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度量……”方从哲有所领会,“臣观今日比赛,阐释规矩,厘分胜负,用的都是汉文、明制。”
“不错。”朱常洛点了点头,“诸多深意,你们要用心体会。大明不仅是富强、安定,还有吸引人的日子,这些对于各族百姓来说很重要。今夜朕所唱歌曲,之所以不是古曲,那也是为了不那么阳春白雪,反而希望它能在草原传唱。于各部权贵而言,若能觉得将来内附大明既安且乐,有些谋划就更容易。于各部百姓而言,若能觉得不分塞内塞外,汉民外民七情六欲也相通,那就多一分认同。”
说罢挥了挥手:“行了,这些都可以慢慢琢磨。你们也看见了,朕今夜喝得不少,让朕观一观星,稍歇一下再就寝。都去吧。”
于是众臣拜别,朱常洛瞥了一眼独自行走的李三才,对他现在的心情并不在意。
他最大的问题就是实则并无真正崇高的抱负。才干,那是有的。私欲,那也是极想满足的。权位他很想,就是仍旧不能让朱常洛感觉到他在转变思维。
那么就算靠圆滑的处世之道有诸多好友举荐,又如何?
始终有眼光更毒的人能看穿他,知道让他占据真正的显位于国不算好事。
眼下,朱常洛要的是务实的公忠之臣。
方从哲就不错。他能说出朱常洛还想通过这大赛会去推广文字、度量标准这些软实力,说明他已经能够习惯性地围绕他礼部的职责来思考。
将来的礼部,和过去的礼部当然会大大不同。理藩院,文教部,礼部的职能是必定会被朱常洛拆分的。
负责典仪的部分,交给一个专门的次级部门就好了,这一点就是最大的不同。
皇帝的法统权威,过去都是靠糅合了古早时祭祀传统、后来时释经科举的礼部来帮助维护。各种典制营造受命于天的庄肃感,抡才取士巩固着王朝的统治骨架。
如今朱常洛准备弱化祭祀职能的地位,这本就代表着他的思维更务实。
权力来自于下级的服从和支持,他的法统权威自然也是来自民心向背。
具体到在这通辽,又是针对邻居部族的民心向背,包括他们当中的权贵。
“陛下,夜深了,天凉……”
“是淑妃啊……盖个毯子吧,朕再坐一会。”
其实还有火盆在,并不算冷,只不过他现在喝过酒,身体散发热量之余确实也容易寒气入侵。
行殿这边没有外臣了,范思容走了过来陪着他。
随后李思琴来了,乌拉那拉·布顺达和其他各部进献的“宫女”则都在准备着为皇帝就寝前做服务。
刘若愚端来了热茶,搁在一旁的案桌上之后顺着朱常洛的视线看了看天空,然后开口问:“陛下,是不是这星象有何异样?”
“特别好看,是不是?”他摇了摇头,却笑着反问。
草原上的星空,确实别有感觉。
刘若愚和范思容等人都感觉到今天皇帝的情绪十分不同,范思容想了想就把话题引向之前:“臣妾服侍陛下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听见陛下唱歌呢……”
“兴致到了。”朱常洛嘴角含笑,“以前初登大宝,国事纷繁,朕心常忧,哪有那么多玩乐兴致?如今北疆初定,朕才算是觉得略有所成,以后应该也会顺遂了。”
“陛下之勤勉,奴婢遍翻史册,也从未得见。再论圣明英睿、功业成就,更是……”
“得了,你才多大,就敢说史册已经翻遍了。”朱常洛打断了刘若愚,“朕虽然也喜欢听好听的,但心里也清楚。今天高兴归高兴,朕高兴的是想着将来更多想做的事有条件开始做了。功业成就……这才到哪。朕看的是星辰,想的是大海。”
刘若愚愣了一下。
“先解身后忧患,再整肃己身向前!”他一起身,范思容就扶了过来,“行了,都别陪着朕吹凉风了,进屋去吧。”
李思琴也靠了过来,朱常洛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能走直线,但一左一右地被软玉温香挤着毕竟惬意。
他刚才心里确实想着秋海棠。
北敌确实苦寒,暂时也无有太多产出,但该想办法把这版图画出来的,还是要画。
而更能激励大明百姓去开拓的,当然是接下来这个大时代能够带来更多利益的大海。
