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身后,一个看上去有些文弱但实则精瘦勇悍、神情坚定的人一直看着袁可立四处鼓舞士气的背影。
战得实则十分胶着,但袁可立一直像是认为必定大胜的模样。
这年轻人叫乔一琦,袁可立算是他的救命恩人。
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乔一琦还只是个士子。他能文能武,是无锡、苏州一带有名的年轻人。
后来,听戏时候聊起陈桥驿兵变的段子,他和两个朋友酒后模仿了一些戏文词句,就被仇家举告说他们口称“朕”,图谋不轨大逆不道。
这事竟让万历皇帝都知道了,三个人都被押入了死牢。
是当时在苏州做推官的袁可立多方查证,最后给他们翻了案。但两个朋友都死在了牢里,只有乔一琦活了下来。
后来乔一琦就从了军。
思奇功雪前耻,这是他“活罪难逃”被革了功名之后,袁可立对他说的话。
现在就是奇功在前的时刻。
“探得鞑子动静,从大凌河堡出来之前,本都督就料定鞑子是要孤注一掷去东面了。调令早已下,义州、锦州守军都在往这边赶。先守稳,七日军粮,足够辽东大军合围鞑子。这是阵斩甚至活捉汗庭虏酋的奇功!”
袁可立要一遍遍地跟底下将卒说着前程、功劳。
这是他的“笨法子”,他不能直接领军上阵,那就尽量走到尽可能多的将卒面前,让他们感觉到自己的信心。
而后十来个人架着几个人过来了,有人身上中了箭,有人狼狈不堪。
“都督!是京营的兄弟,宁远侯已经来了,如今应该正在松山堡北面过小凌河!”
“好!”袁可立眼睛一亮,“你们没接应好?”
“都督莫怪,是过小凌河之后就被鞑子追了好几里。”其中一个状况稍好的抱了抱拳,“幸不辱命。侯爷让我转告都督,再有半日,最多一日,京营和锦州、义州大军就都能到。侯爷说,最好把鞑子往海边逼。”
“海边……”袁可立微微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们先搀他们去包扎。问清姓名籍贯军职,后面好记功。”
途中不知折了几个人。
现在是明军从外围正包着汗庭大军,而汗庭大军又在这里包着袁可立一部。
李成梁已经赶到小凌河,离此就不过二十里地了。
这个消息传来,当然会让袁可立的部下精神一振。
只不过想把鞑子赶到海边,却不容易。
他们当然应该早就探知了其他方向的情报,大军在这锦州附近的旷野行进,瞒不过谁。
往海边的方向,大凌河、小凌河都更宽阔,临海那一面更是绝境。
袁可立设身处地去考虑,觉得现在鞑子说不定已经想着搏一搏,干脆绕过他们直奔北面了。
“伯圭!”他转身对乔一琦说道,“你速速渡河,让右屯卫立即在东南面搭浮桥,做出来援之势。”
乔一琦问他:“搭给鞑子的哨探看?”
“搭给他们看!”袁可立点着头,“你亲领一千人,守住大凌河西岸。”
“必定力战不退!”乔一琦已经明白了袁可立的意图。
以鞑子如今尚存的兵力,这里的官军做不到以力压着他们、赶着他们往南面,那就只有诱他们去南面。
浮桥搭好,往南面走的风险当然很大,但义州方向的明军正在往南赶来,他们往北去就一定好过河吗?
到时候当真是要狭路相逢了,就看鞑子愿不愿搏这一把。
渡过了大凌河,东边的天地当然更宽一些。不论以战养战搜刮补给,还是东边辽东腹地更薄弱的兵力,都会让鞑子实现他们的战略目标。
他要带去的一千人,就是带钩的饵。
决战之前短暂的间隙里,乔一琦派人乘着小舟过了大凌河,而他也在组织着死士准备过去守住这边的桥头。
在他们西面,岱青和林丹巴图尔又吵了起来。
“他们是疲军,我们也是疲军。”林丹巴图尔坚决不认同,“如今东进不成,又灰溜溜地转攻义州,士气全无!”
“在这里死战并不是没好处,他们以为我们穷途末路,守军都出了城堡来合围。锦州义州守军此前与我们苦战,没占到好处。现在他们没了城墙为倚仗,上官又不在一旁亲自督战……”
岱青带着最后的耐心劝道:“大汗,不论是趁机拿下锦州还是义州,城中都必定有许多粮草军资。只要再拖一段时日,许多地方就都冻上了!”
“他们把敖汉、大宁都拿下来了,那边大军正在往东赶。现在过去,不是迎头撞上?不行!”林丹巴图尔已经杀红了眼,实在难以接受这段时间攻破锦州边墙之后却如同丧家之犬的处境。
现在他马鞭指着东面:“这人既是什么大明都督,统领数省明军,他在此结寨固守,怎么会不带足粮草军资?就剩一口气了,冲破他们的战阵,北面西面的明军都会吓破胆缩回城堡里,谁还能拦我们东进!”
岱青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这年轻的大汗心情沉郁。
如果不是他非要去剿灭那支埋伏的明军耽搁了时间,当时突然出现,别说只是锦州边墙了,锦州、义州都有可能拿下。
现在……难道还能分兵?难道还要继续损伤他作为大汗的威严?
第331章 穷途末路
“鞑子已经全跑了,蓟镇大军和彰勇侯都在路上。”秦良玉断然说道,“伯爷,不必再过虑。勇卫营是天子亲卫,追击围剿虏酋,谁比我们更愿急行军赶去死战立功?”
达云点了点头,不再多想:“再歇一刻钟,过了流水堡就往南去小凌河驿!”
