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明白。臣举荐的人也明白!”沈一贯连连点头,“陛下经略朝鲜,成败与否,自然在民心。臣并非夸口,若论爱民惜民,大明臣工远胜朝鲜旧臣。”
“山高皇帝远,那可不见得。”朱常洛不置可否,“先搁在朕这里吧,朝鲜何去何从,毕竟还没定数。朕先问你,这些人家不肯到承德府辽宁省,却肯到朝鲜,那是为什么?”
沈一贯犹豫片刻,随后就说道:“陛下明鉴,将来去朝鲜毕竟有条海路……”
“因为承德府和辽宁省要悉数编定为民籍。”朱常洛瞅着他,“若说陆路,你们与昌明号也不是没打交道,君臣之间还是坦率些。他们到朝鲜一是看中高官显位,一是看中财货商贸之利。朕并不排斥这些想法,但若是大明委任之官在朝鲜犯了法,将来却会罪加一等,从重惩处!”
“是……是……”
“再好好向他们说清楚吧。”朱常洛吩咐着,“偏远之地,愿去的确实不多。朕虽不会薄待,但毕竟还是需要他们有些教化当地的抱负。大明若是只为了盘剥,何必费这么大的劲?搜刮一番,让他们赔款便好。”
“臣必定再甄贤才!”
沈一贯现在有些“商人”气质了,毕竟本就重利。
他对未来的投资,主要在南洋,在更远的地方。
但南洋还太远,而他的年纪越来越大。
之前皇帝准备要对浙江动手时,他凭借之前的威望和难以脱开的利益关系想法子逼迫着许多人跟着朝廷转向了。那一批浙党官员辞官的辞官、改任的改任,这些年也在积累着幽怨。
虽说与昌明号、宗明号合作也提供了一个新的利益来源,但如今面对朝鲜这个诱人的机会,沈一贯既然被起复了几个月的南京总参谋,自然就是又担负着皇帝的重托。
因此对沈一贯的请托纷纷而来,希望做另一手投资。
在沈一贯看来,朝廷也有这个需求。
至少一两代人之内,朝鲜仍会是藩国,自成一统。此时去了朝鲜,就不便再迁任大明命官,属于要把个人和家族前途与朝鲜绑定。
一边是天朝上国,一边是偏远苦寒藩国,愿意去朝鲜的在职朝廷命官必定不多。
所以沈一贯举荐了不少“在野贤才”。
现在皇帝说得坦白,沈一贯只流露出盼皇帝垂怜的模样。
朱常洛看得好笑:“行了,知道你当初为了压住浙江殊不容易。只不过要是深究起来,不知多少人不能安享晚年。如今既然愿意为了国朝让后辈另有出路,朕不会吝于给他们一个机会。朝鲜大局未定,先叫他们都到京城来吧。就算到时要选定一些人援朝治藩,朕也会亲自考较训谕。”
“臣领旨。”
沈一贯松了一口气。
既然叫他们来,总不会白来吧?多多少少会给些机会,或许是去任官的机会,或许是将来互市贸易的机会。
沈一贯还没走出乾清门,只见王安喜气洋洋地拿着一道奏疏走过来。
“王公公,又有喜讯?”
王安看到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大喜!朝鲜汉城报来,京畿道兵马节度使金景瑞深明大义,兵谏朝鲜僭主下了罪己诏,如今朝鲜群臣联名奏请陛下圣裁。”
沈一贯吃了一惊,随后不由感慨:“陶路叔不世之功啊!”
王安有些微微不满:“这都是陛下威服四海,天兵忠勇无双,朝鲜国主民心尽失!”
