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知府跪在那忐忑不已:“臣不敢。陛下有旨,臣只是专心公务,扬州诸事如常。臣虽然留心着,却也不敢肆意惊扰百姓盘问究竟。”
“不必大动干戈了,仍旧如常就好。你也不用怕,朕提前一天来,只是专为盐政一事。你毕竟是泰昌元年进士,和徐光启又交好,朕听他说过你的清严。在扬州府这等繁华之地,听说你仍是室无二姬,门无杂客?”
“子先谬赞,臣不敢当。臣时时以子先为表率,陛下委子先以文教部,臣之才干远不及子先,唯清严自守、勉力公务。”
扬州知府,是当年拉着徐光启一同去孔庙的张以诚。十年过去了,徐光启眼看已经要官居二品,他还只是个四品知府。
说实在的,他在这扬州其实颇为吃力。许多事情,府丞比他的能量大。
这回若不是府丞留心,按他的本意当然就是按部就班、等皇帝到了再说。
反正旨意是什么他就怎么做,自己在扬州私德无缺、公务虽不显成绩却也没什么大毛病,张以诚并不担心。
但府丞斩钉截铁地说定是陛下已经到了扬州,他才慌忙过来。
现在听皇帝语气和煦,说只是专为盐政,又提到了徐光启,赞了一句他“室无二姬门无杂客”,这当然不算坏事。
“时候也不早了,你就先回去吧。朕是专为盐政先来的,并未微服私访其余事,让他们安心,也让他们知道明日正式来面圣该怎么做。”
“臣明白了。那臣先告退,陛下安歇。”张以诚心里又打起鼓,“行驾守卫……”
“明日御驾将至,在这扬州城内,莫非还有人趁夜打家劫舍?不必多虑,范行首自然早有准备。”
张以诚离开了,刘若愚才说道:“陛下,还是让臣先去召靖国公入城护驾吧。”
“怕什么?盐这条线上,贪财的便惜命。”朱常洛镇定自若,“朕给他们一天时间,就是留一线。真敢刺驾,那就是脑子坏了。走吧,也累了一天了。”
“臣已经吩咐了王姑娘服侍陛下盥洗就寝,范家使女,臣只让她们做了些粗活。”
“……小姑娘一个,你琢磨什么呢。”朱常洛摇了摇头,“让她先去歇着就是。你先认作义妹吧,既是与朕有了缘分,这扬州也容不下她了,回头带回宫里先养着。”
“是。臣谢陛下恩典。”
“今天是难为你了。”朱常洛笑起来。
“陛下取笑臣。”
朱常洛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带着太监莺歌燕舞,当然是难为他。
不过刘若愚算是太监里颇有才华的,心情上也以陈矩为榜样,将来是要重用的。
至于他这个妹妹嘛……等长大了再说。
这一天对于王微来说过于离奇,先是忽然就梳笼了,然后老爷又变成了陛下。
正式拜见过一次,皇帝仍旧很温煦,然后让她先认刘秉笔做义兄。
从陛下寝居里出来后,她看着刘若愚,忐忑地行礼喊了一声:“大哥。”
刘若愚瞧着这妹妹,今天这才头一回笑了起来:“陛下仁和,你无需担忧了。消息传出去总归不好,明天我亲自去把你的行李取来,知道的人不敢乱说。从今后,你就是清清白白的,将来好好服侍陛下。”
陛下不带走她,刘若愚不安排好,王微自然会有另一个命运,恐怕大抵会是个悲剧。
谁敢去碰?
如今嘛,虽然有安排,但恐怕始终会有趣谈传开。
那又如何呢?数年之后若果真有一个宫女、司礼监大珰的义妹成为了宫中贵人,难道当真还有许多人嚼舌根?
王微如梦如幻。
许妈妈讲过的许多姐妹好结局的故事里,有这样一种吗?
