竟大明的两个核心都已经在广州的东北方向,而非秦汉唐时的长安洛阳。

  而这一次,皇帝偏偏走了灵渠,经广西再到广东。

  更加耐人寻味的是,两代黔国公都被宣到了桂林府,而后再与御驾一同经漓江、西江到广州。

  桂林山水甲天下,朱常洛过了灵渠后,经过灵川县城就到了桂林府治所在的临桂县,下一站是阳朔。

  朱常洛眼下感兴趣的是沐家父子的口音、广西地方官的口音。

  “过了淮河后,江南一带自有吴侬软语。到了武昌、长沙,又是大有不同。到了广西,又是一番风味。广东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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