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330节

  他也不必按照旧思维搞出个散装江苏,为了过于控制地方防止割据而牺牲发展。海船带来的运输成本降低是不可逆的,海洋时代,只要海军在朝廷手上,什么划江而治这种旧时代的天堑思维已经不合时宜了。

  朱常洛即将启程去常州,临行前这一晚又召来成敬。

  “怎么样?这两天晚上,诸王心里也该有个主意了吧?”

  “臣去问过了。有潞王珠玉在前,他们自然还是愿意的。只是八字还没一撇……”

  “贪图安逸的就算了。这几天你再看看吧,有定见的,子嗣有些本事的,到时候就让世子随朕一同去广州。那南都如今虽然荒凉,但毕竟已经有了海贸行在那边打底。这八字要写完,他们也不能坐享其成,过去好好共谋才是。”

  “臣知道了。”

  “再问问解经傅,占了那边一些道的西洋夷人驱逐得怎么样了。”朱常洛说道,“沈提督当年逐走了一些想据澎湖的西洋夷人,他可要在南洋和外滇诸藩使团到前把将来的南都打扫干净。”

  这句话是吩咐刘若愚的。

  南都并不设于现在的广州府,而是朱常洛熟悉的香港、澳门、珠海、深圳等珠江口一带。

  广州是整个广东的核心,它对内汇聚物、财。而这南都,将来专门对外,是南部的“国际贸易”和军事中心。

  现在,还有葡萄牙人在澳门那边,之前都没顾得上。

  不过泰昌初年,他们倒是和荷兰人先杠上了。根据广东那边的奏报,荷兰人打了他们三次,都败了。其中一次,还有人一直漂到了澎湖。嘉靖年间虽然重设了澎湖巡检司,那只是为了抗倭,并不真正管辖着台湾岛。

  朱常洛知道,荷兰人虽然吃了几次瘪,但已经知道了这边的情报。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在不久后占据了台湾岛,有了郑成功的故事。

  现在大明在北方初步有了一套框架,南洋的风浪得开始搅起来。

  葡萄牙人已经没了多年前的优势,目前,倒是荷兰、英国都在开始锐意进取。

  在真正碰上之前,大明要有更往外的海防前线和实质上的势力范围。

  大明此刻堪用的海战人才沈有容仍旧带着北洋舰队在朝鲜那边“练兵”,专门向海洋方面积累实务和经验的枢密院参谋解经傅早已提前奉旨去了广东组织大明沿岸的西方据点清剿驱逐。

  在南洋和外滇藩邦使臣面圣之前,大明要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大明的目光看过去了。

  随后自然会面对不甘心的西方海盗殖民团的反扑。

  在这种更需要准备好应对的时代大势面前,江南这些矛盾岂能不解决?

  “一京三都九边十八省。”是夜的李成梁府上,他不禁有些恍惚,“这才十年,大明已经要变成这模样了。”

  “将来是不是还有西都、北都?”他的孙子很兴奋,“孙儿该往哪边走?”

  “不往哪边走,你安享富贵吧。”李成梁叹道,“能让我们宁国公家来接替魏国公镇守南京,你还想做什么?”

  “可是……”

  “别再多言了。”李成梁笑起来,“我们李家能进封国公,就已经要做好典范了。以前,没有枢密院,多的是家兵、私兵。李家仍要锐意进取,难道要封王才行?”

  他看得通透,在南京足够逍遥自然。

  未来的数十年里,他们李家只要在金陵城做好那把不出鞘的刀,也仍旧是逍遥自在。

  皇帝是让他来养老的,李成梁很清楚。

  现在,李成梁反倒有点羡慕刘綎。

  只能说自己生不逢时,已经太老了。

  要不然,同样可以像刘綎那样,成为黔国公之外第二个永镇一方的国公,更加逍遥自在,堪称无冕之王。

  可谁让万历爷没这份气魄呢?

  到南京这一年多,他的那份名单之前已经递到皇帝手上了。

  刀虽然不必出鞘,却可以指向谁,甚至架在谁的脖子上。

  皇帝办不办、杀不杀,听旨便是。

  江南可以不血流成河,纯看他们怎么选择。

  御驾亲临江南,表面上都是风平浪静波澜不惊,暗地里全是惊涛骇浪。

  他来,其实就代表了他说了算。

  要么割肉,要么流血。

  其实都是流血,区别无非是“哎呦”一声可以忍,还是“哇”的一声戛然而止、再投胎“嘤嘤嘤”。

第397章 东林的新命运

  东林书院在江南是出过大名的。

  这一个大明里,东林书院已经走着完全不同的路。

  起初,东林书院尚未建起,顾宪成在老家讲学,仍是旧时思维。

  东林书院初建起,士子议政,抨击朝臣和国政。应天巡抚弹劾顾宪成、高攀龙,两人都被宣入京城,和另外两人一同到皇帝面前挨了一顿训:

