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后保朱翊钧坐稳了帝位,到了今夜,却又要不得不亲手把儿子推开。
她自然不想如此,可朱翊钧那该死的猜疑和逃避不答应。
那确实是极为残忍之事。
对李太后来说,那确实是罪孽……
……
朱常洛跪下之后没多久,王皇后又惶恐地出来了,站在殿内外无所适从。
田义也已经下来了,跪在朱常洛身后。
他旁边,还有一个锁得紧紧的大盒子,那是与李太后汇合之后,从李太后宫中掌事的手里接过来的。
子时早已过,又响起了敲更声,面前的坤宁宫依旧灯火通明,但其内是死一般的沉默。
过了一会,是王皇后凑到殿门听了一下,而后又惊慌地走下来。
“田公公,母后宣你把东西呈入殿中。”
“臣谨遵懿旨。”
田义郑重地举着那个盒子,弯着腰走上台阶。
王皇后却没立刻跟上去,而是站在了朱常洛身旁,咬了咬牙小声问:“太子……到底是……”
朱常洛望着田义跪在了殿门前,只见他先双手把殿门撑开一条缝。
殿内的一缕光亮照出来,那个盒子被他举着放进去时,显得异常重要。
“……母后,父皇风疾,恐是皇贵妃巫蛊所咒,要嫁祸儿子。”朱常洛轻声回答,“田公公手中,是奴婢们的供状,陈公公还在郑府搜查。”
王皇后身子微微一恍,声音也颤抖:“还在……搜查?”
皇帝要移驾翊坤宫,那自然是不知道这事了。
朱常洛低声咬牙切齿:“这妖妇,魅惑父皇也就罢了,父皇待她之优容连母后都比不上,没想到竟如此狠毒!”
王皇后听在了耳朵里,神情恍惚。
“皇祖母一片苦心,只想等父皇龙体康复之后再说,可……”朱常洛转头看向了她,“母后,皇祖母怜儿子,故一力去劝告父皇。如今要呈证物,看来是劝告无果了。今夜,只怕难免天大变故。”
王皇后双腿一软,就有点要跪下来的意思。
“母后岂有过错?儿子多年耳闻,今日亲见。母后中宫之主,端谨慈孝,连外臣都知晓,夙称优渥。”
朱常洛双手虚扶,制止了她一同在这里跪着候“罪”。
但他表达的意思,皇后应该会懂。
中宫之主,无大过,便无忧。
看着田义已经重新合上大门下来,朱常洛再说道:“母后,兴许随后皇祖母还有懿旨,还是先去殿门外候命吧。”
王皇后看了看他,抿紧双唇点了点头,不安地拾阶而上。
过了一会,隐隐听到里面有争吵。
声音不连贯的,自然是皇帝。
另一个虽压低了声音,但偶尔会带哭腔喊皇儿的,自然是李太后。
在这恐怖的气氛里,终于是陈矩到了。
田义看着他问道:“可有所获?”
陈矩点了点头,看了看前面跪着的朱常洛:“情势如何?”
“太后娘娘在劝告,此前所获……已呈了进去。”
“……陛下呢?为何会如此?”陈矩不安地看了看坤宁宫。
“亥时五刻,陛下降旨,定要移驾翊坤宫……”田义看着陈矩,目带深意,“万化,此处无人不忠,无人不慈,无人不孝。”
陈矩身形一震,却没说话。
“……那我去呈!”田义手伸向他侧后方,“拿来!”
陈矩从郑府和另外几处得到的东西,田义拿了过去。
宫门外的锦衣卫提督成敬目露骇色,而后不由得望向那个在石阶下跪着的背影。
事情是到了要对宫外动手时,田义和成敬才知晓。
现在新的证据呈到白天才刚得风疾的皇帝面前……万一……
朱常洛便看着田义再次走到了殿门前,声音大了一些:“臣有要事请奏!”