这次出来,勇卫营受了不少苦,仗也打得窝囊。
但他们此前的战略目标一直是在奈林皋附近,准备关键时刻扎紧口袋,结果战局不断变化,这口袋如今倒像是要在锦州东面了。
两条河之间,南面是海,北面是通往义州的空旷野外,这不是一个适合扎口袋的地方。
接到李成梁的“建议”,去重新夺回了大胜堡之后,秦良玉就说李成梁只能给建议,他毕竟不能代天子命令亲卫军。
实则他应该是盼达云能随机应变,径直赶到鞑子北面包围他们的。
达云是归降的异族,虽然得到皇帝信任提督勇卫营,但到了京城之后反倒越来越谨慎。
而秦良玉似乎没有这个负担。
此刻锦州的北面,他们已经匆忙赶到了流水堡附近。
这里是锦州通往义州的直道途中的一处寨堡,等他们到了流水堡时,只见秦良玉还专门上前:“西凉伯在此!宁远侯和袁都督应该都有军令来了,你们堡中怎么不见有动静前往围剿虏酋?”
“这位将军是……”
“本将勇卫营左掖游击将军秦良玉!”
她如今戎装在身,流水堡墙头的千户听到之后再打量了她一下。
这个人他听说过,好像是女人……但是昔年和彰勇侯一起献俘御前……
“好叫秦将军得知,流水堡若失,北面就是开州屯了,我们奉宁虏伯军令,哪怕锦州城有失,也万不能让鞑子从这里轻易打穿出义州……”
“此一时彼一时!”
达云拍马上前:“鞑子一心东进过河搅乱辽东,你留一半人守堡,带一半随本提督前去。要破你这流水堡,就要先踏过我勇卫营!”
一个是皇帝封的伯爵、亲卫军勇卫营的提督,一个是皇帝另眼相看、被授了将职的女将军。
带着些另外心思的流水堡守将只能硬着头皮听令。
要不然将来被告到御前,皇帝更信重谁,那还用说吗?
不得不说,岱青的判断其实更准确。
此刻他们的北面、西面,遵令前来合围的其实不少都心里打鼓,更有像流水堡这样打算再看看、只保自己守城无过的边军。
但他们碰到了十分渴望证明自己、一雪前耻的勇卫营。
这时,他们东南面的大战又开始了。
李成梁的京营大军要从松山堡北面过小凌河,同样得搭建浮桥,所以他才说可能需要半日到一日的时间。
鞑子并非不可能来击他们于半渡,一切都需要谨慎。
锦州守军倒不用渡河,可他们之前本就在鞑子攻破西面边墙之后于锦州城内提心吊胆了许久,现在倒暂时做着在北岸保护京营渡过小凌河的工作。
仍旧是袁可立所率辽东边军独自应对汗庭大军的最后疯狂冲击。
“大哥,再拖下去就走不了了!”
岱青的三弟四弟在马上狂呼。
他们还是老战法,策骑绕袭,先以箭矢打乱明军阵型,然后尝试凿穿冲散。一旦明军四处奔逃,箭也好弯刀也好,都能轻易收割。
但明军仍旧很顽强,因此他们必须策马先转弯跑远一点,离开他们铳炮弓弩的范围。
“还有时间,那李成梁年纪大了,也谨慎了许多。”
岱青看着南面不远处的大纛:“大汗亲自冲杀,兴许这次能成。”
这一次,林丹巴图尔不再只是在后面驱策大军进攻,而是亲自上了战场。
就这么转了一个弯,他忽然看到大纛周围有两三千骑一路往东南去了。
凭他的目力,看了看之后惊呼一声:“石保!”
那领军之人,正是他的五弟。
大汗要亲自冲杀,他当然要安排人在他身边随他一起作战,而他则带着敖汉、奈曼等岭南四部的大军在另一翼。
这时,也有传令兵过来了。
“杜陵!大汗有令,探得汉人在东南面搭浮桥来援。大汗命左翼让汉人腾不出人手去支援那边,浮桥搭得很快,汉人在东面一定备了很多粮草军资……”
他急促地说着林丹巴图尔的决定,无非是在南面袭扰保卫西岸桥头的明军,但也诈做久战之后暂时无力即刻冲溃他们。
“那是陷阱!”岱青却当即就说道,“汉人有炸药,炸了浮桥轻而易举!”
“大哥,说不定是他们快撑不住了,想过河之后守在对岸让我们不好过去。”
岱青听到自己三弟也这么说,顿时心中一沉。
但这么短的时间,只来得及让他们就说这么几句话。马群绕过了一个弯,又要向明军的侧翼发起冲击。
“杀!”岱青咬了咬牙,“不论如何,能杀溃面前的汉人,李成梁也要更谨慎地布阵应敌!”
他担忧地看了看东南面,容不得多思索了。
“鼓再擂响一些!都喊起来:大明万胜!”
袁可立身着盔甲,站的地方是车子组成的“围墙”缺口处,他的将旗一直在这里。
代表军令的鼓声一直不绝,现在更用力了一些。
“大明万胜!”
“大明万胜!”
“大明万胜!”
马蹄扬起枯草和灰尘,血脉贲张的战场上,人、马、炮吐出的热气和硝烟让整个战场蒸腾不已。
“炮声还在,援军就听得到,知道我们还挡在这。让他们不用那么急,到时便是生力军!”
说罢吩咐着:“把一窝蜂也推上前去,他们拼命了,就不用再吝惜,让他们吃个大亏!”
和明军打交道这么多年,鞑靼人也早就熟悉了明军的火器战法。
铳枪阵和火炮固然威猛,但装填总有间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