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285节

  赫图阿拉城并不是一个规则的四方城,而是依山而建。

  在它的东南侧,是纵深有数十里、宽约十里的一座小山脉,山脉北面就是苏子河。

  俞咨皋这麾下近两千藏匿山中,和女真探子你找我藏,那已经是明牌,毕竟双方哨探打过照面。

  有直接狙杀了对方没走漏消息的,也有远远瞧见一些异动就回去禀报了的。

  总之,女真人知道他们这支明军就隐匿在这里面。

  张神武问着:“我们不摸到他们那个湖边,攻东城门?”

  “来不及了。过去要一个时辰,努尔哈赤绝不会坐等被困死城中,他毕竟先出了城。我们去那边,他就从苏子河跑了。”

  咬了咬牙之后,俞咨皋说道:“死守拔堡沟是下策!但既然不得不为之,只能殊死一搏。努尔哈赤一死,既报了兄弟们的仇,女真贼军顿时军心涣散各自为政。传我将令,边走边吃!”

  苏子河谷的北面,浑河谷的界凡寨已经重新插上大明的旗帜。

  诸英接到了努尔哈赤的命令,他已经退到了清原。

  “大阿哥,事不宜迟,快些动身吧!”跟随努尔哈赤多年的大将额亦都劝告着诸英。

  “……我们这么快就从清原撤走,明军探知,只会更快驰援赫图阿拉。”

  “皇上自有安排!”额亦都说着,“赫图阿拉以西各寨堡失陷,明军重夺界凡寨之后本就能肆无忌惮向赫图阿拉增兵。如今兵贵神速,扬古利必定已经遵令出发,我们再不走,恐怕会被广顺关出来的明军堵在辉发河口。要绕过辉发城去乌拉城,走柳河更容易。”

  “可恨!”诸英十分不甘心,“难道就这么舍弃赫图阿拉城?”

  “失了赫图阿拉城,将来还能夺回来!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额亦都苦劝,“大阿哥,快下令吧!”

  努尔哈赤有心历练诸英,那么尽管额亦都本身就是大将,也要尊重这新生大金国的“皇储”。

  诸英遥遥望了望南面,只能下令迅速整军启程。

  辛苦了几个月,好不容易重新打下来的哈达城和这个浑河谷一带又需要放弃,这回要放弃的还包括整个苏子河谷、原先建州女真的大本营一带。

  额亦都所料不差,广顺关那边探知扬古利弃守哈达城,已经在快速行动。

  “科尔沁已经乞和,去告诉布扬古,不必亲自护送部民西迁!如今建州女真要退走,那些建州逆民,他若愿意掳走一些,就快快派兵往东增援乌拉城,堵住他们!”

  有袁可立和熊廷弼在,辽东战局走向已经研究极多,几种可能走势都有预先研判。

  如果建州女真准备避大明锋芒,失地也要存人,下一道防线大致是什么位置,努尔哈赤所设想的,袁可立他们当然也能想到。

  

  山川形胜就在那里。补给线长短决定了大明兵锋的强弱,以大明边军战力,如果后勤无忧,此刻的建州女真就是打不过。

  那么这一带最为宽阔的辉发河谷,他们是守不住的;离大明边墙太近的苏子河谷,他们也是守不住的。

  所以各种战局走向要采取什么应对策略,也提前下了军令给各个方面的主将。

  现在开原一带的主将邀请叶赫部来一起“摘桃子”,他们则要迅速进入小清河谷去辉发城,在辉发河口和辉发城南面也布置防线,防备建州女真往这个方向退到北面。

  就算建州女真最终想往北,也要他们从更东面的海边绕过去。

  如果他们不准备往北,而是准备往南,那么整个辉发河谷这一条线的明军也能隐隐形成一道北面的包围圈。

  此刻,界凡寨和苏子河大捷的消息才刚刚传回北京城。

  王师已经兵逼赫图阿拉城下,胜利应该只是时间问题,无非能歼灭多少敌军、能不能擒杀努尔哈赤等虏酋。

  寒梅盛开,宫后苑有些草木已经开始抽芽。

  朱常洛穿过宫后苑来到了万岁山那边,站在圣庙面前手持新的望远镜,随后感慨不已:“不容易啊!”

  从前年这伽利略刚来时候粗大的原型,到后来开始想法子研制更合用的玻璃、借助更精确的数学计算和更精细的人工打磨,这手持式的望远镜经过了一年多才成功。

  现在伽利略在这里,开普勒也被他喊来了。

  他是去年底才到的,朱常洛从辽东回来之后还没顾得上接见他。

  “听说你在光学上的造诣,为这望远镜最终能调教好出了不少力。”

  “乐意为您效劳,伟大的皇帝陛下。”

  朱常洛笑着点了点头:“有了它,你们的研究会更顺利,朕的将士也添了件利器!刘若愚,把科尔沁和土默特献来的皮裘赐他们一人一件。大的观天望远镜速速打磨,不耽误他们的研究。另外,去枢密院那边告知田枢密,先抽调人手尽快磨制出一批这种手持望远镜出来,送到辽东。”

  “奴婢遵旨。”

  他的心情很好。

  在燧发枪还不能量产、望远镜这种侦查利器不便手持使用的情况下,明军已然能面对强敌获得大胜。

  接下来不仅大势有了,利器只会越来越多。

  “回乾清宫,召诸位博研院供奉都来。”他吩咐着,“承德府那边新勘煤矿,将来开采用得着一些利器。排水通风,人力实在难为。朕去年在辽东,观炉上烧水,有了一些想法,看供奉们能不能集思广益,创一利器!”

