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这种用上了定装子弹、后膛装填、撞击燧发的新铳,只用来在战局已经大定之后威慑北虏。
这种威慑效果达到了。
四具望远镜前,行殿前的木台上,各部权贵头领们都看得冷汗阵阵。
像是无穷无尽一般。那百人就这么朝着那靶标掩杀过去,铳声不绝。
他们只能遥遥看见那些人形的靶标摇摇欲坠。靶标虽少,若是活人呢,又已经该倒掉多少了?
那些九雷铳兵分散成不同的数团,既然能从这个方向射过去,自然也能对着其他的方向。
而如果一个人就能顶上数个过去的大明火铳兵,这样的队伍如果不只是一百,是一千、三千、一万……
如果再骑上马……
“大明万胜!大明万胜!大明万胜!”
行殿前方另一侧山坡上都是大明边军和已经迁边的一些百姓人家代表。
眼看明军耀武扬威,只要稍懂兵事的略加解释,人人都已经知道了这意味着什么。
有此神器,意味着外族胆寒,意味着大明新边将无比稳固。
这场演练最终以九雷铳兵拔掉那些标靶,又奔回到行殿前面高高举起而结束。
朱常洛看着密布弹孔的这些木板标靶,只大声赞了一声:“打得好!西凉侯知兵,这九雷铳,用得好,用得妙!”
“这是臣的本分,当不得陛下夸赞!大明得此神铳,都是陛下神思巧妙!”
“君臣一心,保境安民!”朱常洛挥了挥手,“收拾一下,让参赛的各部勇士开始列队入场吧!”
后面就是比赛的环节了,朱常洛看向了各部权贵,笑了笑之后才道:“朕昨日所言不虚吧?此等利器,朕却不会再用来与你们为敌。所谓武,是止戈。这不是说不该动武,而是要让知道,大明有能力让你们止戈。这,才是武德。讲武德,便是有动武而胜的能力,却不以武决胜,而以德服人!”
“……长生天汗宽仁,臣叹服……”
在大明最新展现的武德面前,他们当然只有服气。
他逻辑自洽,明摆着告诉众人:其实大明并没有用全力。
所以这次会盟是认真的。
只要大家都绝了再与大明为敌的念头,听大明的话,那么昨天指天为誓的诺言就是真的。
不犯大明,这些利器就不会用在他们身上。
再犯大明,那么昨天夜里最后时刻,把他们醉意又惊醒数分的努尔哈赤等人的头颅就是个榜样。
今天的这些九雷铳,正式宣告了他们与各部共主治下的大明已经完全处于两个境界。
看着那些眼神热切、虎视眈眈的大明边疆吧,接下来,他们应该感激的是长生天汗。是他先定下了规矩,是他将压制着大明北境边军的贪功之心。
要不然,只要他们想,各部又能有几分还手之力?
“接下来便好生欣赏各族儿郎的技艺!”朱常洛坐了下来,“朕这次可是拿出了真金白银。马赛,力赛,箭技,奔行……朕觉得,比试比试这些,比战场上分生死更好。刘若愚,你把金银铜戒和胜者旌书拿来给各王公一观。”
“是。”
众人就见这个天子近侍从行殿之中拿出了一个托盘出来。
“这是朕银作监的巧匠们打制的,看见没有,上面还刻了字……”
当然就只是用汉文刻的字,现在拿的这个金戒指上面便是“箭术第一勇”,另一侧则有“泰昌九年”四字。
那旌书则是一个绸布卷,摊开后里面写有字,还已经盖好了印。
“加盖各国之主宝印,这两样物事,一旦夺得,足可传家!”朱常洛笑看着他们,“待一项项比赛决出了前三,看看是那部勇士能受赏,届时你们便随朕一同去亲自颁赐,以资鼓励,如何?”
“甚好,甚好……”
朱常洛看着远处身着不同颜色马褂入场的参赛队伍,又望了望两侧山坡,挥了挥手。
“将来把这大赛会办成北疆盛会!下一次,朕会让人修筑成大赛场,各部富贵人家都能来这里观赛。大赛会期间,就是边贸大集,天南海北的奇珍在此齐聚。四海八荒的俊杰,都来看看哪部勇士又夺得什么荣耀。这比赛的项目,也能不断增多……”
他说着他关于这种运动会的畅想,此时此刻,其他各部权贵自然只能感受着大明天子与他们的不同。
他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巧妙想法。
但实则,他们感受最深刻的,是长生天汗确实不把他们当蛮夷一样,高高在上的看待他们。
这种感觉,甚至只是在面对大明文武臣子和普通百姓时也可能会有。
但现在并没有。
至少……没听闻过大明哪个皇帝能与他们这些异族头领勾肩搭背……
“怎么样?”朱常洛搂着林丹巴图尔的肩膀在行殿前的木台边缘指点了一番之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要不要来点彩头,赌一赌这次哪一部得戒指最多?”
“……长生天汗雅兴,小王自然奉陪……”
“来来来,你们也都参与!”朱常洛兴高采烈,“别说朕欺负人,毕竟大赛会是大明办的。所以,就赌除开大明勇士之外,你们各部谁能夺得最多戒指!”
