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守廉的声音隐隐传来,努尔哈赤听得懂。
他又看向下面,只见正在城墙前方不远的女真守军当中死死与之缠斗、不让他们能够从容往北进逼威胁铳枪阵的辽东铁骑正在奋力往东北方冲。
一时之间,一南一北倒隐隐要有两支小规模军队要往东面掩去。
而那些战车已经在桥上了。
过桥的六百骑还剩四百余,孙守廉喘息着冲出了女真人密布的城墙根一带,半个身体斜挂在马背一侧回头看了看。
“绕一圈!跟我走!”
其实他并不是要去夹击显佑宫,无非西面城外的女真人更多,东边女真人的注意力现在都要放在毛文龙所部的身上。
“小心女真人的箭!”
脱离了女真人密布的区域,城墙上的箭雨顿时朝他们这一队骑兵抛洒下去。
又留下二十余人,快马脱离了箭矢杀伤力最大的区域。
孙守廉坐好了之后,这才有闲暇先看了看南北。见炮车都在过桥,他愣了一下。
然后就是南面喊杀声震天,他回头一望,只见刚才还与他们缠斗的女真兵卒正在往北冲锋,而他们身后的北门缓缓打开。
他心中一喜,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往东!往东!”
能为先锋,此前当然已经参加过作战的会议,听了袁可立的安排。
炮车都过桥了,看上去这是下定决心要在城北站稳脚跟,逼女真人退守城内。
按道理来说不能只凭这一道桥的通道,所以必定是努尔哈赤觉得如果不出全力,城外要守不住了。
他觉得应该是刘綎那边发威了,那毕竟是刘綎。
恐怕毛文龙的浮桥也搭好了,守住了一条新的通路。
“不用管这边!中军步车营都在过桥,不用管这边!”孙守廉喊着,“三眼铳还在的,装药装弹,快!”
马上干活,于他们而言是必备的训练。
现在努尔哈赤确实在准备出城门。
不管怎么样,今天都必须击退明军。要不然一天之内,他们一定会竭尽全力把八旗精兵全都逼回城内。
那样就变成他们突围时既要突破城外明军,还要渡河,还再突破一道防线。
关键时刻,他这个大金之主依旧出现在最前线,才能以最小的代价把不算多的已经过河的明军赶回去。
女真步卒奉命冲锋前压,让出了城门口的空地。
紧接着,是城内的努尔哈赤正黄旗亲军先涌出去布防。
努尔哈赤骑着马肃然出城。
“大金必胜!先把汉人赶到河里!”
既已称帝,仪仗有全套。
正镶各四的旌旗招展,努尔哈赤的声音传到远近,然后是身旁将士们一同帮他呐喊。
“皇上有令!先把汉人赶到河里去!大金必胜!”
听到声音,莽古尔泰一边挥舞着腰刀一边大声喊道:“父皇亲征!杀呀!”
他的脚剧痛无比,但此刻倒也不用脚。
已经冲到明军阵中,拿铳的明军眼下不能乱射了,只能与他们肉搏。
南面更多女真步卒如虫潮一般涌来,仅从局面来看,一道窄窄的石桥短时间内能过去的明军自然远远比不过就近增援、通路多多的女真人。
如果不是明军先以火炮逼退女真人,再加上努尔哈赤有心先放一些明军过来尽数歼灭提振士气,明军其实很难这么从容过桥。
或者就是全线的“渡河抢滩”。
所以现在努尔哈赤感觉不能继续这样了,反正过桥的明军也已经足够多了,多到扈尔汉都在告急。
他不知道是不是东面拔堡沟的明军翻山过来得更多了。
战局一起,战场周围的动静探查也往往会出问题。
离得近了些,努尔哈赤看见了自己的老五仍在挥刀拼杀。
他心里松了一口气,也激荡起一些豪情:他的儿子,大多都是好样的,敢战!
战场凶险?谁不是凶险过来的?
现在他出了城,明知明军把巨炮运来了,不是一样凶险?
潮水一般的女真步卒和骑兵从南面、西面扑过来,城门东面的守军也暂时在他们这皇城湖的西岸往北扑来,希望一鼓作气把明军赶过河。
城北已经过河的明军不到四千,在努尔哈赤看来,他们退却是必然。
“轰!”
“轰!”
