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常爷的态度表明,他才是说话算数的那个人。
一时之间,他们也只是愣了一下,并没想到那种可能。
反倒是这更加证明了常爷绝非无的放矢,适才说到的大好事更真了,而且确实是常爷做主。
于是一众人就这么离开了观运楼,只有吴养韬在后面,留了个家仆:“你看看要多少银子。林掌柜,明天遣人去取便是。”
说罢便赶上前去。
一行人走在街上颇为引人注目。
此时入夜已久。若在往日里,这个时候的扬州城必定仍旧十分热闹。但明天不是寻常日子,明天御驾就要抵达扬州。所以这个时候的扬州街面上,行人和街旁店铺都比平日里要冷清一些。
认得几位大盐商公子哥的人也不少,看着他们簇拥着一个人顿觉奇异。
王微仍是坐着轿,她心里一直很奇怪。
从那扬风晓月轩下来之后,她就只是静静坐在刘公公身边听戏。
那些姐姐们一开始还想簇拥着刘公公献献殷勤,但随后刘公公却直接不容分说地发了话,让她们先回去。该要多少银钱的,都与那林掌柜说明便是。
于是到后来,竟只是她与那刘公公一同听戏。刘公公正襟危坐,对她正眼也没有瞧,反倒只是兴致盎然地看观运楼的戏班在戏台上表演。
王微就这么什么也不用做,像个贵客一样坐在台下包场听戏。
直至常老爷从上面先下来,说了一句“带着”,刘公公倒是又让林掌柜备了轿,请她先行上了轿。
现在,她只听着刘公公一直在轿旁随行的脚步声,还有常爷向那些公子们询问道旁街市及扬州故事的声音。
“大少爷,您回啦?”
许久后,她听到了声音,随后听范公子说道:“把中门大开,刘公公,请随小子来。你们抬稳些,当心脚下。”
于是轿子微微斜了斜,王微不禁紧张了些,抓紧了座沿。
前方传来嘈杂声音,听得到好些人的脚步声。
身后也颇为嘈杂,几位公子纷纷喊了声“父亲”。
“先把门关好,你们都去门外守夜。”
“门外?老爷……”
“去!”
这个威严的声音,应该是范公子的父亲?
轿子仍旧一晃一晃,轿旁刘公公的脚步声仍在,前头这是范公子的声音:“娘,这位是……”
这个时候,她才听到后面范老爷的声音:“臣范元柱恭迎陛下御驾亲临,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微心里猛地一震,只听外面一阵寂静,轿子都忽然大大晃了晃。
“抬稳了,接着走。”
刘公公出了声之后,王微忍不住打开轿子侧面的窗帘,探了头往后看去。
近处自然是轿夫煞白的脸和颤抖的身子,但她看的是远处。
只见常爷站在院中,身影还瞧得见,面容却不分明了。
而那里是纷纷跪下宛如伏在地上的人,之前在观运楼里的几位公子却大多只是跌坐在地,不成体统。
老爷……是皇帝陛下?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轿子却已将她抬入后院,前面是个妇人的声音:“公公,后院已经都腾了出来,这边请……”
旁边,窗帘放下之前,她只看到范公子弯着腰深深低着头,然后急急忙忙往前院赶。
是陛下……
那我……
是陛下!
吴养韬等人脸色煞白,酒意顿时悉数消散。
他之前是因为腿软,直接一屁股跌坐了下来。
这时赶紧跪好了,浑身筛糠一般。
其他几个公子哥同样如此。
常爷是陛下,那常爷说的话……不就是圣谕?
金口玉言,这到底是大好事还是大悲剧?
想着下午时他们在陛下面前放浪形骸,嘴里没多少遮拦……
“都起来吧,堂内说话。”常爷的语气仍旧如同之前一样,只是此时他的从容已经让人听来只觉威严,“朕先到扬州,专为你们的事。适才一路从观运楼过来,只怕再有一会,扬州知府就会赶来,时间不多。”
到了范家正堂里坐好,此刻六大徽州盐商父子两两一组,再度跪在面前。
“范行首已经和你们说过了。范行首说的,便是朕的意思。”朱常洛开门见山,“大明诸盐场,均由新设的大明盐厂总号来管理生产,于各处设分厂。你们过去中介私盐,往后就出资在各处分厂里占些小股,那也没损你们多少利。另外,还允设两个民盐厂,官产院特签牌照。除了要交承采银,还不允私销。”
“草民不敢,草民叩谢天恩……”听着中介私盐的话,皇帝亲口这么说,那本是大罪啊!
“食盐转运,概由大明盐运总行统一收购、统一转运至各处。府一级分行,可允三成股由盐商出资。各县州盐铺,都从盐运总行购盐贩卖。食盐行销价格,接受官府指导。”
“草民遵旨。陛下恩恤草民等民商,草民等人惶恐感激……”
“盐政如此一改,除了出资之家每年拿些分润,要么就是去合资办那民盐厂,要么就是想法子做好坐店薄利多销。”朱常洛看着他们,“你们以后不能靠占窝轻松挣银子了,朕非苛待民商,也为你们找了出路。这出路,落在你们后辈身上。”
吴养韬等人跪在自己老子后面,浑身都震了震。
他们当然不知道自家在这边已经被朝廷砍了一大刀,以后做内商的银子都不好赚了。
从此以后,没有了盐引,卖不了窝钱。若仍想吃盐的利润,反倒要先拿钱出来去那盐厂和盐运行入股。关键问题是,当家的是官产院,是官府。出了钱,真能分润吗?
而去开坐店薄利多销、雇灶户开民盐厂……这不是他们这些内商以前愿意做的事。
民盐厂产出只能售与盐运总行,坐店则分散于各个县州,哪里容易管?
