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283节

  舒柏卿看着这两锭银子,看了一会之后就欣然笑道:“好!曲阜孔氏竞买承德府民田保证金白银五十两,本府先记在账上!”

  说罢站了起来作了个揖:“静候佳音!”

  秦永泰愕然听着舒柏卿的说辞,见他有送客之意也只能先行告辞。

  当然,先由孔胤植与舒柏卿说了两句前辈和后学末进之间的客套话。

  舒柏卿笑着看他们离开,随后想了想,提笔给沈鲤先写封信。

  山东孔家的情况,他是清楚的。

  厉行优免之后,孔尚贤不愿做出头鸟,该执行的当然是带头执行了。

  这意味着整个孔氏的本支旁支还有许多与他们有关联的本地姻亲、投献豪奴及富商大户都“申报”出来了许多隐田隐丁。

  兼并多年,除了朝廷恩典赐予衍圣公的山东孔庙祭田是确定不交税的,孔氏这个大利益集团名下田土到底有多少万顷?不知道。

  但过去,大量的隐田隐丁都不交赋税。厉行优免之后,不论是分摊到那些丁口之上的地方科则,还是巨大田土面积扣除优免额度之后要上交的田赋,对孔氏来说都是巨大负担。

  现在他们这么积极,无非是因为新边免税五年,他们可以把大量不能解除附庸关系的雇工、义男义女安置过去,节省大量的赋税,又能缓和他们内部的人地矛盾。

  看来孔尚贤已经察觉到危险了,想用响应朝廷号召一举多得。

  但是,如果孔氏名下一口气迁出以万为单位的人丁,山东地方能答应吗?

  不用想,他们迁出去的必定都是没有功名在身的,剩下的大多都能优免。再加上人口陡然少一截,被波及最严重的府县恐怕地方赋税和存留都会锐减。

  舒柏卿觉得,恐怕会有好戏看。

  那些他不管,现在他只有一个身份。

  承德府的府尊老爷!

第354章 孔尚贤的“被迫害妄想症”?

  孔氏是一个缩影。

  在江南,王德完终于可以放开手脚。京察、学籍监察、泰昌九年地方官大考,这些就是他的抓手。

  办了案出来,最终都会深入到一个问题:仍旧尽可能偷逃赋税。

  再怎么厉行优免都不可能彻底,地方官吏与地方大族之间总有“礼尚往来”,何况现在不少地方大族都有人做了里正,再加上一层官官相护。

  而朝廷允许地方存留更多用于公办,大家都默契地做好“财报”工作。

  仅就账面而言,如今大明的赋税收入相较于九年前当然是大大改善了,但也渐渐到了一个新的“稳定期”。

  这个时候,朝廷打了大胜仗,边军和京营、勇卫营和天枢营的悍勇都传遍各省,朝廷以选任新边官吏和已经很明显的地方衙署改制的名义开始大考察,有识之士都知道真正的锋芒指向优免,指向赋税。

  游离于黄册之外的那大明数千万人口才是最恐怖的问题。

  迁民实边,恐怕就是朝廷给的机会。

  实际掌握的田土还有那么多,族中人丁减少了,应税田亩就变得更多。迁民实边需要先去落籍地买田买产,对那些感到巨大危机的大族来说,恐怕最好的法子就是先卖一些当地的田,再以这些银子去新边买田。

  那边免税五年,这边却是要面临可能更严苛的厉行优免督巡,这不是一道数学题,是一道政治题。

  “照他那么说,朝廷是不给活路了!”

  在“父亲”面前,孔胤植再不装作那么文质彬彬:“非要落籍才能买,谁肯在那里安家?族中人丁更少,扣掉优免,要交的赋税就更多。哪有把田卖了的道理?那不是败家吗?”

  “这就是活路!”孔尚贤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我六十六了!让你跟着去听听,你回来就只懂得这么说?”

  “……朝廷为何要如此苛待我们衍圣公府?”

  “糊涂!”孔尚贤紧紧握着拳,“你以为陛下只是针对衍圣公府?陛下是要天下官绅都上体圣意!迁民实边,何等之难。若非走投无路,谁愿去?让新边稳如泰山,得用多少银子才办得到?陛下要做爱民仁君,钱从哪里来?能搜刮小民吗?”

  “……难道陛下不怕民怨沸腾?”

  “怕什么?是京营怕,还是边军怕?”孔尚贤拍了拍桌子,“是我们怕才对!何况天恩浩荡,新边恩免五年赋税!你断不能琢磨这些事了,到了太学也只是多听少说!”

  孔胤植从山东来这里,是来进学的。

  现在孔尚贤听完秦永泰的说法之后就说道:“舒柏卿毕竟是对你透了些底,有些章程现在都还没颁告天下。但不枉我呆在京城这么多年,猜测得没错。你这就带我书信回山东,让他们选好人。那些下等田,该卖的卖一些,族中雇工也一样。大体就照这么去做,把账算清楚,不亏就是赚!”

