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朱常洛断然道,“大明需要一个成功的新榜样,让官民都改变想法。朝鲜与交趾相似,都已经习用天朝文字、仪制多年。成祖克复交趾,就是因治理不当而无法收民心,最终得而复失。朝鲜亦如是,当年都奏请内附了,也因教化之难而厌弃之。至于东北女真、鞑靼诸族,北虏千百年来都不能尽除祸患。”
他看着众人:“现在,大明也许处在历朝历代以来最有利的历史机遇期。”
“……臣愚钝,陛下明示。”
邢阶不明白为什么是历朝历代以来最有利的一个尽除北虏之患的历史机遇期。
盛唐时天威震慑四海,天可汗又如何?大唐也倾覆了,五代之后,赵宋丢掉了幽云十六州。
成祖数征漠北,把瓦剌都赶到西面去了,后来又有鞑靼,如今女真人又越来越壮大。
怎么到了此刻就不一样了?
第277章 枢密院只做快刀
“力,与利。”朱常洛一手握紧拳头,另一手拿出了一锭备好的银子,“火器今非昔比后,中原国家再不必畏惧草原骑兵。大势有了,些许扰乱,就能以利分化平定。从军工园到这船厂,卿等看到的不该只是兵备,还有大明真正强大之处,那就是此时相较于他们更为庞大的生产制造能力。”
邢阶似懂非懂。
“朕是天子,卿等衣食无忧,但百姓要的是什么?能够先安稳的活着,而后有条繁衍发家、不断上进的路。”朱常洛肃然说道,“启战,是为止战,是要以让人忌惮绝望的军威震慑四方,是要创造让汉民、鞑民、女真百姓都能安稳活着、活好的环境。只要那些头目不敢打仗了,那大明就来解决这个问题。”
“没了兵戈之凶险,接下来无非衣食住行。朕设百家苑,盼大明才智之士能专研各科,将来能不能让大明产更多粮食、教这些化外之民开荒种粮或者安稳牧养更多牲畜?能不能想法子织出更多更便宜的布匹行销内外?能不能通过海贸边贸互通有无,让他们心向大明又通过商税为大明财计贡献一份力量?”
邢阶是统军作战过的人,他琢磨着皇帝所说的话。
先有力,再有利,目的都是民心。
力的方面他理解,于是思索片刻后说道:“这要百战百胜,才谈得上忌惮绝望……”
“相辅相成,事情总有曲折。打赢了头一回,示之以利,把这些蛮夷百姓也当做大明百姓来看待。再有心怀不轨的,仍然毫不留情地打赢,放下兵戈之后继续示之以利。有那么几回,总归是分得清利弊的越来越多。”
“……贪恋权位的,从来是虏酋。朝廷只为收民心,但给出去的利始终为虏酋所得,不见得能宣天恩于那些蛮夷小民。”
“那由不得他们,所以朕说要有新榜样。打一回,就改一回,这等不安分的虏酋就彻底打灭,像漠南、北平行都司这等旧地就都遣流官治理。暂不必这么做的漠北和东北更远处,若能安分则不失为大明友善邻邦,他们的虏酋从边贸得利。若不安分,打上几回,朕就册封大明藩王为其国主。就算他们安分着,若贪得其利仍视族民为奴仆,那么与已经归化大明的同族两相对比,民心同样日渐倾斜。”
朱常洛总结道:“总之关键便在于争取民心。朕能用达云、秦良玉为将,就是要开这个头。予其太平、饱食、暖衣,要逐水草而居也可予他们更便宜更耐用的车子、帐篷,再视这种边陲特殊情况擢用其中贤良才智之士为正官,一视同仁秉公治理。日子能比过去更好,彻底成为大明良顺之民就只是时间问题。”
“……要予他们丰厚之利,仍是得不偿失啊。”
“因此,大明内部的百姓能过得更好才是根。”朱常洛点着头,“赋役之重,勉强苟活。朕厉行优免,不过稍缓百姓之苦。大明哪里缺赋税钱财?不过都集中于士绅大户人家、宗室勋戚权贵罢了。假使大明百姓能过得比过去更好,有余钱了,难道不需要添置些家当,买些更好的东西?大明虽地大物博,这些苦寒之地也不能说当真贫瘠。如果无所出,为何有那么多商人千里贩运?”
