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里的山脊之上,又有一个天然形成却酷似人工的石门,因此有了个南天门的雅号。之所以是南天门,因为这灶突山到了春夏之际,山上往往云雾缭绕,宛如仙境。
但那个位置确实十分重要,北面是苏子河谷,南面是鸦鹘关通往赫图阿拉的小道。
刘綎不禁赞道:“不愧是天枢营,我居然没得到回报,说西面南面山上过去了人。”
俞咨皋笑着谦虚:“刘侯既然已经攻到了这里,留心更多的自然是东边。”
“……也不怪,京营的好手不知去了你那里多少!”刘綎也是在京营呆过的,随后骂骂咧咧,“折了四百六十七个兄弟?狗日的!”
也不知道是在骂谁。
俞咨皋神情微黯,随后说道:“因此更不能坐视建州贼子远遁。不论是为兄弟们报仇,还是为了朝廷大计,还请刘侯速做安排。天枢营不得已而守城,但突袭才是天枢营最擅长的。”
在叶赫部周围转了一大圈回来,天枢营虽然也折损了一些人手,但更多的是受了伤。而哈达城一战之中,一千二可战之兵只剩下不到九百人,其中还有小半伤残再不能战,俞咨皋已经憋了许久的怒火。
刘綎站了起来,盘算了一下:“从这里去赫图阿拉,还有七十里地,沿途还有六处寨堡,你们还剩七日军粮……”
他看着俞咨皋:“我们要是一日下一堡,只怕努尔哈赤那厮就提前准备跑了,你们两千人怎么做?”
“因此兵贵神速。”俞咨皋摇着头,“努尔哈赤那贼子既然建国称帝,他那所谓都城若是守都不守,还有什么威望可言?刘侯这边要是下定了决心,我今夜就赶到灶突山,明日先攻下二道堡。十里之遥,建州女真能坐视鸦鹘关一线守军被断了粮道吗?只要天枢营再击溃援军,鸦鹘关那边就全速进军,先剿灭沿线建州孤军。”
“七天时间,刘侯在苏子河谷势如破竹,建州贼子必定要撤军回援赫图阿拉。只要两路大军分别到了赫图阿拉西面和西南,我们天枢营得了补给,那就马不停蹄,再去赫图阿拉东面河谷。天枢营上下,日行数十里拔营破寨不在话下,努尔哈赤想跑,只有拔堡沟一带。那里交给我们天枢营就是!”
刘綎看了看他和他身后的张神武和王名世,没想多久就说道:“好!看来袁都督早就提防建州贼子效仿鞑子避而远遁。既然如此,趁他们还想重夺萨尔浒断我们后路,再来一次直奔老巢,看谁先退兵回援!俞提督,你放心去就是,我这边今夜就先下一堡!”
俞咨皋重重抱拳:“好!刘侯,我们赫图阿拉城中再会!”
刘綎送走了他,知道袁可立让他亲自来一趟,是坚定自己的信心。
毕竟自从建州女真夺回了界凡寨之后,又因为大雪封山,进入苏子河的明军上一次得到补给还是过年前。
这边的明军所剩粮食大约也只能支撑不到二十天了。
一旦再次展开作战,更不能节省粮食,得让将士吃得更多。
还有拉长了补给线的更大风险。
这苏子河谷并不宽阔,是建州女真最重点布防的一条捷径。他们离得更近,补给轻松,寨堡里都不会屯太多粮食,没什么以战养战的余地。
现在袁可立既然让俞咨皋亲自走一趟,那就是告诉他不必担心粮道安全。
看来是萨尔浒那边建州女真初战不利又犹豫不决的情形让袁可立下定决心反扑了,尽管天气情况还不够好。
回到了营帐内,刘綎就大手一挥:“吃饭,整军!吃完饭就行军,七日之内,打到赫图阿拉城外!”
