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观的冲击有点大。
“……汉人说的煤,铁,我们西边有,外喀尔喀的南边也有。”
“……没人知道怎么挖,只有人捡到过一些。”
“……汉人说愿意教。”
林丹巴图尔在路上听着几个人嘀嘀咕咕,不禁低着头沉默不语。
“大汗怎么想?”岱青开口问他。
林丹巴图尔沉默不语。
过了很久才道:“呼伦贝尔不能没有!”
他不能接受既要在南面提防土默特,还要在东面和北面提防大明。
岱青却听出来了,其他的都可以:包括现在不索要岭南四部被俘的部民。
回到了被看守着的大营里之后,他忽然握紧岱青的双手:“我带岭北四部去杀犹犹豫豫的建州女真,为你们换回部民!你和炒花一向交好,劝他保存实力,和你一同去把外喀尔喀击败,让喀尔喀重归一部!”
岱青心里一震,顿时说道:“大汗,不可!”
“我们不与他们为敌了!”林丹巴图尔摇着头,双眼泛红,“可汗庭必须像一家人一样了!他们是岭南四部的部民,也是察哈尔的部民,是汗庭的部民!汉人在冰天雪地里呆不了的,科尔沁会继续留在这边,大明也无法对他们赶尽杀绝。但是内喀尔喀已经无家可归,我们只要呼伦贝尔,让他们在那里。”
眼看年轻的大汗落下泪来,其他岭北四部头领想着大明的强势,不禁黯然神伤。
“大汗随岱青杜陵一起回去,岭南四部的部民,让我们带人去帮大明打建州女真换回来吧!大明如果是真想和我们从今往后罢兵,就说我们会给他们找来煤和铁!”
“回去后,我就让岭北四部先把今年养好的牛羊马匹匀出来一些,帮你们多换回一些部民!”林丹巴图尔擦了擦红红的眼睛,抿了抿嘴之后说道,“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冲动了!我是你们的大汗,我要让汗庭子民休养生息!在没有一统漠北之前,我绝不动其余的念头!你们不用多去,我一个个去问察哈尔的勇士,我们一共去三千骑就行!明天,我们就这样和大明商谈。”
他咬着牙:“要我称他为父也行,要我献舞嬉戏也行,我什么都可以做到!现在,我只想回到草原,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个合格的大汗了!”
这是蜕变吗?
岱青并不确定他是真的准备卧薪尝胆了还是已经认清了他稚嫩肩膀上的责任,但至少此刻林丹巴图尔的做派很动人。
他随后真的去一部又一部,主要是岭北四部,跟他们讲如今的处境,跟他们讲为什么要这么做。
说到一些实情,当然会有许多人出离愤怒,躁动着说不如放手一搏。
然后林丹巴图尔就哭,就说先认命,说还留在部族里的老弱妇孺和被俘虏的同族,说虎视眈眈的左翼和外喀尔喀。
这降卒营中的动静,大明当然也能知道,毕竟周围还有那么多人警惕地看守着他们。
朱常洛并不意外,听闻奏报之后就说道:“从放下武器的那一刻起,他们其实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只不过一定要维持一下体面和尊严。大明并不是不给他们体面,只要他们愿意朝大明指的方向去。”
“陛下,让他们去打建州女真……”袁可立有一些担忧。
“他们如果愿意去,就让他们去。”朱常洛笑道,“大明不怕他们又临阵倒戈,就是他们愿意相信大明会守诺的开始。若是他们当真愿意去,朕何吝于先放归一些被俘的成年男子?留着也不安定!”
大明这次从鞑靼人手里获得的战果已经足够大了。
草原辽阔,就连开平以北和辽河以南都不容易消化,何必一下子胃口太大?
朱常洛要的就是一个相处方式转变的开始。先打出一个大胜仗,再给一颗甜甜的枣。大明有他,看待周边外族的思维已经在变化。用利益纽带各取所需,大明不必过度追求现阶段的贸易利润,这就已经足够让草原部族头痛。
因为他们内部的制度更落后,他们注定了是用更多底层的劳苦来让权贵和军队获利。
尽管对大明的贸易逆差不会那么巨大,但恰好他们的权贵能满足,因为他们的底层劳动力更不值钱。
而大明则会不一样一些。
他需要为后面生产力的提升先储备尽可能多的原料来源,衣食住行……虽然流入大明的利益也会主要由朝廷及权贵官商获取,但大明会更加注重民生福祉的提升。
如果朱常洛有生之年真能让大明成为一个处于火器新纪元、工商业新纪元的国家,现在暂时留着这些草原部族又能算什么隐患?