提高大明这个大市场消费能力的前提是大明百姓有能力、愿意消费。想让他们有能力消费,就必须把他们身上沉重的赋税压力解脱一些。大明始终有财计需求,要解脱他们的赋税压力,最终也只能刀指富裕的人群。
“路漫漫,千险万阻,互相牵连,但总要去做才是。”朱常洛看着枢密院众臣,“想做成这件事,朕就始终要握有利刃,震慑当世!枢密院上下当然可以心忧国政,但倘若顾虑太多,那就好比利刃钝了,畏缩而不敢亮出锋芒。朕还年轻,若得苍天眷顾,朕可保两代人不移此志。将来,朕倾力教子,倾力让进贤院培养出更多目光长远的贤臣。”
“那时候的事情,卿等恐怕只有寥寥数人还能看到。但若有那一天,功业始于如今。搢伯,枢密院该当专心军务,只是不断锤炼大明军队,使之成为忠于家国、忠于朕的荣耀利刃,你明白了吗?”
邢阶现在明白了,转了这么大一圈,皇帝这么委婉,其实只是想说一件事:枢密院别操心国政方向,枢密院应该只专心军务。
他不由得看了看田乐和李汶。
这时田乐才无奈地说道:“搢伯总督蓟辽,督抚既要管军政又要操心民政,搢伯这也是忧国忧民。”
“朕可不是怪搢伯。”朱常洛笑起来,“归根结底,说白了就是枢密院上下愿意心悦臣服地听朕的。朕想做的事,雄心壮志不惮于自负远迈历朝历代。想转过这个弯来不容易,朕能重用你们,就因为你们一心为国。搢伯如是,沈御台亦如是。只不过国政纷繁,君臣除了一心老成谋国,还得分好工,学会信任彼此专心一事。”
“……原来陛下苦心孤诣,是为了一房四院各明职分。”邢阶苦笑道,“臣明白了,臣惭愧。”
“能够各明职分,君臣一心之后团结精进,于朕而言才是最难的事。”朱常洛不以为意,“在朕看来,过去只重选贤任能,那是过于粗略了。选贤任能之外,还需厘清官职和主管事务,还需擢用大量专门人才到相应职位上,更不能鄙薄百业之用,最终变成一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说到这里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大国政事千头万绪,也不能悉数仰仗遇主圣明、遇臣贤能无双。多少善政兴废,都因为一时人事和私心。归根到底,还是没有认识清楚什么是国家,该怎么治国。朕那格物致知论,只是开始。将来天下进学为官之臣若都能看透,兴许善政能够稳定延续,如此才能不仅长治久安,更加年胜一年。”
田乐心情激动。
万历二十八年做出决断时,只期待新君是个知人善任的勤勉明君罢了。
可到了如今,皇帝所展露出来的能力、见识、胸襟,远远超出他的期待。
如今甚至在学问上也有能力去引导读书人改变观念,拿出让人细细品读之后感悟颇多的良言巨著。
他仿佛有完全不同于当世大儒的视野和洞察力,那么多千百年来争论不休的问题都有一套自洽的逻辑来解说分明。
譬如邢阶如今担心的问题,皇帝就看得很透:谁说了是打一仗就彻底解决?
本身就做好了往复的准备,所以刀要一直磨快,但本身方向要清楚。
既有霹雳手段,又有菩萨心肠。
打仗要花钱,要死人。但因为这样始终顾忌重重,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最终不过沦为裱糊匠,而大明这宗庙江山,总有裱糊不住的那一天。
田乐还记得皇帝最初私下里跟他商议这些事时说的那句话:打了这一仗,免得千百仗。
从军工园到遮洋行船厂,朱常洛耐心地跟他们讲着热武器与冷兵器的区别:若是火器能更进一步,军队兵源问题才是核心不同之处。
冷兵器互相作战,精兵习练的时间成本何等恐怖?火器若更进一步,一份习练之功能抵上多少以前操持利刃劲弩的精兵战力?
倒不是说要变成征调动员补充兵卒的消耗战,而是火器本身的魅力。
皇帝信心十足地说,大明火器只会越来越强。那种新铳十分有说服力,而安排下去的改进工作和更进步一代的新铳也终究能做出来。
倘若骑兵一次冲锋的过程里要挨如雨一般的子弹和威力更大的火炮,那还有什么好打的?
如果只能躲避,只能东躲西藏,那又如何阻止大明向漠南推进?