第351章 臣想寻衍圣公的麻烦
此时此刻,辽东边军经过李汝华、袁可立、熊廷弼、麻贵先后长达六七年的整饬,经过去年的大战和大捷,面貌不同于多年后才正式反明的努尔哈赤面对的那一批明军。
刘綎、麻贵、俞咨皋……这些又都是朱常洛殊恩新封的勋爵,皇帝更给官军开出了更高的赏格:必有一公,永镇辽东。
现在,明旨是这一轮大战待平定建州、朝鲜之乱后再叙功封赏,但第一批已经开始了。
那就是回到了北京的那部分京营和勇卫营,还有李成梁、张维贤、达云等将领。
一个宁国公,一个西凉侯,一个忠贞伯,这是要尽快传到辽东的消息,继续鼓舞他们。
而张维贤则将接替李成梁担任京营总督,达云则担任中军左都督。
大明甚至有了第一个女伯爵,秦良玉在这一战里提出了许多关键的建议,既回报了皇帝对她的重用,更充分体现了她的能力。
现在勇卫营变成了秦良玉来提督,马千乘这个左掖参将下面不只有白杆营了,还有女真营。
在锦州之战之中战死了一半还多,剩下的人里挑出了一千,打散了混编入勇卫营。
除他们之外,勇卫营里还将从原先朵颜三部和察哈尔岭南四部里募选一千人为蒙古营。这是皇帝统御四海各族的自信,也是皇帝对于“归顺”各族的恩典。
汤古代等女真小头领们现在则提心吊胆地闲居北京。
而后,李成梁启程前往南京正式就任前军左都督——虽然迟到了近一年,但他这辈子足够了。
虽然此去最大的作用是镇住江南,但也有到江南提点指导魏国公、长江水师的提督崔胜和戚祚国、王承勋等人的意思。
下一步,大明也要启动筹建东洋舰队和南洋舰队了。
而宣府镇扩大、蓟州镇改辽西镇之后,五军都督府的辖区也稍微调整了一下。
将来的宣府镇和蓟州镇归中军都督府管,后军都督府的重心更往西。
达云要去北面,主持宣府镇、蓟州镇的许多事。
既有蓟镇边军的重新整饬,又有借此机会裁汰一些人、安置宣大蓟州辽东四镇此次参战受伤边军为承德府治安署、辽宁省治安司警员的工作。
动员迁边、新得土地处置、选官募吏、营造城池道路屋舍……一房四院都有得忙。
朱常洛更关注的则是从将来承德府一直到现在的顺天府蓟州、永平府这一条沿着滦河分布的煤铁产业带的规划。
如今摆到他面前的问题是,承德府是新体制,如今属于顺天府的遵化等地,滦河下游的永平府,仍旧是旧体制。
许多事情恐怕对接并不顺畅。
因此有一件事就正式提上了日程。
那就是除顺天府直辖之外,北直隶要给南直隶打个样,设省,改制。
“先谋划吧,别声张,让各府官吏先把今年春耕秋收做好,把今年的北直隶乡试办完。推好人选,年底定下来。”
北直隶和南直隶这种形态的存在,当然有其必要原因。
北京周围更散一点,当然有利于京城的安全,距离比较近也管得过来,无非多耗些成本罢了。
南直隶则是因为太富,距离北京又太遥远,让他们继续散下去,在南京另有六部对接一些南直隶各府的事,仍是以更大成本换稳定和安全。
但对朱常洛来说,这些都是可以削减的必要成本。
至于安全,那就是短期内用一条漕河加强控制力,长期再加上北洋舰队,加上他预期当中此生一定要见到的铁路。
皇帝又回到了前几年的状态,花很多精力在博研院,在百家苑。
而后愕然看着王安拿过来的田乐的辞表。
“这是做什么?”朱常洛叫来了田乐,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这回谋划大征,主张弃守锦州放贼入边墙,将士死伤无数,百姓迁徙流离,臣罪难恕。况且臣任枢密使已多年,不宜久留。李于田应对有功,重夺燕山,可堪接任。”
朱常洛无语地看着他。
“别来这一套。”他有些头大,“你年纪虽比他大,可身体却比他好多了。突然来这么一下,是听说什么事了?有鉴察院的御史准备弹劾你?”
田乐又摇了摇头:“并未听闻。臣有此请,缘由有三。其一,臣不能开这个头,枢密使不可久任,不然将来总有隐患。其二,陛下既设咨政学士,臣仍可尽忠效命。臣心坦荡,并不畏所谓功高流言。其三,枢密院文臣只进不出,臣长久恋栈,有碍后进。陛下明鉴,还请准允。”
朱常洛皱着眉头,细细思量他话里的意思。
这么说起来,田乐突然请辞倒是有理有据了。
枢密使掌管大明军政,实实在在的军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子之外,枢密使限定个任职期限,确实有利于皇帝长久稳定地控制着军方。
而咨政学士的设立,只要皇帝仍旧信任,田乐退休了也能发挥很大作用。
另外进入了枢密院的文臣此后就只能在枢密院体系里流动,上升通道更狭窄一些,也确实要重视这个问题。
但他看着田乐,还是摇了摇头:“不允。满打满算,你做这枢密使也不过七年,担忧什么?朕收拢军政,其后边军整饬、诸省都司改制,枢密院文臣体系还有很多可开辟、厘清的通道。”
说罢直接低头:“至少任满十年再说,建州女真和朝鲜还没平定呢。朕百年后若想你陪祀太庙,只是驱逐了鞑靼这功劳可还不够。就算将来征南洋和倭国你担心占尽功劳,也不必现在就给朕添麻烦。你来管枢密院,朕能省多少心?接下来动内部,推新政,朕可不想枢密院乱做一团,让朕凭空少了些底气。”
“有李于田、袁礼卿,陛下何必忧虑?”
