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敬自然是先谢恩,然后才问:“陛下,这不忠谨的如何死心?”
朱常洛走到这南京乾清宫的殿门口,望着院中已经在布置的桌椅,目光随后往向更远处,缓缓说道:“不忠谨的,见到忠谨之臣民那么多,自然就死心了。十年了也没什么人敢做出头鸟,如今大势浩浩汤汤,眼见民心所向万众一心,他们不死心也要死心。”
“陛下气吞山河,臣叹服。”成敬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臣斗胆以为,南京部衙若是都改了,江南也就顺了。只是……若都如北京一样,却又未免换汤不换药。若是都裁撤了,又恐怕……”
“恐怕不好安置,朝堂震荡?”朱常洛转头看了看他,“这却不是什么难事。下一步,各省总要改制的。那么多正二品实权总督省务和省令,还安置不了人?当然,那却需要他们德才能过推选。”
成敬心里有了数:南京诸部衙,裁撤是一定的了。
“先说说诸位藩王。”朱常洛走回了殿中,“潞王他们奉旨北上之后,其余诸王这两年里是什么反应?”
“潞王竟得封朝鲜国主,他们自然都心向往之。原本还是大多谨慎的,去年以来却再无戒惧,出宫结交的并不少……”
成敬在这里,也就近观察着这剩余诸王的表现。
在等他们来赴宴之前,他抓紧时间面陈汇报。
诸王自然是良莠不齐,与他们结交的江南官绅之家也目的各异。
朱常洛要的就是这种局面。
简单听了听之后他就说道:“朕在扬州时,已经特许了六家徽州大盐商,将来允他们拓海团练……”
这种事自然不可能全部托付给大商家族,只把他们放出去就了事。
朱常洛要做的就是把一部分旧勋臣、一部分官绅和富商与宗室捆绑起来,形成一个个方向的利益共同体。
一方面是以他们为先锋向外开拓,另一方面也让他们把大明内部的部分利益空间腾出来,同时还会进一步分化江南的官绅富商群体。
这确实是搭上大明新战略的大船,在随后的全面新政之中首先可保无虞,但也必须响应国策,与那些极端保守的做好切割。
如果不肯把目光放到长远的利益上,那他们都死守着目前的眼前利益,朱常洛无法兵不血刃地完成一轮利益再分配。
杀得江南富绅富商都血流成河只是最下策,那毕竟不利于大明整体新气象的塑造:朱常洛希望工商业群体的地位相对明确、提高,希望他们能信任国策,以更大的热情去从事生产制造而不必担心这部分的回报被剥夺。
要不然仍旧是想方设法挤入官绅群体获得保护,把财富以兼并土地的形式做最保守的沉淀。
所以他们最好是上船,别逼迫朝廷在江南举刀向内。
现在这第一步,自然是先从江南最有动力维持现状、从朝廷分出了江南许多“自治”大权的南京部衙开始。
他们才是江南士绅富户与朝廷国策之间的桥梁。
南京紫禁城里,皇帝初抵的第一夜是赐宴诸王及王妃,这十分正常。
明天,皇帝上午亲自去孝陵。名为祭扫,但大家都知道,这是去巡检孝陵卫。
待皇帝回来之后,才是午后在奉天殿召见南京群臣,夜里再赐宴南京百官。
是夜,南京臣民注定是心情复杂的。许多人忐忑,许多人期待。
自永乐朝迁都后,大明再没有皇帝呆在南京过,哪怕只是短短时间。正德十四年南巡的正德皇帝,没有到南京,而且还在返京途中落水了;嘉靖十七年皇帝南巡,那也只是为了迁陵合葬,目的地同样不是南京。
这一次,是皇帝真的来了。不仅来了,还要去向更远的广州,返程时再来一次。
而谁都知道,皇帝这一次南巡的目的就是国政。广州那边的海贸博览会、藩邦朝觐,恐怕远比不上江南在大明新政面前何去何从更重要。
定下今年要南巡之后,首先是衍圣公奏请朝廷勾管祭田,如今又奏请改先师封号,朝廷正在议。
一路上,皇帝亲自莅临沿途书院,剖讲新学。
南京没有王府改的书院,但南京有国子监,江南有许多书院。
皇帝盘桓南京的半个月里,要去无锡一趟,去东林书院。
顾宪成已经在南京呆了快半个月,这一夜,他先被请到了王徵等人面前,明日就要一同启程先去无锡做准备。
而几乎在皇帝后脚,吴时修、汪道斐等几个徽州大盐商也到了南京。他们提前遣人送过信,有些人要在南京见一面,有些人随后要到他们徽州府,与他们见一面。不行的话,他们随后还要去浙江,去江西,去福建。
同样,南京户部等部衙里,也有不少官员接到了来自扬州那边的信,他们也需要作出决断。
明天午后面圣之前,他们同样只有很短的时间去作出决断!