  国家最大的手段是以暴制暴。不懂得这个道理,逾越了真正民情的红线,妄图以在野物议影响朝堂,那便是形同谋反。

  讲学就好好讲学,讲学问,讲道理,讲做人。怎么做官,朝廷有进贤院,有通政学苑。

  朱常洛对他们说的话很明白,于是顾宪成回来之后就这么做的。他很机灵,算是在江南最早一批以治学名义组织研究皇帝格物致知论的人,瞅准了新朝官员扩编和官场动荡的机会,这些年着实帮一些士子进入了官场。

  而后便是前年底的那一场大风波。从当初蓟镇边墙被汗庭大军叩关,到后来锦州边墙告破,江南着实暗流涌动了一阵。

  那个时候高攀龙又蠢蠢欲动,当时甚至说出了田乐该杀的话。

  顾宪成却要凝重得多,在那段时间里极力把自家学子的议论压制于书院内。

  风波过后牛应元在江南大肆弹劾问罪官绅,东林书院躲过一次风波的原因实则是他们在江南研习新学颇有影响。

  至此,顾宪成在书院内的权威自然更加牢固,高攀龙也不得不感激顾宪成有先见之明,不然此刻他们绝对已经锒铛入狱。

  现在,天子要跑到东林书院讲学,这可是这一路来天子到的第一个民间书院。

  东林书院自然会名声更大。

  只有顾宪成、高攀龙等书院高层战战兢兢。

  江南风光好。东林书院所在,景色也不错。书院门进来之后,精舍、山房、斋堂、庙祠错落有致。

  朱常洛参观了一番,最后到了顾宅看了看,却并没有在那里先歇息。

  走出顾宅院门,南面则有一方小池塘,塘边设了一个不算大的书斋。

  “就在这里坐坐吧,景致不错。”

  顾宪成连忙引路:“此处是高存之起居书斋。存之喜水居,此斋,存之名之曰‘可’。”

  “可楼,可斋。”朱常洛点了点头,瞧了瞧一旁的高攀龙一眼,“倒是一以贯之。‘有所可则有所不可,是犹与物为耦也’,高攀龙,你那《可楼记》一文之中,这句话倒与朕所悟万事万物皆存两面是一致的。”

  “……愚朽一时拙作,有辱圣听。因物感怀之语,更不及陛下鸿论高远。”

  高攀龙话虽这么说,看着皇帝时,眼神却多了一些期待。

  他在老家漆湖之畔的可楼,皇帝不仅知道,还知道他为可楼写了一篇文章。

  那楼四面开窗,南有山湖,北有田舍,平原延展在东,九龙山耸立在西。“可以被风之爽,可以负日之暄,可以宾月之来而饯其往,优哉游哉,可以卒岁矣。

  于是名为可楼,意思是他心满意足认为可以了。

  但那篇文章马上又追述年轻时的志向,议论了一番知足与不知足。说什么意气当中的不满足,就是因为“有所不可”。如果什么都能可以,那自然就不会不满足,也就不会不快乐。

  最后再说如果有所可就一定会有所不可,“吾将由兹忘乎可,忘乎不可,则斯楼其赘矣”。

  但不仅可楼在,这里还有一个可斋。

  高攀龙在心境上,始终留了这“赘”,他放不下。

  朱常洛走进了他这书斋,到了临湖的窗前,又继续说道:“听闻你当年治学,就提倡有用之学,这一点与朕所提倡的倒是不谋而合。惠商、体恤铺行这些想法,方向是一致的。只不过如何才叫惠,怎样才算体恤?东林书院师生一贯热衷辨析朝政得失、品评针砭,你说说看。”

  顾宪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皇帝这像是欣赏高攀龙,又隐隐把话题拉到数年前对他们的训诫之中。

  只见高攀龙沉默了一下,还是说道:“愚朽治学提倡实用之学,如今既在书院授业教习,自然要培养有用之才。学生们来此进学,将来大多盼着科举出仕、报效朝廷。愚朽以为,书院之内从实学一道来辨析一番朝政得失、品评针砭,对学生来说还是好的,有用的。”

  见他竟只坚持了一下这方面的立场,并不去具体针对朝廷商业政策发表看法,顾宪成也不知该喜该忧。

  “政治也是一门学问,在书院之内观察总结思辩,当然是好的,有用的。”朱常洛竟意外地这么说,“只要不是认为自己一定对,再鼓动朝野对抗国政,那当然没问题。因此,你可以大胆说说。”

  高攀龙得到鼓励,这才说道:“陛下圣明!愚朽以为,所惠者,该是工商诸业,而非数家数族大户。盖失地者众,从工从商,亦是养家糊口之道;所体恤者,亦是铺行所雇之仆工。农户尤有田契,铺行小民,与奴无异。”

  朱常洛倒意外地转身看了看他:“你一贯这么想?”