至于海船和北洋舰队,那就十分好讲利字了。东南沿海的海贸大族和海贸之利究竟有多少,众臣又不是不明白。
看过了这两处,枢密院无非统一了思想。
借由东北的韬略,既予皇帝威望再进一步解决内部问题,又借此捏合朝堂分歧、锻炼一批处置诸藩关系和教化治理新得之地的官员,更是锤炼大明的海陆两军、为将来做准备。
枢密院只需要让自身更加锋锐、更加令行禁止。
大明官场仍旧大多是传统老臣,思想观念不同的皇帝辛辛苦苦地从身边重臣开始改变着。
此后便是一路坐船回京城,朱常洛也放松了一些。
船行平稳,除了沿途再见见地方官勉励两句,其余时间都在船上呆着。寻常事想得乏了,处置了一些送来的奏疏,也有伴驾的慎嫔王佳月解闷。
此时此刻,熊廷弼已经回到了辽东,消息先快马送到了赫图阿拉城。
被派遣到此处的礼部主客司主事陶崇道想了许久之后派人去找到了龚正陆,而后龚正陆自然又组织了一场招待。
这样的招待,这一个月来已经组织了许多次。努尔哈赤的长女婿何和礼仍旧会派人一同在侧陪伴,但这一回龚正陆请他一同出席,说是大明天子对建州女真部的奏请已经有了答复。
到了地方,龚正陆恭敬不已地向陶崇道行礼:“钦差大人有礼了。”
何和礼心头古怪地看着他:这家伙与这大明钦使说话时,不是与其他汉人说话的那种腔调,而且他对这大明钦使的热情也十分不同。
“陛下已经降下口谕,可册封建州卫都督四女为妃。只不过这可非同寻常,依礼该当好生操办,都督是不是该速速来商议?”
龚正陆闻言大喜:“册封为为妃?董鄂额驸,那都督就是国戚了!”
第278章 明使太嚣张了!
何和礼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陶崇道只是看着龚正陆嘴巴不停地用女真话向这努尔哈赤的长女婿解释着。
过了一会,何和礼看着陶崇道,用生硬的汉话问道:“我们部族,还要准备更多礼物?”
他的语气里有一些不满。
陶崇道哼了一声不耐烦地说道:“若册封为妃,那是有册宝的!天恩浩荡,这事还该贵主决断,你能替他做这个主?若不明白这是何等隆恩,别误了事才好!本钦差在此逗留月余了,还想早些还朝复旨!”
何和礼脸色一变:这明使好生嚣张!
龚正陆赶紧着何和礼走到一旁,小声说道:“皇帝陛下既然有这口谕,那就是已经明白了王上想要什么,允了王上!对乌拉部那边不必罢兵了,额驸还是先遣人去禀报王上才好。入宫为妃,那是只有受册之国的王女才行,额驸明白了吗?”
“……当真?”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可是没有文书……”
龚正陆着急说道:“这定是大明君臣明白了王上的意思,既有这口谕,那么只怕大明还会把这件事大肆宣扬出去。叶赫部若听闻了这件事,能不着急吗?额驸,大明是要王上带着全部敕书去的。这个妃位,恐怕要么给我们建州部,要么给那叶赫部的东哥啊!如今可不是大明求着我们,当然是我们先准备好礼物,当面具表呈请,皇帝陛下才好下旨!”
“若是有诈……”
“口谕也是旨意!天子金口玉言,王上只是奏请进献为婢女,皇帝陛下愿册封为妃,若还是拖拉怠慢,那才是不敬之罪!额驸,这是大明允王上一统女真诸部,建国称王了!若是册封了妃位,兴许还会出兵助我们讨灭诸部。不能看到王上再表忠顺,皇帝陛下缺这个妃子吗?如今,一刻都不该耽搁,分毫不应冲撞钦使!误了王上大计,额驸如何担待?”
