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31节

  他们是翰林院典诰敕官。

  大明早期,是翰林院承制草诏;孝宗开始,内阁中有一人专典诰敕,成为定制;嘉靖六年,在张璁的提议下,又改回从翰林院讲读、修撰、编修、检讨之中择人任典诰敕官。

  两个正七品编修看着一众公卿到来,心里天翻地覆一般。

  不能有人先进去,这是规矩,要一起进。

  他们等了很久,萧大亨问沈一贯:“还有受召之人?”

  沈一贯点了点头。

  他见过成敬,门房说外面还有人抬着窄榻。

  目光望了一圈众人,他看向夜色中的宫墙。

  大旱已有两月余,播州叛乱刚平,百官两度哭门,皇帝一日之内两度病重。

  扑朔迷离的未来横亘在每一个人面前,就像眼前的夜色一样沉重、看不分明。

  

  而后成敬来了。

  大家震惊地看着被抬来的赵志皋,那四个健壮太监口鼻间的粗气让他们也觉得沉重不已。

  一切都指向两个字:遗诏。

  但紫禁城内外并没有挂上什么。

  看守宫门的人哪怕认得外面悉数人,也一丝不苟地检验着各人腰牌、牙牌。

  庞大的队伍绕过三殿三门的废墟,直奔乾清宫的方向。

  时间已经到了丑时七刻。

  坤宁宫内,田义禀报:“诸臣已入宫门。太后娘娘,在坤宁宫不妥……”

  李太后的神情似乎已经凝固了,缓缓看向床榻那边忙碌了这么久的太医们。

  他们个个满头大汗。

  “……小心移驾吧……”

  李太后木然地发了命令。

  早就在外面等着的太监们,直到此刻才用起来。

  诸物齐备,却不是去翊坤宫了。

  朱常洛扶着李太后,一步一步往外走。

  那一段时间里的争吵是什么内容,也许永远会是秘密。

  皇帝见到新证物之后是怎么再次晕厥的,朱常洛并不知道。

  他猜想李太后也不至于主动去做什么,但她不是个脾气特别好、温柔的母亲。

  总之,朱翊钧这次没有立即醒转。

  朱常洛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醒转,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一天之内两次中风,他已经不适合继续以皇帝的身份主宰庞大的帝国。

  今夜,这木必须成舟。

  就这一段坤宁宫到乾清宫的短短距离,他扶着李太后走了很久。

  一直只被他搀着胳膊的李太后忽然极其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太子!”

  “孙儿在……”

  李太后站着不动,转过了头。

  夜风吹着她已经半数灰白的头发,前方后方远远近近的灯照得她的脸明暗不定。

  “祖宗江山!你一刻也不准忘!”

  这话出口,是她锐利得宛如伤重鹰鹫般的眼神,带上无穷的凛冽。

  朱常洛坚定地点了点头:“孙儿岂敢或忘?天命如此,孙儿自当竭尽全力!”

  李太后的手指松了,整个人也仿佛垮掉了许多精气神。

  “……不能忘……不能忘……”

  沈一贯等人行入乾清门时,朱常洛搀扶着李太后走入乾清宫正殿后门。

  而两个队伍里,都有个人被抬着。

  不久之后,乾清宫正殿里传出赵志皋撕心裂肺的号哭了:“陛下!”

  他这声音不像病瘫得随时都快死了,但没人计较这个。

  “陛下!”