前提就像他说的一样,要专注精力往大海时,内部和后背,别那么多需要担忧的隐患才好。
所以现在的朱常洛真心和北疆各族的权贵头领们交着朋友,让他们熟悉自己的性情,尝试建立发自内心的友谊。
当然,其他的纽带也不能断。
比如说各部希望的和亲、边贸。
大明不送女,但朱常洛能收。
自己用不上,还有其他人。比如将封在新边的宗室藩王,比如立下功劳的勋臣、勇将。
宗明号、昌明号与各部谈着新订单,朱常洛与各部王公继续观赛、赌彩、高歌、畅饮,万寿圣节的前一天,大赛会的最后一日是最有观赏性的赛马。
毕竟现在还没什么大屏幕现场直播,离得那么远,也就目标更大的赛马大多人都看得清楚。
最终赛果倒无关紧要,因为最重要的是明日的万寿圣节,也是大明与他们正式订立盟约、册命诸王诸公的日子。
经过了这么多天的互相接触,一天天大赛上都有颁赐奖赏,这一天的大典纯粹是礼仪性质,各部使臣自然要参与。
大体的事项早已议好,包括他们的封号。
于是通辽会盟的场地上,只是朱常洛在各部王公的议请下,接受了长生天汗的汗号,因此成为各部象征意义上的共主。
而后,各王、各公的册封名号、相应礼服和宝印的颁给依次进行,长生天汗关于塞内塞外的和平安定新倡议以制旨方式颁告。
各部使臣当中的朝鲜使臣们只是观礼,朝鲜是不同的,没有进入这一次会盟的序列。
但是就在这一天,有来自朝鲜的最新消息快马送来。
“报!扶国公自朝鲜报来,为陛下万寿圣节贺,将士日夜兼程、奋勇争先,官兵已克复朝鲜咸镜道东北六镇,建州余孽北逃陆路已绝!”
“好!”
刘綎人不能来,但他率领大军自今春建功于赫图阿拉一带之后又从东线直奔朝鲜。一面追杀建州此前东撤的部民和军队,一面从统门河去朝鲜拔出他们另一个“根据地”。
朱常洛相信他说的日夜兼程、奋勇争先是真的,毕竟明知道万寿圣节通辽会盟上可为贺礼。
从一员普通将领到如今尊贵的国公,还有永镇辽东的顶级信任,对刘綎而言,朱常洛给的全是恩。
胜势一成,士气高涨。将勇兵雄,建州刚夺下的咸镜道又哪里会出什么意外?
对此,新得大明赐印和册命的各部王公也同样不意外,此时倒只能顺理成章地为长生天汗道贺。
通辽这里是诸国道贺的场面,大明腹地诸省今天夜里则有许多人患得患失。
八月初九,乡试第一场,十二第二场,十五第三场。
明天将是乡试第二场,第一场仍如以前考基本功,但现在乡试的第二场除了继续考诏、判、表、诰等公文,议论文则已经大为不同,基本是从格物致知论的体系出发去评判一些实务得失,考较生员们的思维。
所以许多应乡试的生员们患得患失。
在山西太原,十六岁的孙传庭这是第二次参加乡试。
他家里,已经是连续四代能中举,但还没出过进士。而三年前十三岁时就在童子试中夺魁成为生员的孙传庭,自然被此时做知县的祖父寄予厚望。
孙传庭已经决定了,如果今年还不能中举,那就径直去考太学的中学苑。
之所以还要再考一次乡试,一是因为年纪还小,二是因为自从祖父那边给自己送来格物致知论后,他觉得十分对自己的脾性,研习颇有心得。
而这天夜里,陕西延安府米脂县的一户贫苦农家里,当家的李姓汉子看了看熟睡中的三岁幼儿就对婆娘说:“去辽东吧!给艾扒皮放羊,不如去给肃王爷放羊。老骆找的路子,应该是好的。”
“额听伱的……”
“黄娃子,那黄衣人怕是应的皇帝他老人家。现在朝廷劝咱去塞外,大就在辽东给你讨个好日子!”
这孩子出生的时候,他梦见有个黄衣人走进土窑,因此给他小名取做黄娃儿。
至于大名,雇他放羊的举人老爷帮忙取作鸿基。
但李鸿基的爹虽然感谢艾举人帮着取名,却深觉继续给他放羊没有出路,那厮当真是盘剥过甚。现在九边都在编为民籍,艾扒皮又在想方设法,让他爹觉得未来茫然。
刚好,肃王以前封在兰州,离这里虽远,但名声不错,也有一些从那边过来的人准备去辽东投奔即将封在建州的肃王。
李鸿基他爹决定一起跟着过去。
三岁的李鸿基还不知道以后将会离开熟悉的家乡。
至于他未来会不会再改名为李自成,谁知道呢?