与其一口气屠灭这些汗庭上层,让整个漠北混战不休、袭扰大明,不如留着他们仍旧健全的上层组织,让他们怀着卧薪尝胆的心思为大明服务,从边市当中竭尽全力地盘剥着让他们壮大实力的物资。
战争只是利益的工具罢了。
此时此刻,努尔哈赤其实也有这样的觉悟。
如果不是为了获得更大的生存空间,他又何必与此时的大明为敌呢?
是大明在挤压建州女真的生存空间,虽然大明也为他们指明了位于朝鲜的生存空间。
但努尔哈赤不敢信,也不愿往那边去。
既然有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大明的辽东不好吗?
可当头一棒很快就来了。
“你说什么?刘綎?汗庭汗主的大纛?”
贪功似渴的刘綎从锦州带着缴获的大纛以快马骑兵赶到抚顺又需要多久?
努尔哈赤已经知道明军出了抚顺关,在萨尔浒一带集结。
他也已经攻下了哈达城和柳河堡,广顺关就在眼前。
本来断定了萨尔浒那里的明军只是逼他退兵回援,他打定了主意按既定战略来走。
但是现在……他忽然觉得那支精锐的大明天枢营似乎并不是因为弹尽粮绝而在援军的掩护下退入广顺关。
在他感觉陌生又熟悉的清河驿镇南面,他看着这个自己下令要留下来的新建小镇。
这已经是他心中图景之中大金国的资产,大明好不容易建了起来,便宜了他。
可汗庭大军难道这么容易就溃败了?这才多久?
“萨尔浒那里已经有多少明军了?”他问道。
“已经过万了,就不知道那个刘綎后面还有多少人……”
“赫图阿拉城西面的人守得住!辉发河口的人也守得住!”努尔哈赤咬了咬牙,“不惜一切代价,攻破广顺关!”
已经是严冬了。
他不相信明军比他们大金的八旗勇士更熟悉、更适应这里的天气和地势,更有战力!
第340章 只有一个问题
进入了严冬,就意味着战况开始拉锯。
对任意一方来说,基本都只能在现有战线上僵持着。就算占据一定优势,也不能深入。
后勤补给困难和严寒带来的战斗力下降不是闹着玩的。
锦州南面,刚刚抵达松山堡的汪应蛟、方从哲和朱国祚看着正在皇帝面前微躬背脊连连点头受教的汗庭之主。他们互望了一眼,心里感觉有些荒诞。
因为两个人是在一边玩连珠,一边说话。
朱常洛确实正在跟林丹巴图尔下五子棋,这种玩法早就出现了,如今叫做连珠,算作是传出去得比较早也比较广的玩法,规则也简单。
哪怕林丹巴图尔此前不会、不喜爱,但面对朱常洛的“善意”,他也得接着。
“都到啦?”
等汪应蛟他们三人参见之后,朱常洛打了个招呼招了招手:“来见一见元顺王。册封事宜,两国和约签署,你们随后再操办典礼。”
“……元顺王?”
“元顺王。”朱常洛点了点头,落下一子,“该你了。”
林丹巴图尔看着棋盘,手里把棋子放了下来,抬头谄笑道:“陛下谋定全局,臣这已经是输了。”
说罢又弯了弯腰才站起来,对汪应蛟三人说道:“恩赦阿木古朗汗宽仁,愿册我为元顺王,小王感激不尽。今后两国交好,小王一定约束部民,再不犯大明疆界。”
方从哲又愣愣地看着朱常洛。
“说是这阿木古朗正是泰昌二字之意,太平兴盛。”朱常洛笑了起来,“等此战了了,朕明年万寿圣节时再操办大典吧。届时左翼元顺王,右翼顺义王、忠顺公等再一同呈请,为朕加汗号,以示臣服忠顺。”
他们仨还有什么好说的?
“臣等为陛下贺,为大明贺!圣明神武莫过于陛下,万族咸服,汉唐气象不外如是!”