他的背影和声音都很坚定,朱常洛想起那桩被记载的事。
朱翊钧下遗诏后又好了,要收回遗诏中所写的撤除矿监税使的命令。
田义先死谏朱翊钧无果,又劝沈一贯坚持封驳,沈一贯犹豫之下没有抗命。
据说田义痛骂了沈一贯一顿,吐了他一口痰。
第34章 行将就木,木已成舟
尽管是盛夏,但午夜的风也凉了。
朱常洛彻底平静了下来。
印象中的万历毕竟只是印象中,眼前才是真实的他。
眼前的李太后、田义……这么多人,也有属于他们的意志和决断。
这皇城内的风已经吹向他,人人都不看好皇帝经得住这二次打击。
又或者,已经做出了这些欺瞒君父、亵渎君权的事,大家心里难免也恐惧着他扛得住二次打击。
外朝群臣……无所谓吧?兴许盼着解脱。
朱常洛只是静静地等着,看看需不需要自己来进行最后一个打击。
就在田义把东西放了进去又下来之后不久,殿门被慌忙打开:“太医!太医!”
李太后的声音响彻坤宁宫内外,王皇后赶紧奔了进去。
“太子!”
李太后又冲他喊了一声,朱常洛连忙扶着膝盖站了起来。
奔上台阶时,跪了那么久的酸痛自然而然给他带来几个踉跄,像极了因为父亲病情加重的悲痛不安。
田义和陈矩等人也带着候命太医赶紧过来。
进了寝宫,看着地上散乱的供状,陈矩默默将他们收好。
太医们什么都不敢乱看,纷纷围到了床榻前。
朱常洛站在一旁,心中波澜不惊。
他那旺盛生命力还会发生作用吗?
如果仍旧醒来,或者醒来之后仍旧能有清醒的神智,那么就有只顾他自己的安危凭借君权裁断一切的风险。
目光移向佝偻着跪在一旁低头祝祷的李太后:“皇祖母……”
没有回应。
朱常洛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了田义。
陈矩继续收拾着房间里的供状、证据,装作没看见。
田义虽低着头,但随后就跪到了李太后身侧:“太后娘娘,眼下……是不是要再宣……”
李太后五十五的人了,这一整天都没消停,现在已经是后半夜。
她闻言身躯微颤,殿中寂静不已,只有太医们在那里小声议论,陈矩在收纳证据。
“……宣赵志皋……抬也要抬来!还有沈一贯……九卿……定国公……成国公……英国公……翰林院典诰敕官……”
“……传本宫懿旨,紧闭禁宫及京城诸门!五城兵马司巡视宵禁,听诏行事。”
最后面的人,才最关键。
具体的那件事,才最显波澜滔天。
尽管此时没有权臣,其实乱不起来。
田义闻言叩首:“臣谨遵懿旨。”
而床榻旁边的太医们,连施针的手都有些抖。
到底要怎么做?
尽力不知道能不能醒。
醒不过来是不是没尽力?
坤宁宫里的气氛压抑无比,连田义都是到了门外才能透一口气。
子时六刻,成敬和御马监掌印带着几个随堂太监手持腰牌离开紫禁城。
蹄声暂未惊动谁,但部分人已经听说之前郑府的动静。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成敬先去了沈一贯那边,他的左邻右舍听到他家的动静、见他深夜入宫会怎么想就不管了。
成敬还有个任务,去抬赵志皋。
不管病有多重,夜有多深,这已经不是寻常时刻了。
而赵志皋是首辅。
赵府白天就来过一回宫中内臣,但那时没有坚持。
现在,夜已经如此之深,叩门声再起。
睡在门房的家仆过了许久才不耐烦地在门内问起:“谁啊?这么晚了……”
他大概还在糊涂和起床气之中,大明一直有严苛的宵禁,这个时刻能来敲门的,岂是寻常人?
“司礼监秉笔成敬,有旨意!”
这句话管用,门迅速被打开。
成敬急迫地往里赶,语气不容分说:“快唤醒阁老!奉太后娘娘懿旨,召阁老入宫!咱家已把抬床带来!”
赵家门房看着果然有四个健壮太监抬着一个窄榻随他进去,慌不迭地前去禀报。
三家在京国公的府上,倒只用随堂太监去宣。
除了英国公和成国公,徐文璧心中是什么感觉就不用说了。
这一点,所有白天就进宫过一趟的人心情都很复杂。
还能有什么新情况?
礼部尚书余继登赶到午门外时,还见到了惊惶不定的两个翰林院编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