又是接连两声巨响,努尔哈赤只抬头望了一眼,心里想着这是自然的,毕竟现在只要打出来,总能打死一些往桥头涌去的大金精兵。
可是八旗百战精兵哪里畏死?要不是兵器盔甲没有大明……
只想到了这里,努尔哈赤的视线中却突然出现了两个黑点。
这两个黑点直逼他所在的地方而来,恰如努尔哈赤骤然收缩的瞳仁。
怎么……
下一刻,这这个黑点爆开了。
耀眼的火光之中,无数更小的黑点激射出来,灿若星辰。
开花弹是铁壳的,但留有一个火绳。
嘉靖年间,大明才开始有这种弹丸,一层熟铁,一层生铁外壳。内有火药,更有铁蒺藜。
击发前,火炮的火绳和弹丸上的火绳都被点燃。
这是最原始的延时引信,需要足够精确的计算才能让它到达合适的杀伤地点被引爆,而非靠弹丸撞击。
现在,努尔哈赤被算死了。
莽古尔泰恰好看到那边,八旗的旗帜忽然齐刷刷地倒下,整个那一片都慌乱起来。
往东绕了一个圈的孙守廉还有铳枪阵中的将领随即先后喊了起来。
开始时候不整齐,随后就十分整齐,进而继续带着仍在苏子河北岸的明军。
“努尔哈赤已死!降者不杀!”
“努尔哈赤已死!降者不杀!”
“努尔哈赤已死!降者不杀!”
北面的山上,乔一琦屏气凝神地确认战果,但袁可立并不管太多,而是吩咐道:“装药,尽快再补一炮!”
既然不准备生擒他了,就尽量让他死透。
第363章 王图霸业烟消云散
雄主对于一个正在寻求突破的族群来说,意味着太多。
努尔哈赤毫无疑问是建州女真的雄主,现在他的意识却正在涣散。
“皇上!皇上!”
模糊又缥缈的声音涌过来,随后被淹没于更磅礴的呼啸声中:“努尔哈赤已死!降者不杀!”
不,我……朕还没有死!
但他毕竟不是真的太阳,无法与此前在眼前不远处爆开的灿烂星辰争辉。
“快!快撤回城内!有诈!他们那炮能打到这里!”
努尔哈赤艰难地转了转脑袋,眼角看到周围一片混乱,不知多少人和马匹倒在地上挣扎、哀嚎。
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吐出一口血沫。有风像是从他脖子里灌进去,然后从嘴巴里喷出来。
努尔哈赤知道完了。
只要不是能够按照之前的计划组织突围,他就已经算完了,何况现在被明军的巨炮轰击重伤?
他还没有死,但很可能救不回来了,那么眼前这一仗又怎么办?
“努尔哈赤已死!降者不杀!”
越来越整齐的声音传入耳中,他艰难地看向前方,只见本已经向前冲锋的八旗步卒正下意识地聚成一团。他们一会往后看看城门这边的动静,一会又得警惕地看向北面的明军。
不……不能这样……
努尔哈赤缓缓动着手指,指向前方,用尽全力说道:“……哈!”
“……哈?”
“……哈!”
他想说杀,也终究有人能领会他的意思。
不论如何,都要先把汉人抵挡住。
“皇上无恙!皇上无恙!八旗将士听令,杀!”然后他又低下头,“皇上,先移驾回城内?”
“皇上”当然是有恙的,身上好几个血洞呢。
而且能打到这里第一炮第二炮,当然就能有第三炮第四炮。
问话的正是何和礼,现在他的神情惊惶无比。
他本来在城墙上,然而眼看着底下跟开花了一般,他当然最快速度奔到了这边。
大金只有一根主心骨,那就是努尔哈赤!
现在每一分每一秒都很宝贵,也许龙爪山上的明军正在紧张地装填火药和弹丸,随时会有另一炮轰到这里来。
努尔哈赤眼珠子转了转望向了他,然后用手指了指西面。
“不入城?”何和礼急了,“皇上,汉人的炮弹能打到这么远……”
“……旗……”他指了指面前,又指了指西边,“……哦……马……”
何和礼咬了咬牙,立即下令:“把旗子再扛起来!让勇士们都知道,皇上无恙!”
说罢又吩咐着:“快,给皇上再披一件毛大氅!战马呢?战马呢?”
他知道努尔哈赤的担心:兵败如山倒。
已然如此,现在仪仗仓促回程,城外守军还有多少军心?那岂不坐实了汉人喊的话?
脸上有血迹也就罢了,毕竟是战场。但身上、脖子上的血窟窿,得遮住。
“扶皇上坐着!扶好,走动起来,让将士们都看见!”
何和礼仓促布置,代表大金皇帝仪仗的旗帜仍旧留在原地重新被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