“哄哄朕开心事小,和平根基事大。”朱常洛指了指林丹巴图尔,“他这是人在枪口下不得不低头,不过朕也不做作。这回是朕先动手的,朕要把开平大宁和东北都拿到,以后两国有山川形胜为缓冲,各自继续攻伐都不易,这样都能安生一些。再辅以贸易,文教交流,朕这一片苦心,他将来总会明白。”
林丹巴图尔心情复杂,但脸上显露出忐忑和尴尬表情:“臣确实已经想通了。陛下能开恩允我们保有呼伦贝尔,臣已经深信陛下。”
朱常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比朕小十岁,能放下自尊和骄傲对朕俯首称臣,朕就知道你学会分轻重了。不急,将来你有难处,只要奏来,朕仍是讲理的。漠北苦寒,只要你能够把自己当做大明藩国,朕就能把你的子民也看做朕的子民。想办法让他们吃饱穿暖,你的王位稳,大明的边疆也稳。”
最后看着他们三人:“大体上都谈得差不多了。先速速把和约订立了,让他们赶在大雪封山之前回去吧。”
进入到腊月之后,那就真是大雪连绵不绝了。
朱常洛没有必要一直在这里呆着,他也要赶在腊月底之前回北京去。
林丹巴图尔带着部下干脆地投了,对大明来说有好有坏。
好处是至少先凭这城下之盟确定了和汗庭之间在疆界和以后交往当中法理上的标准和依据。
坏处当然是其后汗庭守诺与否,其实并无保证。
但大明其实也并没准备对那些长期战略目标地带要什么保证:呼伦贝尔也好,辽河以北也好,难道以大明现在的状态能够保证那么遥远的地方?
辽河道的北面,更为辽阔的松嫩平原有更多的沼泽,要稳稳控制住这整个东北平原,就需要西边看守好整个大兴安岭,北面看守住整个小兴安岭,还有东面的长白山。
天气一年比一年冷,大明君臣心目当中的核心战略目标始终只是开平、大宁、辽河平原。
所以既然林丹巴图尔和岱青已经做出举动去劝内喀尔喀残部西迁,朱常洛可以把本就实质控制不了的呼伦贝尔先给他们。
在如今被称为鄂温江的嫩江源头,那里已经是后来的漠河一带。要从那里沿着黑龙江先往西北走再转向西南,才会到达呼伦贝尔。
没有太大必要。
一步一步来,西辽河以南作为消化为实控区,西北角一个庆州桥头堡,东北角沿着东北平原东面的缓冲山陵区,一直到后来的哈尔滨一带筑堡扼守住另外一个隘口区域,那才是下一步继续经略整个东北平原的基础。
何止一两代人的时间?
科尔沁不太好办。
大明既然不能实控辽河以北,他们就必定能够继续在那里生存。
而俞咨皋之前的奏报,科尔沁应该已经和努尔哈赤联姻结盟了。
回到了暖阁里,和谈的最后手续工作由方从哲他们接手,田乐和刑玠、李成梁就都等在了那里。
舆图前面,朱常洛看了看之后说道:“建州女真若是不敌,一定会迁走的。现在的问题是,他们会往长白山东边走,以朝鲜咸镜道和兴凯湖一带为根基;还是会往东北面走,攻灭那边的北山女真和野人女真,与科尔沁一同依存。”
在他们的心目当中,建州女真带来的问题已经不是近期的胜败问题,而是将来的长久存在问题。
仍是因为山高路远,交通不便。
人家可以逃。
努尔哈赤和建州女真上层也有可能逃得走,毕竟他们并不像林丹巴图尔这么年轻气盛。
李成梁在汗庭大军被看守着的大营里呆的那段时间,他已经了解到了此前他们的决策过程。
岱青从一开始就不准备南下与大明直接对抗的,而是觉得应该支援离老哈河很近的辽河套,支援内喀尔喀。
但年轻的大汗既然想要树立威望,岱青从长远大局出发还是同意了。
只不过他的战略重心也始终是留意着锦州义州,留了不少人在此防备明军过去堵截。
到后来发现大明并不因为蓟州边墙外大军云集而退兵收缩,他又花了很大力量串联内喀尔喀残部、科尔沁、和建州女真,还要劝说林丹巴图尔舍弃已经收拢的喀喇沁残部,以他们为饵暗中快速转移到锦州义州西面,用打破边墙再杀穿义州的方式彻底破坏辽东形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