沈一贯忙说道:“公公说的是,这才是要旨,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我去给陛下报喜了。”王安又说道,“沈咨政可稍歇,想必陛下又要宣诸相及诸咨政共议此事。”
沈一贯点了点头,但是却先加快了一些脚步,想走到宫外去让家仆先通知那些人到京城来。
已经快八十的人了,现在居然腿脚还颇为利索。
没办法,大明生机再萌,中兴之势已成,催着朝野都望向前方。
不久之后,皇帝果然召各相,还有三个咨政学士。
地点仍在养心殿。
听到了具体内容,沈一贯才知道并不是大事已定。
朱常洛说道:“陶崇道倒是有勇有谋,先只说了朕意朝鲜李氏该禅位,没说朕要委任王叔为朝鲜国主。眼下他在那里,只怕这金景瑞和朝鲜谏臣已经进退两难了。山高路远,还不知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朝鲜各道惊闻兵变又将如何。”
“李氏之外,朝鲜文武岂敢篡位?法统何在?”田乐说道,“做李家之臣还是做朱家之臣,其实一样。金景瑞既骤然兵谏,如今定有其他朝鲜文武假借诛除奸臣之名,盼能拥立他们搏个天攻。乱起来是一定的。若陛下明旨册封潞王为朝鲜国主,也自然有文武以卫护国统为名,抗旨反叛。”
“那卿等的意思是?”
田乐漠然道:“让他们自己先打!金景瑞若是个聪明人,就该先收复咸镜道,占住为国复土保境安民的大义。由夺储夺位而至群臣乱战,总要分出个忠奸。朝鲜大族如何取舍,最终不免分为三派:卫护朝鲜国统而不拘国主是李氏何人的,想要自立为主或者拥戴李氏旁人为权臣的,一心想迎王师和王化入朝的。”
朱常洛叹了一口气:“不论如何,朝鲜乱局也到了该终结之时。自从倭贼入侵,朝鲜百姓已经处于这种兵荒马乱、横征暴敛的时局快二十年了。希望朝鲜有识之士能快些做出决断吧,王师再入朝,还是不宜杀伐过重。传旨九连城,先招降义州城,再让潞王过江设粥厂,收容朝鲜躲避战乱的流民。春回大地,兵灾四起,朝鲜今年必有饥荒。传旨陶崇道,僭主李晖既已下了罪己诏,当亲赴北京请罪。因其夺储夺位之举,大明以市代赈之策今可重启,改回赈济,命朝鲜择贤臣主持其事。”
以前就是纯粹赈济,后来因为李晖一定要占住王世子和王储的位置,先改成了以市易代替赈济。
现在李晖受“兵谏”而下了罪己诏,大明要他亲自到御前请罪,免费的赈济又回来了。
但免费的就是最贵的,朝鲜都城里那些如今掌权的谏臣们若想拿这些赈济粮收买人心,就只能走大明要求的路。
说是赈济粮,到了他们手上,不就是军粮?现在有军粮,随后难道不能有军援、有援军?
朝鲜的新局势才刚开始,建州女真却当真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皇上,不能再犹豫了!不能再犹豫了啊!趁现在他们兵力尚少,只能先突围出去!”
“兵败如山倒,没人断后,大金必定亡于此!”努尔哈赤现在才是真的恨极,他仰天悲呼,“扈尔汉,你带人护卫部民东进!费英东,你随我断后。我若殉了大金,让诸英一定不要忘了满人之恨!”
在拔堡沟的狭长地带,西面是从北面防线驰援回来、与刘綎所部战成一团的援军,东面是被压制到苏子河南面的天枢营。
河北面的狭长小道仍在他们的炮火范围之内。
努尔哈赤已经看出来了,他们的目的就是自己。
只要自己过了河继续压制住他们,让北岸的通道更为安全,他们就不会宁可伤亡极大也把这里堵得死死的。
“天命在我,大金不会亡!”努尔哈赤振臂高呼,“八旗儿郎们,随我过河,尽歼明军!”
河面的冰越来越薄,战马过河,是扛不住的。
但不论付出再大的代价,现在也必须死死保卫这条后路,让最后一批军民能够退得远一些,让明军来不及追。
努尔哈赤知道保存自己的性命是大金的根本,诸英还不够沉稳、不够有威望。
但面前的天枢营以命换命,并不给他太多选择。
他知道,这边战局一开始,大明援军正从萨尔浒和鸦鹘关蜂拥而至。
只有他还在这里,明军才不会一门心思去追杀大金国民。
“杀!”
俞咨皋看得到亲自领兵过来想要歼灭他们的努尔哈赤,他身边的天枢营已经打得只剩下一千三。
这都是京营中的好手,都是大明武举的翘楚,不知花了皇帝多少银钱。
三千天枢营,还活着命了,只有一半多一点了,这一战之后恐怕会连一半都不到。
但这就是他选择的。
宁可把天枢营打残,也不能给建州女真从容撤退的时间。
他和努尔哈赤,只有一个人能活着!
