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动制静。明军要么只是恰好看到了城门大开旌旗招展打了那里,但巨炮动弹不易,只要走动起来,确实安全多了,只是……
“皇上,伤势要紧啊!”
一个包衣阿哈钻进了努尔哈赤新披上的毛大氅里,坐在他身后抱稳了他。刺鼻的血腥味之中,他在不停发抖,努尔哈赤却尽量镇定着。
有人牵着马,努尔哈赤只用努力显得正常。
仪仗护卫之中,看到他安然无恙,确实一时欢呼声四起。
只有他背后藏于毛大氅里的包衣阿哈感觉手指缝和脸上越来越糊,那是皇上的血。
“走……西门……”他听到皇上说了一句话,然后是断断续续的,“……大……阿哥……儿……五……喽……西……九……思……不亡……”
马旁,何和礼泪如雨下,知道努尔哈赤是在交待后事。
如今已经长成、还在建州的阿哥里,不拘嫡庶,从大阿哥到二五六七九十阿哥,都别忘了他今日之恨。
“走快些,不要停!”
他看了看北面,心里掐着时间。
明军的新炮,现在熟手能够在半刻钟里就发上三四炮甚至六七炮。
但越大的炮,清理残渣、冷却炮管、装填新药新弹,总要更费时一些。
从他奔下城门到此时,已经过去了多久?
汉人仍在喊着“努尔哈赤已死”,但城墙根不断响起欢呼声。
女真将士似乎为他们的王如此英勇而鼓舞不已,在那等巨炮之中生还也似乎真是天命所归。
“……杀……”努尔哈赤稍微适应了一下现在这种状态,又似乎迸发出旺盛的生命力。语调虽然不坚定,但吐字清晰了。
何和礼跟着喊道:“杀!”
“杀!”附近更多的人开始跟着喊起来,踟蹰的女真步卒再次展开冲锋。
“杀!”
因为那惊天一炮和明军的呼喊,停滞慌乱了片刻的女真将士再度冲杀起来。
“杀!”莽古尔泰见到旌旗开始移动,再次挥动了刀,“杀光汉狗!驾!”
坐骑被他奋力一夹,再展马蹄。
前方马蹄声密集,他盯着对面的辽东铁骑。
孙守廉从那边绕了一个弯,重新杀了回来。
这次他们的目标是开始向明军冲锋的女真步卒。冲锋起来,又不像明军总是以战阵推进,这些女真步卒就是最易被骑兵冲杀的羔羊。
而莽古尔泰所率的正蓝旗骑兵则向他们奔去。
步卒既已开始冲阵,明军的铳枪阵就可以交给他们,反倒那些明军的骑兵要被阻挡住。
“杀!”他向前挥着刀,“放箭!”
顾不得战场混乱了误伤了,敌人的骑兵毕竟坐在马上,高出一截。
孙守廉那边就更不用顾忌那么多,面前都是敌人。
“老规矩,三铳之后拔刀砍杀!”他喊着,“散!散!散!”
箭矢形的三百余骑尽量展开,准备齐头并进。
随后数息之间,一阵密集的铳响,再一阵,又一阵。
“合!合!合!”
大约百骑一组,又组成一个快速的马队,变成了一支矛一般从侧翼凿向女真步卒。
这时莽古尔泰已经率人从西自东,在大明铳枪阵的南面最外围袭杀了过去。
铳枪手近战不利,只有外围刀牌手留下了数十骑,也倒下了数十人。
这时他们才能重新列好阵,三轮铳响相继而起,女真骑兵队的末尾又倒下了十数骑。
随后他们就立刻朝向右翼被辽东铁骑的三眼铳轰出一个半圆的女真步卒。
“不管他们!我们马快!”孙守廉看了一眼正从西北侧包过来的女真骑兵,拔出了刀,“杀步卒!杀穿他们!”
已经提速起来的辽东铁骑只用直线往前,而女真骑兵却势必要减速转一个弯。
在率领骑兵方面,孙守廉毕竟比才二十岁出头的莽古尔泰有经验得多。
冲入了女真步卒当中,女真骑兵也不好再放箭来射杀他们,顾忌更多。
“去!”
“噗!”
高速的马匹直接撞到人身上的效果就是腹血喷涌而出、骨头断裂、人被撞飞出去。
然后周围反应得过来的人就必须下意识地躲避。
但孙守廉只用伏低横着刀就划过了一个闪至一旁将将望来的女真步卒的脖子。
他脖子一歪,随后捂着脖子倒头就睡,蹬动的腿又立刻被后面的战马踩断。
莽古尔泰看着像被刀切开的油脂一般让出一条血路的女真步卒,咬牙切齿地喊道:“杀回去,杀回去!”