怪不得一进门的时候,看到父亲们时他们的脸色都很沉重,明显不情不愿却又既不敢怒更不敢言。
“详细情形,你们父子回去之后好好商议。”朱常洛说道,“朕和你们的儿子在观运楼相谈甚欢,从午后到适才。你们家道都很殷实,盐政大改,变动虽在一时,但朕相信你们都稳得住。所积资财,若能沿着朕指的路投入进去,未来回报也远大于卖些窝钱。聪明和眼光,朕从你们儿子的身上已经看到了,相信你们只会更加睿智。”
最后只道:“去吧。明日贺总管到了,你们与范行首一同前去商议细则。你们六个小辈呢,就再过来与刘秉笔好好对接今日说好之事。”
朱常洛一来,他们就只有听旨的份。
此刻六大徽商还不知道皇帝所说的出路是什么。
但皇帝在改革盐政、触动他们根本利益的同时还愿意给他们想个出路,这不是恩是什么?
若十分苛刻,寻些罪尤把他们都查抄了就是。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领旨谢恩惊惧忐忑地离开范家之后,听到儿子表示他应承了皇帝三百万两的借资,吴时修仍旧双眼一黑,几乎要晕过去。
“你怎么敢夸口应承?”
“……但是常……陛下说得明白,后面还有大恩旨啊……”
吴养韬如今当然是极力说着,吴时修听到什么十万两一条船,特许拓海团练,将来什么藩国封爵、大明新勋臣,他的两眼更加发黑。
“糊涂!海商自有格局,我们这是横插一脚!徽州,并不靠海啊!”
“父亲!儿子只知道,陛下如果要用我们,您说的存亡之忧就没有了啊!”
吴时修无言以对。
“金口玉言,陛下既然说是借资和股本,那就是恩!朝廷本可直接寻衅夺了的,如今陛下竟专为我们瞒着官府亲临,这也是天大机缘啊,难道不好?咱们能从徽州迁到扬州,为何不能再迁去广州!”
吴时修猛地一惊:“不对……瞒着官府,专为我们亲临……”
“……怎么了?”
吴时修脸色煞白:“盐政要改……我们这些商人算得什么阻拦。盐政衙门……地方官府……”
“父亲,到底怎么了?”
吴时修看着他,眼神惊恐不已:“还有管盐引的南京户部……要消灾,哪里只需要破财?”
吴养韬有点明白了,他浑身抖了抖:“父亲是说……过去迎来送往……”
吴时修心里空落落地看着不远处的自家宅门,皇帝给的是其实一条绝路。
这条路要一次性准备很多银子供皇帝来用,要把官场里面许多官员的罪状证据提供出去,要帮着皇帝把盐政改到他们不能仅仅通过盐赚得比以前多的状态。
而许给他们的好处,一是让他们将来再得不到官场的信任做些别的营生,一是特许他们出海去闯。
可大盐商们,又有几人懂得海贸,有足够的水手?
这条绝路只能靠皇帝,靠皇帝特许他们拥有一些武力。
将来,不知会有多少文臣时不时提出他们大明海防造成的隐忧,不知会有多少过去的海商之家对他们拥有的特权忌恨。
吴时修忽然有些恍然,他看着儿子问:“你们一共……许了陛下多少银子?”
“……加起来有一千八百万两了。”
“是了……是了……”吴时修喃喃自语,“我们哪里拿得出来这么多现银。”
“……也不是一次就全借出去。”
“错了!恰要一次全借出去!”吴时修咬着牙,“陛下这是要用我们把那些海商大族也拉进来。咱们有这皇权特许,他们有钱、有人、有船、有经验!”
“父亲是说……”
“陛下这一石……先回去!”
到了家门口,等在那里的家仆说道:“二少爷,这是观运楼开出来的账单。加上那些从其他处被请来的姑娘们该支去的银子,一共有六千三八九十二两……”
“姑娘?”吴时修血又上涌,“还从其他处请了堂伎?你当着陛下的面,一顿饭就花了这么多银子?”
家仆已经呆了:什么陛下?
“……父亲请听我说。虽然陛下当时并未表露身份,但范家少爷是说陛下吩咐一切如往日的。我以为,陛下特地如此,也是让我们与陛下有份特别情谊……”
“混账话!陛下是君,你是草民!”吴时修脸色煞白,“你们居然和陛下一同狎妓……”
“……没到那一步。”
“你还想到哪一步?”吴时修气不打一处来,“这下好了,你们平日里怎么花天酒地挥金如土的,陛下是瞧在眼里了。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混账儿子!”
“……那时候只是常爷嘛……”
“平日里叫你多留心家业!你要是用心了,哪里会不知道宗明号和昌明号寻常是谁管着?是张、王二位行首,哪有什么姓常的!”
吴时修气不打一处来,黑着脸喝道:“回家!”
此刻,扬州知府果然已经赶到了范家。
这些时日一直外松内紧,城里动静不知多少人盯着。
若说一开始范行首从府丞手里“借”了观运楼一用还只是蹊跷,那么今日范家父子亲迎了数人就已经很古怪了。只不过当时回报,范家父子只是迎了他们入城,随后也只由范公子作陪,他们就没想到这个方向去。
但等范公子宴请的客人们离开、遣人逼问那林掌柜之后,知道了其中一个还是宫里当差的,扬州知府哪里还不知道出大事了?
这个时间点,能有什么公公敢去观运楼,还大肆招了不少外面堂伎?
“你倒是谨慎的。朕本以为朕前脚进了观运楼,你不久就会知道应该是朕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