  “……是。”

  “还有,让弘复和贞教务必先请辞,我会在信中明说。”孔尚贤又说道,“一定要先这么做!若孔氏都这么做了还不行,我只能自缢于孔庙!”

  “公爷!”秦永泰大惊,“何至于此!”

  孔胤植更是面无人色。

  “何至于此?”孔尚贤惨笑一声,“嘉靖年间大礼议,议着议着就议到了夫子祭典。后来,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变成了至圣先师,祭孔典仪大改,各地文庙的先祖塑像改成神主!曲阜知县,嘉靖四十五年从世职改为考选,我还上过奏疏自请裁撤世职知县。万历元年虽蒙皇恩改了回去,但你们以为衍圣公府就真动不得吗?”

  孔尚贤的一生都在孔府经历着巨大变革的背景里度过。

  他出生后,每次祭祖之时族老们都会对着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的牌位痛哭,诉说着对祭典降格的不满,对除了北京孔庙外各地文庙夫子塑像被移除的不满。

  由此他知道了张璁这个孔氏的世仇。

  而曲阜知县一直就是孔氏的世袭职位,当时高拱在阁,赵可怀奏请曲阜世职知县只支俸给,以免百姓“怨深祸作,多受惨毒”,说得多么刻薄?

  那时孔尚贤已经承袭了衍圣公的爵位,慌忙奏请让曲阜知县辞职,这才换得朝廷不予深究。

  那时的朝廷文臣,包括万历年间的朝臣们,还是注重孔家脸面的。

  但现在那个皇位上的皇帝,和此前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一样。

  那个舒柏卿,见到秦永泰之后说什么“大名如雷贯耳”,他到底在暗示什么?

  孔尚贤怕,所以他叮嘱现在担任着济州知州的孔弘复和曲阜知县孔贞教赶紧先辞官再说。

  这还没完,他又叮嘱着:“再让族老……把家庙里的神主换了吧……”

  秦永泰为难得不行:“公爷……恐怕难办……”

  “另置一处祭拜即可!”孔尚贤额头青筋明显,“我何尝不知道难办?我常年在京,每次朝会都去。你跟他们说,我不知多少次被陛下的眼神盯得如芒在背!孔氏绝不予朝廷半分罪由,才是存续之道!仍用蒙元册封王号,若有心人呈奏上去,那就是大逆不道之罪!”

  孔胤植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父亲的恐惧。

  

  虽然这爹不是亲的,但现在就是他爹,是要把衍圣公爵位传给他的人。

  他觉得父亲是不是想得过于夸大了。

  但孔尚贤是圆滑的,也是阅历丰富的。这九年他都能顺利过来,不就因为他每每做表率吗?

  以前是皇帝提醒他做表率,现在是他主动做表率。

  没办法,那家伙每次看他都像看肥猪啊——至少孔尚贤这么觉得。

  再三叮嘱秦永泰,写好了信交给他之后,孔尚贤才继续教儿子。

  “为父早年间就已经声名在外,说了以明明道为宗研思儒学,却不好再改研其他了。”他语重心长地看着儿子,“你要谨记,衍圣公一脉能长存于世、恩荣不绝,除了先祖遗泽,更重要的是识时务、顺势而为!现在的势,是新学!你到了太学里,要想办法考入百家苑。你还年轻,最适宜顺从陛下那格物致知论,从此处重聚士林众望,明白吗?”

  孔胤植不明白。

  “……慢慢来。记住,多听,少说!”

  不得不说,孔尚贤这并非“被迫害妄想症”。

  他呆在京城虽然一直心惊胆颤,但也并非没有用处。

  现在他的应对,确实是极度伏低,屁股撅得极高以示乖乖,但盼皇帝看在孔氏代表的意义的份上别把事情做绝。

  但这也是底线了。正如他所说,如果皇帝一定要对孔氏大动干戈,那么他孔尚贤无力抵抗之下,除了自缢于孔庙之外又能做什么呢?

  难道不畏士林震动吗?

第355章 众叛亲离

  水之北称阳,汉江北面的汉阳如今已被定名为汉城两百余年。

  李成桂开创朝鲜李氏王朝后,认为开城王气已经十分薄弱,于是另择宝地营建王都。山水襟带的汉阳被选中,至今已经是第十六个王在这里。

  其中包括两个在王位上被夺了大权最后废黜的人。端宗还好,被夺位之后最终得了个庙号;燕山君则死后无庙号、谥号、陵号。

  如今光海君李晖的处境则更为艰难。

  使臣从北面来,正是陶崇道。

  这活很危险,十分危险。

  此刻李晖的表情和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但陶崇道代表的是大明,所以他必须挺直腰杆。

  得拼一把了。

  “大胆!你敢再说一遍?”李晖的语气森寒,表情狰狞。

  陶崇道站在他面前不远的殿中,旁边是此时位列朝鲜朝堂的诸多大臣。

  望了他们一眼之后,陶崇道才淡淡说道:“本使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圣旨明白:惊闻朝鲜光海君弑父篡位,以致国内义军四起,民不聊生。朝鲜先失国土,光海君不思驱除外敌,反与之媾和,反叛大明,恩将仇报。此不忠不孝之人,朝鲜有识之士当擒之绑缚帝都。朝鲜李氏纲常败坏,民心尽失;为免宗藩反目成仇,圣意允从昔年朝鲜内附之请,将另行册立朝鲜国主!”