何和礼惊疑不定地看了看龚正陆,想了想之后走到了陶崇道面前讪讪笑了笑:“我不懂礼数,钦差莫怪。我这就去安排呈报,龚先生,你好好招待钦差大人。”
“额驸放心。”
陶崇道默默看着何和礼离开,随后才看着龚正陆说道:“你倒是一心为他们卖命。”
“……钦差大人说笑了。学生虽然只读了几天书,也知道忠义二字怎么写。朝廷遣陶先生为使,想来也是知道龚某人在这里。”
他说话的腔调之所以让何和礼觉得奇怪,因为他说的是乡音。
而陶崇道跟他一样,都是绍兴府人,泰昌四年的进士。
龚正陆说出这么几句话,陶崇道点了点头:“这倒是真的,方侍郎、王郎中点选我来,正有这原因。你当年请托的事,我回去后会去信族中。”
龚正陆老眼微红,站了起来郑重行了一礼:“多谢了。陶堰陶氏名震江南,得恩公之助,学生即便当即身死也无憾了。”
绍兴府能够盛产师爷,已经显示出这里的文教实力。
王守仁就是绍兴余姚人。他或者只是个例,但绍兴府科举之盛举世闻名。仅以嘉靖一朝的十五次会试为例,绍兴府共考取进士二百二十二人,名列文教大省浙江之冠。
而在绍兴府诸多的书香门第世代大族之中,有一族堪称科举奇迹,那就是龚正陆所说的、陶崇道出身的陶氏。
从成化元年这陶堰陶氏出了第一个举人,这一族就一发不可收拾。
弘治三年有了第一个进士之后,陶堰陶氏五代里已经出了十二个进士,举人更多。
这陶崇道因为有了那次恩科和太学新设考选的便利,更是以虚岁二十五的年纪就在泰昌四年考上了。
虽然只是三甲末尾,但也是进士啊。
观政礼部之后,他去年才正式做这主客司主事。没想到今年领到这个钦使差遣,是因为建州女真部有个同乡在此。
“……我官小位卑,其他事帮不了。但确实没想到,如今你仍然健在。既对虏酋称忠,又与我乡音相谈,不怕虏酋猜忌?”
陶崇道意味深长地问他,也回想着出发前右侍郎方从哲对他的提点,其中提到了这个龚正陆。
这个龚正陆存在的事,还是援朝抗倭时通过朝鲜那边知道的。女真与朝鲜也有来往,甚至还互相有过“国书”,便是龚正陆捉刀写的。
而当时在朝鲜帮助练兵的一个大明将军还派遣了幕僚,帮助朝鲜使臣前往建州女真商议贸易之事,这才与龚正陆有过直接接触。
龚正陆在建州呆了这么长时间,十分希望知道自己当年被掳走前留在绍兴府的妻小消息。
当时龚正陆有通过向那大明游击将军的幕僚介绍建州女真情况来换取他帮助的行为,而此后龚正陆就没了消息。
若不是方从哲十分有心地从旧档之中翻看到了这些记载,也不会派陶崇道来这里。
本以为可能是被虏酋发现猜忌进而处死了,没想到他仍然还健在。
而陶崇道来这里,知道了他竟是努尔哈赤诸多儿子和建州女真部诸多首脑之子的汉人老师之后,心思活泛了很多。
现在龚正陆这么明摆着和他“密谈”,陶崇道有这个疑惑。
“学生问心无愧而已。若能促成此事,也是边关两族之福。陛下既降天恩,想来不必学生苦劝,朝廷也有法子令女真诸部从此一心忠顺天朝。”龚正陆笑道,“鄙主猜疑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说来怕钦差大人笑话,学生已经被幽禁了数年之久。学生虽然所学浅薄,远不及钦差大人学问精深,但也懂得一些道理。”
他叹道:“在大明,我就算想做个师爷也不够格。鄙主早年间既然信重恩待我,那学生也想知恩图报。鄙主有雄才谋略,这一点想必朝廷也是认同的。此等人物,在大明公卿眼中既是虏酋,两边自然是要相互猜忌的。学生一贯是盼鄙主心向王化,教习其子也不遗余力盼他们知书达礼。以学生浅见,女真诸部忠心恭顺才是出路,能如朝鲜一般建国、永为恭顺藩属,这又是对大明尽忠。故而当年以女真情势请托胡将军,学生并不以为这是通敌。在学生心目中,大明可不是女真之敌,学生也没有忘了出身。”
陶崇道听得感慨:“你虽没有功名,见识却不一般。这份苦心,也不知虏酋能不能容。”
“年近古稀,学生无有挂碍,只有这桩憾事了。”龚正陆无奈地说道,“若是学生不得信重,不想有负鄙主那些年厚待之恩,恐怕也好回到故土。可惜……”