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实则没有什么百业,只有两类人。
一类通过生产创造财富,他们便是如同畜力一般的人力;一类基于祖上恩荫或读书、立功、幸进等各种渠道成为人上人,他们是老爷。
朱常洛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老爷。
大明的体制社会问题千千万,最终都指向官绅权贵的特权,然后官绅权贵的特权又指向天子的特权。
他也有私心,所以他不会去彻底改变什么,并且安慰自己这是时代的局限性,步子大了会扯到蛋。安慰自己,他将带来的贡献大于他所得到的享受,因此只规范一下皇家和宗室、勋戚的制度,并且让他们也能为国家带来贡献,然后便只剑指官绅。
这第一剑是厉行优免,那是表明态度;第二剑是提高官吏待遇并且严格官员监察及士绅学籍监察,这是工具。
但还远远不够。
和田乐面对面,朱常洛先给出的是第三剑:“就从九边和辽宁省、承德府开始,先全面统一民籍、行募兵制、建立应兵役和退兵役的制度。役非无偿,除了军饷和将来退役转业为治安司警员外,考虑官衙里诸多差役的出路。家中有男丁应役的,义务应役及志愿从军过程里都有一些优免规定,用这种方式保证军力。”
田乐表情极为凝重:“军费开支且不论,军丁受将领役使和家兵问题也好说,但统一民籍……虽然是在九边,诸多义男义女、雇工、官蓄奴婢、佃仆、豪奴,怎么做?从军优免,施政院怎么管?税赋科则怎么定?”
“厉行优免后,豪奴情况仍旧严重?”朱常洛问道。
“臣掌枢密院,不敢妄言。”田乐直说,“文臣、勋戚那边且不说,武将家中、族中,豪奴仍旧不算少。”
官绅优免自然不能把武官排除在外,只不过与文臣相比,从武这条路少了一个庞大的士绅群体。
而君臣口中的豪奴,那就涉及到大明实质上的奴仆制度了。
官方层面,实质的奴隶也存在,那就是战俘、罪犯家眷,属于国家直接剥夺了良民身份。类似这样的奴隶,宗室、勋戚、官员也有相应的蓄奴许可,但数目上会做象征性的规定:英宗年间改过一回,增加了恩典,允许四品以上蓄奴婢十六人,五六品十二人,七品以下递减两人。
而“庶民之家当自服勤劳力作,故不准存养奴婢”,违令“杖一百,即放从良”。
官方似乎一直致力于禁止民间自发的良人奴仆化,但民间自有对策。
首先是买卖,“皆不书为奴为婢,而曰义男义女”。卖身契卖成了义男义女身份,实则是奴婢。例从主姓,成年后还可能给予田土婚配,成为世仆。
对此,朝廷的对策就是绝不承认义男义女的奴婢身份,在法律上把他们看做是主家的子孙,纳入户籍丁口。
然后是雇佣。离朱常洛最近的是万历十五年,朝廷有了一个新体例:官民之家但凡请人,要立有文券、议定雇佣年限。
除了官方允许的官员权贵蓄奴,朝廷其实一致致力于在法律层面保留其他实际奴婢的良人身份。
但由于官绅特权的存在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实际又会出现自己完全没有了田产、佃租权贵官绅田土的佃仆,还有与权贵官绅合作、主动投献以规避赋税的豪奴。
这些豪奴的特点是仍然拥有较多的资产,他们只是向名义上拥有了自己土地或店产的主家交“佃租”,但实则自负盈亏,往往充当着主家的“高管”角色。
与佃仆、雇工不同的是,豪奴家仍旧是良人身份,可以读书、应试、做官,大多数豪奴自己还另有佃仆或雇工性质的奴婢。
发展至今,权贵官绅也懂得不激化矛盾。放出别居、安排婚配、拨给土地房屋安排其耕种或提供其他生产资料让他们劳作,如果忽略他们要遵从主家命令的奴仆事实,日常生活当中其实与普通百姓家没有太大区别。
无非是纳税、服役的对象从官府改为主家。