这天夜里,虽然还只是八月,但从广西的平南,也有一个年轻人已经启程了。
他也是赶考,但赶的是明年的会试。
泰昌七年会试大改,头一年刚刚中举的他没能适应。
而这一次,他又潜心学了三年。
虚岁二十六的他,名为袁崇焕。
第374章 人尽其用
回程时,则顺着辽河南下,在牛庄驿下船改走陆路。
八月二十五的牛庄驿在迎驾,队伍之中最显赫的是潞王。
他与其余四王不同,因为他提前到了鸭绿江畔赈济朝鲜兵灾流民收买人心。
而今不同了,朝鲜群臣已经去见过天子。他们此来既是送来僭主李晖,又要奏请内附,更要迎接朝鲜新王去汉城。
潞王该接受一次正式的册命。
现在的潞藩不大。只有一个潞王朱翊镠,现在他只有一个幼子朱常淓。此前在南京暂居时,他才又得一子,现在十分盼望他别像他的两个哥哥一样早夭。
龙舟靠岸,朱翊镠上前去迎接他的侄子。
他径直就是大礼拜地,叩谢皇恩。
如此厉害的亲侄子固然让他离开了逍遥自在的封地,如今却又能让他去跟逍遥自在的朝鲜。
在牛庄驿,朱常洛会停留一天。
姜宏立为首的朝鲜群臣,也会在这里向他辞行,此后便拥戴着朱翊镠去朝鲜。
“特殊时期,因陋就简。”朱常洛先将一道旨意交给了朱翊镠,“如今扶国公、镇远侯及北洋提督仍自清剿建州余孽、抚定朝鲜,待王叔到了汉城,鼎定了朝鲜局势,再奏请朕遣钦使赴朝鲜主持册立大典。”
“臣定不负陛下重托!”
朱常洛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朱翊镠的心微悬,担心又有什么变故,随后才听皇帝说道:“你们先退下吧,朕与王叔再聊聊家常。”
于是朱翊镠又放松了下来。
而等其他近侍、文武都离开之后,朱常洛开口却没什么好听的:“王叔大婚,京师珍奇为之一空,户部甚至挪了边军粮饷九十余万两;王叔之国,王府耗银近七十万两,离京时五百余船满载财宝家私;王叔在藩,奏讨景王遗田,奏讨卫辉府盐税、盐引,奢富在诸藩前列。王叔去了朝鲜,准备怎么做?”
朱翊镠冷汗都快冒出来了:“陛下,臣……”
“这回朝鲜奏请内附,朝鲜群臣奏请朕另立仁德之主。”朱常洛盯着他说道,“你该知道,朕让你去,是出于情。若论理,你不适合。好在朕知道,王叔自小富贵,皇祖母宠溺,父皇宠溺,王叔只是不知民生疾苦,不是不知忠谨。”
“臣一定忠谨,一定……”
朱常洛叹着气:“大明军威虽隆,要教化朝鲜,靠的却是重用贤臣,施政仁德。朕真是担心王叔去了朝鲜之后,过得数年,朝鲜民心反倒思旧主。王叔如今刚过不惑之年,常淓年幼,王叔也该想清楚了,布德泽于朝鲜百姓,便是为王叔父子添福寿。这朝鲜富贵基业,朕能赐给王叔;但真想能够传到常淓手上,却只能靠王叔。”
朱翊镠眼泪都流了下来:“臣惭愧。陛下英明神武,臣再愚笨,也知道该向陛下学。臣知道,若不是投了个好胎,这等天恩哪里轮得到臣?臣无论如何不会让诸藩议论陛下所托非人!”
“我的话说得重了些,但盼王叔记在心里。”朱常洛又过去扶起他,“这等重任,我托付给王叔,还不是因为都是一家人?王叔如今已年逾四十,往后朝鲜国务纷繁,常淓则年幼,王叔万不能纵情酒色害了身子……”
朱常洛确实是实话实说,这潞王哪里是担当大任的好人选?
但正因为不算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反而更适合去朝鲜。
先给过最大的恩了,那么朱常洛仁至义尽,将来他真做不好,褫夺起来再不用担心什么。
他做得还行,那么其余藩王就更没理由比他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