朱常洛搁下笔啼笑皆非:“哎?你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缘由,现在这么坚持?”
他和田乐说话都是很直接的,毕竟这一路过来,田乐着实是他最重要的倚仗。
田乐犹豫了一下之后抬头说道:“臣要倚仗功高,寻衍圣公的麻烦。”
朱常洛凝重了起来,看着他。
田乐郑重地下拜:“山东地少人多,臣致仕,陛下多赏些银钱,臣去山东招募家丁,到辽河套买些田好生开垦。”
“你说你要寻衍圣公的麻烦。”朱常洛说重点。
田乐抬头看着他,眼神坚定:“不错。衍圣公殊恩不除,官绅一体纳粮六字,都是空话!”
从他当时看到那十二字到如今已经过去了快十年,现在朱常洛看着田乐的眼神,心里不由得感动莫名。
他走过去扶起他,随后说道:“这件事,不必你来做!朕自从在学问上出了手,这件事就必定会做。朝臣怕担骂名,朕无所谓名声。但你不一样。你是臣,朕是天子。你去做,后人难以自处,你也做不出该有的效果。朕亲自来做,才能一举破除千年学问禁锢,让天下读书人都知道该往前看,而不是只顾着翻旧经卷!”
看着田乐,朱常洛认真说道:“朕正在做这件事,只是定要先准备好。你且安心帮朕先管好枢密院,那十二字,朕从来没忘!”
原来他只是担心通辽会盟、功业煊赫之余,自己就忘了更大的目标,或者仅仅沉湎于开疆拓土。
田乐虽然坐的是枢密使的位置,但最关心的却始终是大明的根基。
借中枢开始在商议北直隶设省的机会,他来提醒皇帝,想动南直隶和江南,得先动衍圣公。
千余年的恩待不是闹着玩的,儒门子弟为了保住士绅优待能闹出来的事也不是好开玩笑的,总有一天朱常洛得直接对官绅优免四字下手。
那么衍圣公就是最大、最肥的那只鸡。
田乐知兵,所以他也来提醒朱常洛:正式行动之前,要先杀了这只鸡。
但朱常洛要达到的目的,并不仅仅只是官绅优免带来的经济上的问题,还有儒门士绅高高在上的思想上的问题!
第352章 朕与他火并
有识之士众所周知:国朝财计问题在表为土地兼并、税基日少,在里则是官绅优免、朝野相护。
这个问题近乎无解。
孔庙里奉祀着至圣先师,他原先还有个文宣王的头衔。是嘉靖朝的张璁认为孔子称王名不正言不顺,朱厚熜依其意见,去孔子王号及大成文宣之称,仅称为至圣先师。
此外又有复圣、宗圣、述圣、亚圣及十二哲、先儒数十人陪祀其间,构成了千年以来儒门作为官学而高居庙堂上的特权大厦。
寒窗苦读所为何来?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有马多如簇。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自宋开始,这《劝学诗》流传何等之广?
孔庙长存,列圣先哲每年都受着天下学子祭拜。他们若在天有灵,自然看得见这莘莘学子大多只看着前面几句,想着书中自有千钟粟、黄金屋、马如簇、颜如玉。
这便是绝大多数读书男儿的平生志。
或许不是这么赤裸,或许大多数人眼见灾荒和黎庶苍生艰难求存也会有共情,或许大多数人都认为自己是在辅佐天子治国平天下报效国家,但一定要有相应的人生收获:地位、财富、名声。
这当然没有问题,人性如此。
天子依赖儒门提供源源不断的人才进入官场,给予地位和权力,把他们绑在混淆着利益与理想的战车上,维持整个统治的稳定,同时通过税收和分配满足大家共同的享受需求。
官吏们主动维护着整个国家机器,凭借他们所分得的权力,千钟粟、黄金屋、马如簇、颜如玉自然不在话下。但犹嫌不足,毕竟科场竞争激烈,谁能保证后代个个能出仕?因此莫过于继续扩大资产,给后人留下厚实的底子,让他们能够拥有更多资源脱产求学,拥有远比真正寒门子弟大得多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