现在朱常洛提到要从九边开始做统一民籍的工作,这意味着是比寻常清丈田土、清查人丁更系统的工作,要真正深入到能见到的每一个活人,把手插到权贵官绅家中、族中。
此前厉行优免,最终效果其实相当于官绅人家“自行申报”,顶多触及了一些资产和应税规模比较大的“豪奴”。
因为再深入下去,就是那些自愿为奴仆的真正底层人家,是更加广泛而深入的社会问题。
“正好承德府、辽宁省和新边田地多,九边都由枢密院在管,做好安置。”朱常洛很坚决,“边将若是舍不得军籍兵仆和屯田、粮饷的好处,大战叙功正愁难赏。”
他看着田乐说道:“要动文臣士绅时,绝不可能又单独优待武官。先把边军彻底整顿好了,辽宁省外诸省治安司虽然现在还不会设,但枢密院之内可以先单列一个系统出来分流好。九边不好好梳理一番,和鞑靼、女真以新的思路往来也是空话。边军走私,卡要掳掠,杀良冒功,这些事你最清楚。”
田乐知道皇帝的思路:先从武官系统打样,既能把刀磨得更锋利一些,又会让文臣士绅将来不能以此为借口。
他凝重地点了点头:“那臣要先与院内好好商议方略。另外,施政院那边也需要说好。整饬九边,定会占不少新边田土。”
“生产建设兵团。”朱常洛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屯田不再分散到一些屯卫来管,把屯田监管权从官府手里拿回来。逐步转移权属,诸省屯田渐渐用来安置地方各色小民、佃仆,枢密院通过生产建设兵团在边陲直接管理屯田和其余军产,效仿驿站体系。”
田乐听着这概念琢磨了一下,随后问了一句:“诸省屯田都渐渐发卖?”
“放到朕要动文臣和士绅之时。”朱常洛说道,“办法有许多,到时候想买田的人家首先必须要有男丁志愿从军,可把优免折算成买田款,让他们不致于拿不出银子,全让士绅富户拿去。士绅富户想买,出丁从军一样必须是硬规定,不允许雇人替代,这同样要与统一民籍、清查户丁一起办。”
田乐的担子很重。
携大胜之威,第一个大动作是继续整军,而这次要触及全部武将的利益。
他自然得提出这其中的问题。
朱常洛也早就考虑过:“军费开支,军方财计大权在枢密院手上。从军队入手,将卒待遇自然是枢密院来负责。朕的意思是,武将家仆,全面兵役化,可专设一部来管,分五府、各镇省军区、各营三级。武将家仆,在外的就是兵役,给军饷;实在是家中近仆的,允雇银补贴,限好数目、额度。此外,军医院、军校、宅院,都要规划好。总之,富贵待遇无忧,但不能是私支私享。”
“……将来中枢和地方官衙也如此?”
“当然。食宿、出行、公差、医养……公务开支体系朕都会责成建立起来。富贵由朝廷供应,还想更进一步的就自己出钱。如果个人做官的开支负担已经小到极点了,俸禄就应该是足够。还贪得无厌,查起来要简单得多。总之,出仕为官自有拘束,人人都只是国家这个大机器里的一个零件。”
其中的问题当然还会很多,但对田乐来说,这至少意味着朝廷将提供给官员们尽可能多的待遇,让他们至少在做官的本职工作上不需要私人掏钱,此外还有厚禄。
唯一的问题就是钱从哪里来。枢密院也好,其他各衙都好,从中枢到地方,都需要远比之前庞大的财政开支。
结果不言而喻:废除官绅优免,大改赋税。
朝廷收得上来钱,才有足够多的钱满足这样的公务开支,从源头掌控住这些花费。
“……臣明白了。”田乐深吸一口气,“那臣就从枢密院开始,先试行此策。只是陛下,枢密院要这么多军费,恐怕户部和鉴察院意见都会极大。”
在废除官绅优免、建立稳定而庞大的税收来源的时候,军改只花钱,文臣那边意见极大当然就是根本没那么多钱来花。
对此,朱常洛的办法当然是简单而粗暴的。
“麦田卖地,卖边贸牌照。承德府,新三边,辽宁省,除了划拨给枢密院东北建设兵团的部分,都能用来发卖,辅助实边。所得银两,自可支应一时。”他淡定地说道,“况且平定建州、朝鲜之后,有俘获;之前剿灭察哈尔岭南四部,也有俘获。能卖的东西多了,包括承德府的矿产开采权、山林的柴薪砍伐权,宗明号昌明号都会有兴趣。”