孙守廉此前选择向东边去,现在就凭这一个距离让女真骑兵追之不及——他们总不能学辽东铁骑凿穿自家步卒。
但都是往西而去,难道辽东铁骑要陷入更密集的南面再转回来?
女真骑兵转了一个弯,准备从桥头凿穿过去:“毁了他们刚过桥的炮车!”
战场之上,此刻尽是悍勇。
“跟老子冲!”孙守廉咬了咬牙,“擒杀努尔哈赤!明威炮下,绝不可能安然无恙!”
装填好三眼铳之后重新往西冲锋时,他当然看见了移动起来的努尔哈赤仪仗,也听到了他激励起来的女真将卒欢呼。
他在动,接下来还打得中吗?
既然没能一炮竟全功,那自然要有人上去补刀,哪怕这些悍骑大多交待在这里!
三百余骑吃力地凿向更密集的西南方。
这时,熟悉的炮响再次传来。
这次略有先后。
孙守廉听得一激灵,目光下意识地看向左前方的西南面。
已经冲到桥头明军东侧的莽古尔泰也下意识地往南面看了看,但看到的是严阵以待的侧翼刀牌手的眼神。
因为有过一回,这炮响之后,女真将士们都不由自主地要往南面看一眼。
明军此前藏拙然后突施冷箭,已经明摆着告诉了女真人:他们就是想擒贼先擒王。
以巨炮之利,三四里外取努尔哈赤性命。一次未果,又来一次。
但生死攸关,他们的皇帝是英勇的,甘冒奇险激励他们把汉人赶过河,守住城外防线。
现在那巨炮又响,结果只在须臾之间。
天命在大金,则女真士气将更加高涨。
若不然……还有谁能统领女真各部继续与强明为敌?
“护驾!护驾!”何和礼焦急地呼喊起来。
他已经有了安排,毕竟之前在城门上看得分明。
本来就走在努尔哈赤外围的骑兵们顿时聚拢举盾,而努尔哈赤也伏低到了马背上,或者说是被他身后的包衣阿哈压下去的。
有了准备,只是防止明军又能打中移动之中的他们。
不应该那么准吧?隔得这么远……
这一刹那,何和礼想起此前西北面就不断传来的炮响声。
现在知道了,那时候汉人就是在打这个主意,就是在练。
“护……”他还在开口呼喊,突然近处也传来一声轰鸣,随后他只觉脸颊一辣。
目光里就见外围保护努尔哈赤的骑兵们有不少都如受重击一般颤了颤,耳中也传来雨点一般打在盾牌或盔甲上的刺耳声。
“奏……稳……杯……漏……”
他火辣辣又麻痹的嘴巴里刚想提醒他们坐稳别落马,哪怕是已经受了重伤也要扛住,因为此前炮响有先后。
但毕竟有些铁蒺藜是凑巧击中了要害的,是那些能瞬息毙命的,所以他的目光之中已经有人在坠落马下,包括不能坐到包甲而同样被击中的外围战马。
就像麦子已经倒了一些。
然后果然另一声轰鸣已经来了,这一次,更像是真正割麦子一样。
仅仅一两个呼吸之后,这一片就齐刷刷地倒下不少人,包括何和礼自己。
他捂住胸口,嘴里呼吸艰难。
但目光里,努尔哈赤仍旧在马上,何和礼看到了他在转头。
“天……命……”
何和礼目光炽热。
他不后悔奔出城来,不后悔……
正如他不后悔第一时间做好了准备,去告诉努尔哈赤,岱青派了人来说一起进攻大明。
他不想离开赫图阿拉,不想离开女真人的故地。
大金国,为什么一定要靠大明来赏?
现在明军来了,但努尔哈赤击不倒,哪怕他已经重伤!
但阿哥们……大多是好样的!八旗满人,都是好样的!
只是何和礼随后就看着努尔哈赤好像无助一般挣扎了一下,却又不由自主地缓缓往侧面滑去。
此前披上的毛大氅先飘落下马,只见那个包衣阿哈抱着努尔哈赤无法停止地滑落下马。
他的背上满是血迹,他死死地护住了努尔哈赤的后背,但他现在死了,手却仍旧用力地抱着努尔哈赤。
“砰!”
从何和礼的视线里看过去,那包衣阿哈抱着努尔哈赤,是头先着地的。
他只看着努尔哈赤的脖子也古怪地一折,然后两人的目光竟能遥遥相望。
皇上的眼神说不清道不明,但开始黯淡、涣散。
何和礼同样觉得浑身火辣辣的,呼吸正越来越困难。
视线之中周围一片混乱,但耳畔又传来了汉人越来越近的声音。
“努尔哈赤已死!降者不杀!”
孙守廉兴奋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