  “自然!”高攀龙坚定地回答,随后略显犹豫,却又说出了口,“愚朽及书院学子远离庙堂,一些事情难免知之不全、思虑不周,故于朝政得失时有激愤之语。然拳拳为国为民之心,天日可鉴。东林书院不讳言所求者便是育人荐才、经世致用,这也是愚朽实学之道!”

  顾宪成年纪已经比较大了,如今精力渐渐不济,最近这些年书院的日常事务实则已经是高攀龙在主持。

  朱常洛听完之后,默默地看着窗外的这亩许方塘。

  所有的事情都不那么纯粹,但也许同样不那么复杂。只不过卷入越来越大的漩涡之后,才会慢慢越来越复杂。

  就好比王阳明当时治学,他还在的时候也是想用心学来致良知、知行合一。朱常洛记忆当中的东林书院,一开始可能确实是有人抱着热血来做的,毕竟万历皇帝那后面的二十年……

  只不过心学到了后面开始众说纷纭,有人以之为工具;东林书院也一样,到了后面就成了一个平台,良莠不齐。

  朱常洛要到东林书院来,也是想来看看他们在江南研习教授格物致知论,到底是一种捷径幸进选择,还是出于本心。

  此刻听高攀龙这么说,朱常洛心里有一些触动。

  “可与不可,不能忘,也不该忘。”他转过身来看着高攀龙,“知其难,正该迎难而上。夫子言四十而不惑,那便是已经有了自己的准则,可与不可,不仅知其所以然,也能泰然处之,故而五十可知天命。朝与野,庙堂与江湖,人的学问,比自然的学问更难参悟。时势,机缘,人心,都算不尽。学子年轻,最难的是教会他们将来如何面对一生的方法。”

  顾宪成立刻说道:“格物致知论,正是妙法,故我等如获至宝,勤加研讨,盼学子们能精进学问才干。”

  朱常洛点了点头。

  如果说太学百家苑是自己特别设立的一个侧重于自然科学的学院,那么目前整个大明,除了通政学苑是面对官员们专门来短期进修一些政治学问,就只有这东林书院目的明确:他们就是瞄准科举出仕为官而专门举办的一个“政府管理学院”。

  不仅教人怎么应科举试,也教他们将来怎么施政,甚至提供一个新的官场关系平台。

  对朱常洛来说,这也不算什么坏事,只要他们不是仍旧拘泥于旧儒学那一套。

  过去这段时间里的东林书院还在过渡时期,从顾宪成、高攀龙他们到来此求学的学子,或多或少都是从旧儒学启蒙过来的。开始宣讲格物致知论或许有功利目的,但有这个开始也不错。

  高攀龙说的“实学之道”,也不如叫做理论结合实际了。所以,他们反倒极热衷讨论当前朝政。

  但这样一个地方,不能完全放任他们在民间野蛮生长。

  尤其是:他们在江南。

  “拟旨,改东林书院为文教部下部属大学校,设校长秩正四品。太学及诸省分院、各地办学兴盛之民间书院,皆同此制。”朱常洛说完看着顾宪成和高攀龙,“朝廷,最根本的还是人。教书育人,是千年大计。自有科考以来,朝廷更重考选。朕既专设文教部,考选归进贤院,那便是要两者皆重。”

  

  说罢更看着高攀龙:“拟旨,起复万历十七年进士高攀龙,朕特旨选任为文教部左侍郎,兼太常学士衔,分管部属大学校办学。”

  顾宪成和高攀龙两人浑身一颤,随即双双拜倒。

  “臣……叩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朱常洛笑着点了点头,“走吧,让朕看看书院学子们学识如何。”

  皇帝的讲学仍如之前,东林书院的学子们近距离感受到皇帝的学问之精神。

  以朱常洛的理论水平和这么多年的实践,面对学子诸多方面的问题,自然是游刃有余的。

  在东林书院的讲学,与其说只是纯粹讲理论,倒不如说也是一场“朝政发布会”。

  毕竟东林学子喜欢议论朝政,对如今朝廷设诸相、中枢衙署大改和许许多多的新政方向,他们平日里有许多讨论,也有许多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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