第358章 荣耀的代价
“他们就交给你们了。”
刘綎深沉地看着东边,刀锋往那里指:“陛下天恩,说了让你们以军功来换同族。逃走的虽有护卫军,但此处以东,都是你们的猎场!”
跟随刘綎到东面来的察哈尔骑兵头领看了看刘綎,伸掌抚住心口弯了弯腰,随后率军东去。
刘綎这才策马先往南去,过了一会翻身下马,来到了俞咨皋面前。
俞咨皋浑身浴血,单手拄着长枪站在那里。
“见到你,足以知道你父亲当年的风姿。”刘綎认真说道,“就此围杀努尔哈赤,你是首功!”
俞咨皋喘着气,双目之中恨色满布:“他一定要死!”
“你伤重!”刘綎又看了看旁边剩余的天枢营将士,“天枢营果然都是好汉!你们大多有伤在身,招孙,去调人来……收敛战死的兄弟,让受伤的兄弟回营养伤!”
三千天枢营,此处活着的不过六百三十五。
这些人里,伤重的还不知能活多少。
加上此前就受了伤没随俞咨皋出抚顺关的五百三十三人,一年多的大战下来,天枢营三去其二。
刘綎看着他们,心里不由得悸动。
大多都是当年领了较技百两赏银的,这一战,竟然折了这么多。
这还是他闻讯及时赶到的结果。
当然,此前守哈达城,拒建州女真近四万主力于广顺关外;这回奇袭头道堡,再于拔堡沟堵截建州女真东逃,这些都是一等一的硬仗。
让刘綎震动的,是他们死伤这么多,却没有溃。
这一战之后,天枢营虽只剩了十成中的三成兄弟,但军魂有了。
“传我将令,围而不攻!”刘綎大声说道,“他想殉他那什么国,没那么容易!”
刘綎率军从苏子河北岸赶过来,努尔哈赤已经压到河的南岸,过不了河又无法很快杀灭天枢营。
南逃无路,北面过河东进受阻,待刘綎率部分精兵渡河南来,他最终又带着费英东和那些始终被他带在身边的三部权贵回到了赫图阿拉城里。
刘綎不敢放松,他现在的兵力还不足以把整个赫图阿拉城围得水泄不通。
北面有些山谷里仍有寨堡作为赫图阿拉城的外围防线,东边、东南面也可能来人救援。退回城中的女真精兵若休整一番重新杀出来择一处突围,也并不是不能凿穿他的防线。
要等抚顺关、鸦鹘关两个方向的援军都来了,才能真正把赫图阿拉城死死围住。
既然知道努尔哈赤确实还在城中,他已经不着急了。
布置好了里外两层的哨探,安排了一营又一营先把守住出城往东、南、东南的每一处隘口,他才再次去看望俞咨皋。
俞咨皋躺在帐篷里的床上,刘綎看了看他那只左手。
“可惜……俞兄弟一身本领……”
俞咨皋已经沉沉睡了过去,眉头一直皱着。
“不知道靖夷侯能不能挺过去。”随军的大夫说着,“听张游击说,是侯爷命他斩掉的,免得碍事。断了左掌之后,犹自杀了数贼。”
“箭伤有几处?”
“有战甲护身,箭矢倒没入体,只是六处皮肉伤。左掌中箭透了过去,又被贼刀砍了一刀……精血失得太多。”
刘綎默默点了点头:“好生照看。不管如何,俞兄弟的命要保住!为了让他先包扎断掌,天枢营的兄弟将他团团围住,又去了三条性命。”
他之前的一大圈已经了解了更多此前大战的情况。
天枢营付出了一千三百多条性命,但确实把努尔哈赤留下来了。
天枢营铳炮弹丸火药告罄,箭矢也几乎射完,最终也不得不纯以战刀等兵器与之肉搏。
仅仅苏子河南北,建州女真留下的尸身就有近四千。
他现在把大营放在了赫图阿拉城东北面的苏子河北,遥遥看着河对岸的赫图阿拉城。
努尔哈赤现在应该在为低估了明军战力而懊悔吧?
他区区小族,怎么敢反明的?
赫图阿拉城内的汗宫大衙门是泰昌三年开始建的。去年,努尔哈赤在这里登基,既称汗,也称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