  其后殿内号哭声不绝。

  朱翊钧其实还活着。

  但他又等于已经死了。

第35章 监国有忧,内禅不可

  先是大家都看望过了皇帝如今的状况:生机仍在,晕厥不醒。

  而后皇帝被转抬到乾清宫正殿侧后方的一处龙榻。

  李太后坐在通往正殿的帘子后面,王皇后紧张地站在一旁。

  正殿之中,宝座空荡荡。

  众臣面前,是朱常洛坐在宝座侧前方的一个椅子上。

  他的这一侧,身边不远处站着司礼监诸大珰,然后是三位国公。

  另一则,赵志皋趴伏于榻上,而后是沈一贯并九卿。

  太医代表跪在中间,向准太子和一众公卿细细呈禀。

  “……陛下惯喜酒,食多热,体沉……”

  说来说去无非皇帝的饮食习惯本就不利于养生……

  众人关心的不是这些。

  “太后娘娘,白日里臣等听了谕旨……”

  哪怕是沈一贯,在这个时候也要谨慎措辞。

  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皇帝的状况怎么恶化了?

  李太后抬起眼睑,隔着帘一个个地看了过去。

  都不是她熟悉的人了。

  近二十年前,能有资格被她看到的人,如今老的老,走的走,死的死。

  垂下了眼睑,她漠然开口:“定了国本,皇贵妃郑氏不识大体,皇帝不得静养。本宫到时,已是如此,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益?倒是你们,这么多年,你们怎么辅政的?简简单单的事,一直闹到了今天。”

  “……臣等惭愧……”

  郑府被围,来到这里的都已知道。

  事到如今,李太后不想让外臣再议论天家丑事。

  反正翊坤宫和郑府已经围了。

  把一切归咎到定了国本之后的连锁反应里,更好。

  尽管沈一贯他们背了国本难定的锅,也无人愿提起两子相争。

  反正国本已定。

  朱常洛坐着不说话。

  “圣母皇太后,陛下天子之躯,既能逢凶化吉……”沈一贯再次开口。

  “都是国之柱石,深夜召你们入宫,不是来听吉祥话的。”李太后又打断了他,“风疾何等险恶,太医已详细禀明。皇帝二度……晕厥,国事纷繁,需要拿个主意了。”

  说到二度晕厥时,她哽咽了一下。

  一刻也来不及为病重不醒的皇帝哀痛,立刻涌到众人面前的问题是大明怎么办。

  这才是重要的。

  “……赵阁老?”沈一贯侧身请他开口。

  “呜呜呜……”自那一声清晰的号哭后,赵志皋如今就只剩捂面哭泣,看上去随时会咽气。

  竟也没个人怕他哭晕过去,劝说太后给个恩典赐他回去。

  太后和朱常洛也没有这个意思。

  “唉……”沈一贯也不知是为谁而叹气,“册立诏旨,内阁已拟就题奏入内……”

  田义开了口:“入夜前已遵陛下谕旨,批朱用印,正待明日明发诸衙,诏告天下。”

  他强调了入夜前,这件事,印绶监那里是有记录的。

  沈一贯点了点头,离座跪拜:“陛下既有明旨册立皇长子殿下为太子,今圣上忽染重疾,国事则亟待圣裁。当此非常之时,臣以为,圣母皇太后当降下懿旨,明日诏告天下后便允殿下先行监国,恭代陛下视政,诸事意达圣母皇太后,与阁臣及九卿审处国事。”

  朱常洛并没有看他。

  李太后也没有看他:“你们说呢?”

  从礼部尚书余继登开始,也没有一个人发言。

  赵志皋继续呜咽。

  “都不敢说,那本宫就说了。”

  李太后的声音很干涩。

  她先回望了一下侧后方,低头擦了擦眼睛。

  “皇儿……只怕是难了。晕厥了这么久,纵能醒转,还不知能不能视政。”

  李太后这话说得众人的心狂跳不已,脑海中飞速地揣测她的意思。

  但没人敢大逆不道地提出什么越格想法。

  万一皇帝醒了呢?

  “臣以为,沈阁老建言甚妥。”萧大亨也跪了出来,“太子殿下监国,此诚无奈之举。陛下得天之佑,必定并无大碍。如今除却太子监国,再无他法。”

  不会有人提出来什么垂帘视政。

  有明一代,还从无此例。

  英宗的母亲拒绝了,李太后当年也没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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