第396章 一京三都九边十八省
皇帝在南京的逗留波澜不惊,没有像扬州那样有“微服”轶事,也没有对南京诸部衙的未来立即大动干戈。
与往日里不同的,倒像是只有一件:南京的官员们多了些面圣的机会。
反倒皇帝在抵达的南京召见群臣之后就下了道恩旨:自泰昌十一年既华夏纪元一八三三年开始,免苏松常嘉湖五府白粮,此后所需白粮概行采买。
这对于苏松常嘉湖五府的普通百姓来说,自然是天大恩德。
自从大明开国之后,五府已经承担了两百多年的白粮贡赋重担。此刻一朝得以解脱,五府百姓哪个不高呼皇帝圣明?
除了江南部分的官绅大户。
顾宪成是在和王徵等人回到无锡途中知道这旨意的,只听王徵等人感叹:“五府百姓世代担当白粮重担。一朝恩免,陛下真是泽被千秋万代。”
顾宪成要附和,心里却想着五府的反应。
毫无疑问,当御驾前往位于五府其一的常州府无锡时,必定是万民颂德。
官绅虽也一样要颂德,却只能有苦说不出。
白粮是贫民百姓的重担,却是官绅富户的财源。多收的耗米,以此为纽带与官府缔结的地方关系网络,掌握着北京最高层的日常主粮供应,这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顾宪成的顾家便是无锡漕粮、白粮的一个基层组织大户,其中的关键,他很清楚。
如今,皇帝是宁可多掏银子出来采买白粮,也不让地方无偿进贡。要打破的,是什么?
朝廷出的钱,可以有小半仍由地方上的一些大族、商行来赚,但大半要给到百姓。过去,因为白粮重担,地方官绅大户可以借口保护小民的利益,以此向朝廷要更多的政策;以后,没了白粮重担,有些要求再不好提,关键是五府小民知道了他们种出的好米可以卖钱,那么卖给谁?
那些明面上只是做粮长为朝廷分忧、并不牵涉生意的大家大族,要么就明明白白地有个商人身份来赚这份钱,要么就再不能插手其事,失去白粮这一个影响地方的支点。
五府的地方大族要做出决断。
而他们唯独不能反对这件事:这是比当初求什么蠲免更大的天恩,是就此免除了五府的一项特别赋税。
皇帝真的是来做仁君的!
奉天殿当中,朱常洛面前的人有:南京户部尚书赵世卿等六部尚书,南京都察院、大理寺、通政使司、等一整套过去朝廷衙门的首官。
都是文官在这。
“朕此去无锡讲学,回来之后便听你们的意思。”朱常洛看着他们,“总说南京是国本,说清楚是什么国本。这财计国本的难题,你们商议好。人才国本的事,朕去讲学。舍此二者之外,若只为社稷万一就常设诸部衙虚耗空转,那反倒是有损国本。”
赵世卿等人低头称是。
“执政院及诸相尊重南京,所以此事,自然要朕来先问过你们。该给的出路要给,该给的权力会给。朕是肯放权的皇帝,任官佐政为民办公,但官却终究是官。朕只有一句话:在地方扎得太深想做土皇帝,朕和朝廷都不能容。”
“臣等万死不敢!”