袁可立啼笑皆非地看着想把他们变成赌徒的皇帝。
这好吗?
第373章 外盟诸族,内启新篇
林丹巴图尔现在的感受很奇怪。
对面前这个汉人皇帝,他应该是痛恨的。
然而看着他洒脱自如的豪迈模样,又觉得是一个鲜活而令人想亲近的大哥。
对朱常洛来说,胜者心态,踏足秋日草原,他的心情与在紫禁城中时也大不一样。
于是有了又一晚篝火畔的引颈高歌:
【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
既是典仪,随行自有乐班,可他们不知如何演奏。
就连袁可立等人也不免目瞪口呆地看着放情纵意的皇帝。
【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
这是朱常洛熟悉的歌,此刻深埋心底的记忆也喷薄而出。
在那已经遥远的世界里,他所处的圈子如有什么活动,最常唱的自然是这一类有年代的老歌。
但老歌能经久不衰,自有原因。
如今他来到了草原上,以帝皇之尊,慑服诸部,这酒后一曲,不知是唱给自己听,还是唱给他们听。
【鸿雁,北归还……】
行殿之中,乌拉那拉·布顺达眨着眼睛,意外地听着遥遥传来的歌声。
她看了看与皇帝一同到这里来的两位贵人,只见她们脸上也是惊异的神色。
范思容和李思琴确实没有见过皇帝的这一面。
朱由检看着父亲站了起来张开双手,一手拿着酒壶,一手虚掌夜空。
【鸿雁,向苍天,天空有多遥远……】
朱常洛脸上带着笑,走到林丹巴图尔、布扬古等人面前:
【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
试问谁又能拒绝呢?
朱常洛就这么领着他们唱,饮酒。
这会盟,倒真像是成了联欢会。
毫无疑问,这是一首好歌,唱得草原上过来的各部头领们心绪纷乱。
林丹巴图尔怔怔地看着且歌且饮的朱常洛,忽然觉得:他是懂草原的……
大明的文臣们眼见皇帝如此放浪形骸,然而今夜,此情此景,却似乎值得在史册上记一笔。
“大宗伯,可知此曲出处?”有人忽然问方从哲。
“……《小雅》之中确有一首鸿雁: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
方从哲吟诵了两句,随后摇了摇头:“像是脱胎其中,惭愧,我不知出处。不过……”
他细细回忆着皇帝唱出的词句:“陛下治学向来推陈出新,此曲韵调、词句体例,应当是新篇。”
当然是新篇,礼部带来的乐班当中,乐师们很清楚。
他们也是专业的,听得一两遍之后,就有人能大致弹奏一下了。
于是气氛就更加热烈。
【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
林丹巴图尔毕竟是不到二十岁的年轻汉子,看着朱常洛笑容满面地在面前邀歌、作出给他斟酒的模样,心中情绪涌动,终于也站起来学着他唱着、喝着。
“哈哈哈哈!”朱常洛喝完一口,大喊了一声,“痛快!痛快!”
“长生天汗!长生天汗!长生天汗!”
袁可立看着鄂尔多斯的博硕克图看起来极为动情地一边抹泪一边呼喊。
至于博哈布等这些年算得上“颠沛流离”的海西女真三部权贵们,也无不动容。
今天一开始是令人恐惧的,可后来的感觉确实越来越不同。
白天里,今天第一场主要比的是箭术。
不动的靶子,被丢出的靶子,单人的,数人一组的,骑射的……
最终,共有九次颁赐奖赏。
其中的金戒指,其四出于大明,察哈尔和科尔沁分别夺得两个,土默特、鄂尔多斯及岭南女真各有一个斩获。
而明日就该是力赛和奔行。
这力赛,主要便是举、掷,奔行项目则很多。
对于他们来说,首先是新奇的观看体验,而后自然而然进入到那种希望本部儿郎拔得头筹的情绪里。
至于一同去颁赐奖赏时,获赐勇士的激动与忠诚眼神,也很撩拨他们的心弦。
所以到了夜里时,情绪本就是放松的,是特别的。
这样的盛会,倒真让人愿意再来。想必不久之后,其盛况就将传遍草原。
夜深后,再唱再饮,也终究要归帐。
而朱常洛则让人搬了椅子,躺坐在行殿前方的木台上望着星空。
醉意仍在,袁可立、方从哲、李汝华、李三才、张嗣修,还有俞咨皋、达云、定国公等勋臣也仍旧陪伴在旁。
“今日方知这大赛会之妙。”李三才先开口拍马屁,“陛下气度,直令虏酋心折。以赛代战,大明勇士同样能多拔头筹。此等盛会多办几次,大明国力之盛、文化之昌,四海尽知!”
朱常洛并没有看他,而是继续望着天空,嘴里却说道:“不是虏酋,是各藩王公。”
李三才表情微僵,有数人看了看他。
“论文化之昌盛,北疆各族自难与我华夏相较。但论体魄武艺,却可一较长短。”朱常洛这才瞄了瞄他,“朕苦心孤诣,要各族盼着能从这方面想法胜过大明一星半点。各部权贵自会着力去培养勇士,以待来年。大明需要的,却是给他们搭个台,让北疆各部习惯于来遵循大明定下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