第395章 忠诚的南京
御驾在扬州盘桓的时间里,从盐政系统即将开始的动荡已经传到不远处的长江以南。
一个完全没有瞒的消息,便是有不少地方官和淮扬盐政官在面圣时都递了奏本,人均神情忐忑、如同待罪之身。
另一个私下里传得有模有样的消息,自然是皇帝先行微服到了扬州,还有那个名声更躁的观运楼。
于是御驾从扬州再启程后,南京部衙的官员们更加战战兢兢了。
尤其是南京户部的郎中主事和其他小官吏员们。
但没用,只能慌,堪称煎熬。
长江水师在扬州运河口加入了护航队列,御驾距离南京已经只有一天路程。
已经是六月盛夏,迎驾的官民都等候在石城门外的莫愁湖畔。
其中,最前面的自然是一众藩王。随后,则是魏国公、宁国公等在南京的勋臣,而后则是成敬等内臣和南京诸部衙官员。
至于江南耆老、士绅大族之家,只在最外围。
南京也有锦衣卫,现在南京这边的一道卤簿大驾也早就准备好了。
天气炎热,一众人等盛装迎候,自然早已大汗淋漓。
何况南京诸部衙的命运始终是心头放不下的大石,皇帝亲临的压力庞大无比,让天气都显得更加沉闷。
石城门外就是莫愁湖,而莫愁湖所在的秦淮河,从它汇入长江的口一直到南面水西门处的那一个口,此刻都已经清空。
南京缺不了水运补给的各种物资,毕竟此时南京城百姓已过百万口。但莫愁湖西面南京外城墙最西面的江东门附近才是民船码头最繁华的地方,他们大可先绕行至水东门卸货。
也就这些天不便而已。
南京很特别,御驾要在南京停留半月。
有了扬州传来的消息,从前天开始,秦淮河畔就早无往日里的热闹,许多地方都暂时歇业。
皇帝带给南京城的只有紧张。
待到临近黄昏时,才先有长江水师的战舰先过了定淮门,而后是清凉门。
从战舰上下来的,是靖国公俞咨皋和他率领的护驾亲军。
这边寒暄未毕,后面才看到龙舟驶入众人的视野。
石城门外,顿时鼓乐大作,码头岸上的人齐刷刷地跪迎着。
王微站在淑妃、荣妃身后做个小宫女,眼睛瞪得大大地看这雄壮森严的南京城。
而陛下则带着两个皇子站在外面的甲板上,负手傲立。
义兄和邹公公服侍在一旁。
船队的后面,吴养韬等六人如同小鸡仔齐聚一船。
他们后来与刘公公对接过,反正之前应承的银子分文不差,最后甚至凑足了两千万两。他们的老爷子们齐声向皇帝保证,待御驾回京时,便在扬州悉数装船运往北京。
这么巨大的一笔银子,当然需要时间去筹集。他们几个小的随驾去广州,老一辈则要辛苦几个月了。踏足多少地方、与多少大家密谈,那是他们的工作。
如今吴养韬等人看着那么多王公和重臣齐齐跪迎,整个南京城俯首帖耳,心里自然只有一个感觉:哥们上船了!
御驾船队在秦淮河面上排得很长,他们要等前面的龙舟先靠泊。
隐隐听到山呼万岁,过了一阵后面的船才开始动。而前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卤簿大驾已经开始移动。
王微现在的身份是小宫女,她走在宫女队伍里,簇拥着两位后妃的轿辇往前走。
而前面,朱常洛则站在大辂上面,看着南京城内的百姓们夹道欢迎。
这是南京诸官们整出来的迎驾阵仗。
南京不比其他地方,他们认为,南京百姓也只是在护驾亲军列队之外跪迎山呼万岁以示忠顺,并算不得劳民伤财。
皇帝毕竟要从石城门一路穿街过市,去到南京仍保存完好的这座紫禁城。
况且,让南京百姓们一睹天颜,亲见圣天子御驾抵达南京,对皇帝来说应该也是乐意的。
长长的队伍从石城门缓缓移动,天色还只微暗,但南京城内已经灯火通明,更显得安定繁荣。
御驾从洪武门进入南京皇城,随后才一路过承天门、端门、午门进入南京紫禁城。
论面积,南京紫禁城比北京紫禁城还要大上不少。原先格局都一样,但几成一个正方形,东西更宽。
朱常洛进入了这南京紫禁城之后,则是藩王家眷们都在奉天门前迎驾。