这话说得太重了,奉天殿内跪倒一片。
“敢不敢,朕走出这一步了才知道。”朱常洛却站了起来,“回去吧,朕刚才对你们说的,好好想一想。朕离开南京之前,盼你们都有主见和方略了,怎么和北京那边开始商议后面的南京和南直隶改制。”
他起身往后面走,赵世卿等人高呼遵旨,恭送天子。
而后,便是离开这南京紫禁城。
“……到我户部官厅议一议吧。”
赵世卿开了口,其他人自然都凝重地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随他而去。
南京诸部衙,大多就在南京紫禁城的南面,和北京没多大区别。
而昨天面圣之后,今天这一次南京重臣们参加的燕朝上所说的内容过于震撼,他们都需要消化,需要交换意见。
到了南京户部,赵世卿先让闲杂人等离开了官厅。奉上茶之后,就连南京户部右侍郎等人也无法坐过来。
“陛下既然是对我等一起说了大略,其实不怕消息出去。”赵世卿看着他们,“不过,陛下之坚决,诸位也知道了。”
众人都十分沉重地点了点头:连土皇帝这种话都说了,当然坚决。
“意思明白,这回倒希望我等为官身宦途计,一力配合朝廷,把南京和南直隶改制做好。过去种种,将来不能如此了,要议的无非是诸位有什么隐忧在身,免得将来走不上那出路。为此,还是先守口为好。御驾离京前,没什么不能先私下里说好。”
“……”
能放心大胆地说吗?
南直隶疆域广阔,形势堪称龙蟠虎踞,襟带长江而北控黄淮,财赋、物产、文教都甲于天下。
它的出现,是由于大明立国从南打到北,当初设计的目的基本源于军事:尽可能让南京控制附近的军事节点。
比如:
控制了九江以下的长江两岸,所有可以渡江进攻南京的渡口都在南直隶手中。
控制了从长江上游顺流而下进攻南京的门户安庆。
控制了淮东淮西这个“守江必守淮”的北部防线。
控制了北上进攻的战略要地徐州。
那是由于大明立国之时,南京确确实实就是国本。在大明疆域未稳的情况下,当然事事以中枢为先。
只要定都于南京,南直隶的存在没有半点问题。
现在问题来了,而且已经存在两百年。
时刻担心北京灭亡才需要一个备份朝廷,而大多数情况下,南京和南直隶仍如旧制的核心功能却是维稳。
维朝堂斗争的稳——有个养老去处,地位、权力都有一些。
维朝廷财政的稳——江南只要不捣乱,安心供着北京,那有些事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明只需要付出一部分成本就够了。
现在皇帝说:南京顶多算个财计国本、人才国本,南京和南直隶都要改制。
实质上朝廷早已通过设置诸多巡抚切割着南直隶的权力,加强朝廷对于江南的控制力。
而这一次,皇帝的意思是:淮安、徐州、凤阳、庐州、安庆五府单设一省曰江淮省,省治设于凤阳;扬州、滁州、和州、太平、池州、宁国、广德、镇江、常州、苏州、应天则为江宁省,省治为改称金陵的南京。
徽州归江西。
凤阳高墙会拆,泗州祖陵会迁去兴都——为了治河。
大明此后只有一京,但马上就会有东南二都。东都建于松江府,其首官二人,俱为正二品。南都建于广州府所拆新安、香山等珠江口诸县,官秩相同。
湖广太大,一样分设湖北、湖南二省,既多一些可安置的官位,也进一步加强治理。其中湖北的兴都会舍却一些县,但将多一个汉阳府,官产院会在那里有一个官粮总司。四川、湖北、湖南,这三处都有大量过去的藩王赐田,湖广四川本就是产粮大省,朝廷将在粮食和财计上有更多支撑。
总之:多了包括北直隶一样会改完之后四省两都的官位,南京官员们不愁安置。
南京诸部衙手上的权力确实香,但东都、南都也非同小可:市舶司、港口、海师舰队……许多要害都会设于两都。皇帝更明确说的是:不经两都首官,不登相位。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两处的好位置说不定都轮不到他们——除了本身就带了一些使命来南京的人,比如赵世卿等。
只不过要苦一苦江南士绅大户:朝廷要进一步加强对江南的控制。
明天,皇帝就要启程去常州府无锡,他们会有几天时间来好好商议。过去的一些问题怎么洗一洗,拾掇拾掇;将来的南京诸部衙权力向北移交、改制推进,该怎么配合。
南京改称金陵,仅为寻常省治;南京紫禁城虽然依旧保留,拆了可惜,继续住些藩王,但是上游将有改设于兴都汉阳的长江水师,下游有将设于东都的东洋舰队,还有个孝陵卫和前军都督府仍设于此,安庆又是在江淮省那边,其实动弹不得。
包括刚刚上了皇帝船的徽州大盐商们,徽州划归江西省,同样意味深长。
朱常洛明明白白跟他们说朝廷此前商议的大规划,让他们自己琢磨去。
这个巨大改动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需要在这个过程里暴露问题、解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