他看着田乐说道:“九边和承德府、辽宁省要打的样,绝不止那么简单。朕的长期目标是,国土底权悉数国有,非朕所有;使用经营,都可短租或长期买断,所得入统一国库;宗室勋戚,包括天家在内,予以一次性买断一些使用经营权后,只有定额俸禄或内贡,其余便自行经营得利,仍需缴税;包括禁宫奴婢在内,都是雇工良人。”
田乐心中剧震,看着皇帝不能言语。
朱常洛叹了一口气:“朕要天下人都心服口服,朕自然要做出表率。私心嘛,朕也有,尽量做到这一步吧。民脂民膏,最终总不能都是朕和文武百官来享受,定要参悟更多治国平天下的道理,纵然不能使天下大同,也要让黎民百姓有个小康日子,子孙后代循着百业都有上进发达的希望。到那一天,盼诸多恩典不是因天子喜好而赏赐,而是因于国有功业得考成升迁。”
看着田乐,他认真说道:“道阻且长,现在有了快刀,面前却是乱麻。从衍圣公开始是个好法子,天下除天家之外,衍圣公家自然就是集百弊于一身的典型。朕会亲自动他,天下自有争论;朕再亲做表率,改革贡纳金花银皇庄皇店等诸多制度,天下官绅方能无话可说。这一局,朕与衍圣公火并。天家无损伤,官绅岂无怨怼?”
听皇帝说天家也是集百弊于一身,田乐还能说什么?
他知道了皇帝是认真的,极度认真,甚至准备好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从今往后,天下“孝敬”君父似乎不再会是理所当然,这是此前敢想象的深度吗?
田乐惟有真心实意地下拜,道出一声:“陛下圣君临世,苍生之幸,大明之幸!”
“圣君啊……”朱常洛只是自嘲地摇了摇头。
圣君,仍旧是君。
提这个字,他不配,毕竟他仍有想享受的私心。
无非想享受得安心一些罢了。
第353章 大族在行动
正月初春,大明凉热交加。
凉的是气氛:官吏大考、京察、学籍监察,由于省府县首官即将全面由都察院官员出任这个风向而开始疯狂行动找茬的都察院御史们,还有去年大战之中那些愚蠢而躁动的士绅们。
大明大胜、皇帝威望如日中天的当下,朝野率先感受到的是他的目光重新投回内政的冷漠和决意。
热的是希望:即将大大改变的官制会带来无穷机会,新拓疆土正由施政院和枢密院、宗人府一同研究何处布防、何处为迁边宗室赐田并交宗明号打理、何处可向民间发卖。
都说北面边陲贫瘠、苦寒,但那毕竟是凭空多出来的千里山田河湖。
《学用》朝报的下一期将十分关键,听说会刊告如何竞买承德府、辽宁省新拓之地甚至宣府镇开平军民府一带、辽西镇大宁临潢一带和辽东镇通辽、扶州、辽源军民府等许多田土的章程。
与此同时展开的则是鼓励迁徙实边的政策:迁边百姓所买、所佃田土免赋税五年,更能以出丁应诸边筑城筑堡及修路、建桥等许多工役折为买田银。
新任承德府知府舒柏卿已经启程赴任,但他先呆在通州。
因为准备建于哈喇河套一带滦河东面的承德府城还根本不存在,舒柏卿底下还没多少百姓。
通州是个好地方,南来北往,不知多少人在这里汇聚,财货都多。
他有很多资源,也有不小的权力。
穿着朱红官袍,他在通州码头旁的一座客栈前支了摊位,旁边是他亲笔写的告示。
当然,舒柏卿本人不坐摊,坐摊的是他的师爷。
“蒙陛下恩准,进贤院首肯,承德府新设,府台可举贤才,如今府衙及各县州衙门尚有官缺如下……”
舒柏卿的权力就是直接面试一些八九品的小官。
从太学大学苑和百家苑的学子离,其实已经任用了一批承德府的新任低品官员。
但他们的社会阅历还不够,舒柏卿需要从那些年纪比较大的秀才、举人当中再寻找一些。
现在舒柏卿坐在客栈里面的雅间里看着信。
当然有很多同僚来信推荐一些人。有官缺,哪里会少人想做?