“天色也不早了,先到乾清宫,过一会乾清宫家宴。”
这第一天晚上,自然就是皇帝和诸位仍旧在南京的藩王聚宴。
南京紫禁城里,只有前面的三大殿及后面的两宫区域始终没有藩王能踏足。今天,被搁置已经不知多少年的南京紫禁城三殿两宫才重新拥有主人。
到了乾清宫,这里和北京乾清宫自然不同。
朱常洛看着成敬,笑着说道:“准备不少啊。”
“遵陛下旨意,往日里已经不再多耗钱财打理。如今诸多物件,都是各位王爷进献的。”
“倒是难为他们了。”朱常洛说着,“准备起来吧。朕先沐浴一下,换身常服。”
“是。”
紫禁城内今日热热闹闹。人手本身已经不太够,自然都是从各藩王院里抽调。
皇帝要赐宴诸王,又从南京城内提前召了不少大厨来准备。
成敬身上的担子很重,毕竟是御膳,马虎不得。随驾南来的内臣虽然在邹义的指挥下开始把关,但邹义对成敬当然要尊重。
“陛下常常念叨,说幸亏有成公公镇守南京。”
邹义在成敬面前很乖巧敬重的模样。
成敬瞅了瞅他,随后道:“我哪有什么功劳?倒是你们,老田和老陈都走了之后,你们能把那么多老家伙们都镇住,不容易啊。”
“那都是陛下恩威普照,我们倒不曾遇到什么大麻烦。忠谨的都有好福报,大伙心里记着呢。别的不说,那二位老祖宗那里,陛下就从不忘,年年都安排我们前去祭扫,家人后人也都有好安排。”
成敬听得恍惚了一天,叹了一口气道:“老田和老陈都去了,就剩我这把老骨头了。”
“成公公哪里话?我瞧您身子骨还硬朗着呢,南京的水土养人!”
“好啦,这边就都交给你了。”成敬说道,“陛下初到南京,我还是过去候着听差遣。”
“恭送成公公。”邹义弯下腰。
成敬又嘱咐了一番此前由他负责调派安排的人手,随后才往乾清宫那边去。
到了乾清宫时,皇帝仍在沐浴更衣,他就先到了后面的坤宁宫看看那里安排得如何。
皇后娘娘没来,二妃自然不能居住于坤宁宫正殿,其余的宫院如今又都是王府家眷们住着。
好在南京紫禁城的坤宁宫本就有两个配殿,如今都准备好了。
在那边,朱由柱和朱由材两个皇子倒是都好奇地看着成敬,而后在他们母亲的吩咐下见过了成敬,说这是他们父皇当初受禅登基时的功臣。
成敬不敢受礼,只说了请娘娘们有所需要随时吩咐。
回到乾清宫后,朱常洛已经换好了一身常服,见到成敬后就道:“此前削减南京紫禁城用度,如今又大张旗鼓地来,辛苦你忙里忙外了。”
“臣欢喜还来不及。”成敬好好看了两眼朱常洛,随后才大礼跪拜下来,声音有些哽咽,“臣在南京,每闻喜讯都要取酒庆贺一番。陛下圣明神武,如今气度更远胜当年。臣有生之年还能得见天颜,欢喜不已!”
“快起来。”朱常洛走过去扶起他来,也仔细地打量着他,唏嘘叹道,“一晃就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年,幸亏有你在南京镇守。”
同样的话,现在是从朱常洛嘴里说出来,成敬却答道:“这都是陛下恩威普照,臣倒不曾遇到什么大麻烦。不说申王沈等阁老了,便是赵阁老,陛下厚待忠谨之臣,江南官绅还是知道的。臣也谨记陛下训诫,论迹不论心,只要不是真做出什么祸国害民之事,臣便只在这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江南只能说无功无过,几年下来臣倒是把身子越养越好,臣惭愧。”
“把身体养好就是大功!”朱常洛笑了起来,“江南的事千丝万缕,朕在北京大动干戈,南京能无过已是大功。现在诸王在这里住了多年,江南算是提心吊胆过了十年,朕这回来也是让他们都安心。忠谨的彻底安心,不忠谨的也要死心。朕盼你还能帮朕在南京看个十年,身体一定要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