  他迎着李晖噬人一般的眼神,硬着头皮说道:“我为大明钦使,无非一死而已,你尽可一逞快意斩我于当场。但天兵将至,枢密院副枢密使邢阶亲率大军!诸位仍旧执意拥立此人,难道不畏天威吗?”

  “拉下去!拉下去斩了!”李晖顿时咆哮起来,“辱我太甚!辱我太甚!”

  外面顿时涌入他的禁卫来,陶崇道虽然怕得不行,但没办法。

  这是他自己选的。旨意到了辽东,必须要有分量足够的人去朝鲜,因为沿途就能把大明的意志先散出去。

  对朝廷来说,如果朝鲜国主当真一怒之下斩了明史,那就多了一桩罪责;对勇于担任这个使节的人,当然也允诺了足够丰厚的奖励:平定朝鲜之叛后,封为朝鲜伯爵,作为朝鲜重臣。

  所以陶崇道来了,而他的一线生机自然就在此刻的朝鲜朝堂上。

  他看了看武臣那边的一人,希望袁可立从麻贵嘴里听到的话是对的。

  “殿下!不可!”李晖的头号重臣,如今朝鲜的领议政郑仁弘连忙上前阻止,“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上国震怒,想来那努尔哈赤所言有虚,殿下也是受了那奸贼蒙蔽,这才信以为当真是上国驱策其夺了咸镜道。如今那奸贼自己建国称帝,其中必定有天大误会!”

  李晖死死地盯着他,而郑仁弘急迫地对他眨着眼,满脸请求。

  “能有什么误会!”李晖咆哮着,“孤没有弑父,更没有篡位!孤做王世子多年,大明为何不允册立!孤自入京面圣,皇帝旨意无有不顺从!若念及朝鲜民生多艰,为何停了赈济,为何不予孤册立旨意!”

  陶崇道被人控制着双臂,虽然被压得弯下了腰,但还是抬头冷笑道:“你非嫡非长,大明如何能乱了法统纲常?大明援朝逐倭,助你李氏光复山河,赈济不绝多年。朝贡往来,朝鲜得大于失。大明不欠朝鲜分毫,反而恩重如山!你固有功劳,然则既然名不正言不顺,若真念及朝鲜黎庶之苦,定要为王?如今既不肯为朝鲜之臣,更要做朝鲜判臣,足见你权欲熏心,与那努尔哈赤正是狼狈一对!”

  “拉出去,拉出去斩了!”李晖愤怒地盯着郑仁弘,“谁也不许劝阻,不然便是叛国之贼!大明是决心吞并朝鲜,你们难道看不出来?”

  “殿下息怒,万万不可啊!”郑仁弘跪了下来,“叛军仍未剿灭,若是上国天兵讨伐,如何御敌?还是该上表辩白,这都是那努尔哈赤搬弄是非,殿下误信贼子所言。所幸朝鲜尚未侵犯上国疆界分毫,如何才能息上国之怒,还请先礼待天使,好生商谈!”

  李晖的面前,朝鲜群臣一时神色各异,大多数人纷纷跪了下来求情。

  他们各有各的想法,但不论是真正忠心于李晖的,还是之前屈从于形势的,其实都绕不开一个十分简单的问题:如果大明真的打来了,打得赢吗?

  打不了一点。

  陶崇道已经明说了,大明既定率军讨平朝鲜的,正是当时督帅各路大军援朝逐倭的邢阶。

  因为感念他的恩德,李晖他爹为邢阶立的生祠还在釜山呢。

  邢阶有多熟悉朝鲜?不说当年入朝作战时的经过,哪怕是战后,“选将帅,练精兵,守冲要,修险障,建城池,造器械,访异才,修内治”,当时都是邢阶等大明边臣帮着朝鲜重新规划的。

  大明官军和文武大臣彻底离开朝鲜还只有十年多一点,如今大明先包围鞑靼汗庭、逼得他们汗主乞降;咸镜道的建州精兵在过年后也突然不再帮着朝鲜平叛了,而是缩回咸镜道边堡内固守,可见大明对建州女真的攻势也凶猛无比,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紧急分兵回援了。

  事实上,自从大明在辽东的大捷消息传来之后,朝鲜上下就已经进退两难,为此争论了很久。

  劝和的声音早就甚嚣尘上,只不过李晖心里的怨念太深,十分固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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