  在朱常洛的认知里,蒸汽机最早就是因为煤矿开采的应用而被不断改进的。

  经过数年,百家苑培育了一些对各种杂学有研究又年轻的人,博研院里搜罗着越来越多的供奉。

  望远镜初成,每一个看到的人都会有眼界大开之感。

  对大明的人来说,这东西有个十分朴实而且耳熟能详的名字:千里眼。

  那可是传说当中的仙佛神通!

  有了成果,再给他们新的课题。

  大明将士正在为大明征伐出更大的疆土,而大明的朝廷若是想要稳稳守住这偌大疆土,必须要想办法提高交通和通信效率。

  朱常洛当然希望在他有生之年,看到火车奔驰于大明。

  皇帝在为更遥远的将来做准备,朝鲜各道惊闻汉城兵变之后,则要对眼前的事情做出抉择。

  汉城的景福宫内,陶崇望已经被尊为上宾,以天使的身份和如今掌控了汉城的金景瑞及其他朝鲜臣子谈条件。

  现在他更有底气了,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们:“金将军明白了吗?你们若觉得大明这是要吞并朝鲜也不是不行,总之新王会姓朱。若是不愿,还可再斩了我。天恩浩荡,朝鲜百姓若得长治久安,不能再总是勋旧士林外戚纷争不绝了。你国弊病,翻翻华夏史册,哪一件不是曾有过的?学我大明又学不好,不如让大明来。”

  金景瑞等人沉默不语。

  “以后亲如一家。陛下视各族如同汉民,绝不像蒙古人那般将各族分数等。你们的子孙学问有成,将来也能到大明为官;你们如今立下功勋,也能在朝鲜以勋臣辅佐新王自治朝鲜。汉时朝鲜本为华夏实土,如今不过重回故土;既有藩国之名,亦有藩国之实,无非国主由陛下册立罢了。”

  他深深地看着金景瑞:“莫非金将军兵谏不是为了收复咸镜道,为了朝鲜百姓,而是想要这朝鲜王位?”

  陶崇望把大明的底线明白划了出来,现在金景瑞也要选择是不是做一个为了王位而兵变篡位的“乱臣贼子”。

  大明始终有讨伐理由,是正义之师。

  面前的明使很倨傲,很不在乎大明权贵的担忧,看上去很欠砍。

  但他毕竟是明使。

  他背后,是强大到让人感觉无力的大明,是那个十多年前帮朝鲜赶走了几乎灭了他们的倭贼的大明。

第357章 富贵险中求,功勋绝境生

  富贵险中求。

  如今,陶崇道在朝鲜大显“汉使”傲气,浙江绍兴府会稽县的陶堰陶氏族中,族老们共聚一堂,居首的却是年只四十八的陶望龄。

  “周望,路叔家书里所言该如何处置,还得你来拿个主意啊!”

  陶望龄字周望,万历十七年探花,他和董其昌、袁可立是同科。当时还在翰林院里时,陶望龄被推为诗文第一。

  泰昌五年时,他已被选为南京国子监祭酒。

  如今回到了家乡,是因为母亲病故。

  此刻的陶望龄神情憔悴,不断咳嗽。

  他的四弟陶奭龄虽只是举人,但如今主持着族学,学问上十分有建树,泰昌元年中了进士的刘宗周与他私交甚笃。

  眼见三哥身体越来越差,陶奭龄开口道:“五叔,我们陶氏东、南、西三房,这要怎么拿主意?路叔若于朝鲜建功,朝廷恩泽自然是东房来享,我们南房和西房如何肯厚颜乞恩?”

  他们之所以问陶望龄,是因为南房第一个进士、陶望龄兄弟的父亲陶承学去年刚刚去世。

  陶堰陶氏,据说是陶渊明的后裔陶岳于元末迁居至此,三代之后,陶堰陶氏分成了三房。到成化元年,东房率先出了陶堰陶氏第一个进士。嘉靖二十九年,南房也出了第一个进士陶承学。

  那一榜,就是大明科举第一榜,张居正、李春芳、王世贞、杨继盛、汪道昆……这些闪耀名字的后面,还有一个同科陶承学。

  官至南京礼部尚书时,那还是万历六年。

  而因为与张居正不合,陶承学万历九年辞官回了乡。

  他与张居正能有多少不合的地方?那时候他是南京礼部尚书,而张居正要开始推动对南直隶诸府的田土清丈……

  当时的陶堰陶氏已经是五代十一进士,举人、生员更多。

  现在陶氏的新秀,字路叔的陶崇道在出使朝鲜之前就寄回了家书。消息抵达,陶氏要做出重大选择。

  还没出过进士的西房不敢开口,眼睛都看着东房。

  东房那边,如今最年长的是陶大年。论辈分,他是陶崇道的四爷。

  “允淳在长沙任知府,允宜在南京任兵部右侍郎。”陶大年看着西房最年长的陶幼学,“晴宇公,路叔先是出使建州女真,再出使朝鲜。登科之后,功业都在辽东。如今左军左都督是周望同科,晴宇公更与靖夷侯有旧。今日不是论哪房该承恩荫去朝鲜的事,晴宇公,龙江公可有信来?”