在通州这里大张旗鼓地宣扬,无非让朝野都知道承德府干劲十足,效率很高,并且借通州宝地与那些有意去承德府发展的官绅之家甚至百姓联络一二。
等他到了承德府,要带着许多人、带着许多财货去。
去了第一件事就是先修筑承德府城,同时要组织人手清丈田土,为发卖田面权等诸多事做好准备,建立属于承德府的黄册、鱼鳞图册。
消息不胫而走,辽西走廊一带的许多百姓、商人、富户,他们是最有意愿的,毕竟附近很熟悉。
同样还沿着运河往南,山东、北直隶和河南省诸府同样十分热切,他们正在往这边赶。
“府台,曲阜孔家求见……”
听到管家通告,舒柏卿愕然抬头:“曲阜孔家?”
“正是。”管家古怪地说着,“说是山东原是马政大省,朝廷垦边、教化夷民,衍圣公一脉也责无旁贷,人手资财,山东都不缺……”
舒柏卿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大买卖啊,那要见一见,请进来吧。”
说得很光明正大,但确实是响应朝廷号召。
见到人之后,舒柏卿听到他们自报名号,看着的是其中那个中年人:“原来是秦掌柜,大名如雷贯耳啊!”
秦永泰心里一紧,弯腰低头:“小人贱名有辱府台清听,世子……”
衍圣公孔尚贤的两个亲儿子都死得早,没有留下后代,如今是从族弟那里过继了一个儿子过来。
这孔胤植刚刚虚岁十八,虽然有了个衍圣公世子名分,但舒柏卿反而先对秦永泰说话,似乎对孔胤植显得不够尊重。
“世子是出门历练吧?”舒柏卿却只笑了笑,请他们坐下之后才对秦永泰说,“秦掌柜不必自谦。我进京做鉴察院台阁佥书后,倒是听闻了不少旧事。衍圣公遣秦掌柜陪伴世子前来,有什么指教不妨直言。”
“岂敢……”秦永泰这下更加确定了,这承德知府知道当年他们试图抬高京城粮价的事,“衍圣公爷只吩咐小人来听府台调遣。承德府新设,要人要粮,要砖要木,衍圣公府本支旁支并山东各府皆愿襄助。”
“粮有昌明粮行。”舒柏卿先说了这个,“营造所需,这回却是工部遣侍郎专门巡督新边筑城堡。我这里愁的正是人和钱,大工和垦田所需人力极多,但依旨意,优先附籍承德府之百姓,汉夷不论。要附籍承德府,又要有些田产店产,或者是以雇工身份有个迁籍的主家。”
“……附籍?”秦永泰有些意外地问,“朝廷的意思,是先募流民?”
所谓附籍,是因为灾荒或各种人为因素失去了田地和宅产流落他乡,又因为官府管理的需要必须拥有户籍而产生的处理办法。一般而言,就是流民就近编入到当地。不论是先佃租官田还是去大户家里成为雇工“奴仆”甚至义男义女,总归要有个身份。
所以舒柏卿又说道:“既有新田地,安排一些安置流民自然是上上选。倒也不拘于此,雇工、义男义女也行。”舒柏卿看着他,“曲阜孔氏本支旁支,这样的人不少吧?造好册落了籍,大工之时,府衙自会组织人手应募。”
“原来如此……”秦永泰点了点头,又问道,“适才府台还说,还愁钱?”
“不错。”舒柏卿叹道,“朝廷恩免承德府赋税五年,但所拨银两都是城防、水利路桥大工之银和官吏俸禄。然则百废待兴,用钱之处何止于此?因此陛下给了恩典,待下了旨意划定可发卖之田面权及其他矿权、山权、湖权之后,府衙主持承德府境内诸权竞买,所得五成解送国库,五成用于地方。”
他顿了顿之后看着秦永泰:“若想竞买,同样要落籍承德府,并视户口人丁多少有限额。秦掌柜,明白了吗?”
“……小人明白了。”秦永泰说罢看了孔胤植一眼,又从袖子里掏出了两锭银子出来,堆着笑脸搁到舒柏卿面前的桌子上,“小小心意,实不足为敬。府台放心,小人速速请衍圣公爷做主,看看山东各家本支旁支有多少人能落籍承德。到时若大工人手不足,也请抚台吩咐。别的不敢说,小人在临清就不知能拉来多少力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