  陶望龄兄弟的亲叔陶幼学,二甲进士出身,最终做到了浙江左布政使。

  前几年浙江官场大地震,若追溯源头,陶幼学才是为“浙党”在浙江这基本盘打下最初底蕴的那一批干将。

  陶大年说他和靖夷侯有旧,说的不是俞咨皋,而是俞大猷。

  陶幼学现在年已八十九,闻言摇着头:“我都是快入土的人了,哪还有什么旧情。龙江公再得起复,之前来信,你们不是都看过吗?”

  陶大年叹了一口气,听到陶望龄又咳嗽起来,忍不住说道:“周望,你还是要节哀保重身子才是。”

  前两年陶望龄的母亲、父亲先后离世,他确实悲伤过度伤了身体。

  陶大年紧皱眉头,想了想之后才说:“我就直言吧。龙江公此前就劝我们陶氏万勿违逆朝廷政令,这厉行优免还好说,只怕将来总归要降优免甚至除优免。陛下意思明白,得了功名,优待从职差里来,恐怕不会像以前那么养着在野士绅了。沈家在内,许多家已经在和宗明号、昌明号做生意。龙江公不畏物议,再度出山做那南京总参谋,此番虽是入京请罪,只怕是体察了圣意,另有重用。”

  顿了顿之后才继续:“前几日,我已经遣人去沈家问过。意思是,沈家有意去一房人到朝鲜!要去朝鲜,总要有资财。另外,族中学田、良田、山林湖泊……这总是要议一议的。我的意思是,也不拘什么东房、南房、西房了。朝鲜何等地方?即便是族中秀才、举子,到了朝鲜又岂会不得重用?”

  说罢看着陶望龄:“周望,你守制已将满期。以翰林院出身、南京国子监祭酒品级,只要龙江公肯在御前美言一二,再得袁都督举荐,到得朝鲜便是柱国重臣。陛下若有心纳朝鲜为实土,必重文教!”

  “……我实在……”

  “周望!你父母高寿善终,何必如此悲痛?”陶大年有些不满地呵斥了一句,“路叔说陛下有旨,如若功成定不失勋爵之赏!东房肯定要去些人襄助他,但那只能是些义男义女,佃仆雇工。允淳允宜如今是在职命官,他们又都是路叔的亲叔伯,不便同请赴朝为官。路叔毕竟是后进,要有长辈相助。看来看去,族中以你最为合适。”

  陶幼学叹了口气,拍了拍陶望龄的肩膀:“大年叔说得没错。周望,兄长和嫂嫂寿终正寝,你要振作起来。”

  “此为千载良机!”陶大年再次说道,“允宜捐修念斋书院,我们陶氏在绍兴府经营数代,还能举荐不少人去做幕僚、师爷。到了朝鲜,自然是要与当地名门结亲,提携寒门大才。我的意思,为免将来田赋丁银过重,商量一下,哪些田地可以发卖一下,或者干脆赐给义女。但青壮男丁、妙龄少女,各房和各家一男一女佃仆雇工,都要择一些出来。发卖所得,都充为新立的北房资财。”

  “……北房?”

  “不错!到了朝鲜,就别再分什么三房,都是北房!到了那边再如何开枝散叶,就是北房重任了。周望,这北房还要你担着,路叔毕竟初入官场!”

  在陶堰陶氏的族会里,朝鲜已经是大明囊中之物,是陶氏开枝散叶、再壮家业的宝地。

  而陶氏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关系也有很硬的关系。

  这就是大族能掌握的先机。只要他们聪明、善于顺从并利用大势、能够有更长远的目光,那么就愿意舍弃一些眼前的短期利益,投资一个更璀璨的未来。

  北京城的养心殿里,看了沈一贯呈上来的奏本,朱常洛抬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陛下见笑了。朝鲜自立多年,若想潞王就藩之后立时就能掌稳朝鲜国政,非如此不可,总要有一批可用之臣。”

  沈一贯表现得很恭顺,并且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尴尬。

  他不只一次给皇帝名单了,但之前的许多回都是要卖别人、保别人,而这次是要收获了。

  朱常洛说着:“你举荐的人,朕倒是信得过他们的能耐。只不过,朕是想要朝鲜心向王化,不是想让朝鲜换一批世家大族,你明白与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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